鼎宋 第三十章 花落無痕風仍鳴

作者 ︰ 草上匪

()共是八駕花轎,行到散花樓下便緩了步子。高亢的響鑼聲拔起,如天地初生,雷鳴電閃。置于樓下的高架大鼓轟隆呼應,如風雲鼓蕩,伺立花轎兩側的紅衣漢子敲響小細腰鼓,噠啦噠啦,抑揚頓挫,似傾盆密雨,雁布于高架大鼓下的女樂拍動花斗鼓,綿柔婉約,似山林大地載雨低吟。

十九簧義管笙悠揚吹響,七星匏、九星匏、葫蘆笙依次相和,匯成起伏ch n浪。風雷之威漸漸消解,暖陽隨樂聲絲絲入人心肺。而後更為婉轉的笛簫聲漸起,大橫吹、小橫吹化雨為霧,排簫拓開天穹雲幕,一時天地清朗。

錚錚弦聲又起,四弦阮五弦阮龍阮自天穹撒下雨後虹光,葫蘆笛、盧沙、胡茹的加入,讓這雨後清新又多出粗曠的原野之氣。

高大魁梧的軍士憋足了氣,將銅角吹得嘹亮沖天。角號聲像是天門開啟之音,追著號聲之尾,八個嬌小身影輕盈地自轎中躍出。裹著雲霓般輕紗彩綢,俏立于散花樓下,如下凡仙子,引得無數看客轟然喝彩。

喝彩之ch o到半途轉得零零散散,聚在前處的人群里生起嗡嗡議論,就見頭前那駕花轎上的仙子竟然面蒙綢巾,只露出一雙明眸,腳下還有些不穩,身姿如風中擺柳,晃動間紗袖綢帶也飄搖不定。

「你行的!」

轎子里,王沖咬著牙,握住小姑娘的縴弱腳踝,幫她保持平衡。這話不僅是在鼓勵她,也是在鼓勵自己。他可不是馬戲團出身,即便小姑娘輕盈,怎麼也有五六十斤,就單足立在自己肩膀上,不僅要扛得住,還要扛得穩,他面臨的挑戰比小姑娘還要艱巨。

腳踝上的熱感瞬間流轉全身,將小姑娘的身心裹得暖暖的。自小孤苦,就在官坊里長大的她平生從未體會過這感覺,頓覺自己像是有了根一般,不再惶然無依,便是再怎麼飄搖,身子也不會倒。

「我行的……」

小姑娘心中默念,追著樂聲,猛然昂首展臂,綢帶揮開,一腿單立,一腿後揚。

一瞬間,長腿如墨毫橫揮,由飽滿漸轉縴淡,末處那緊緊繃起,如彎月般小小金蓮有如筆鋒盡處的提頓。這一橫挺拔,這一頓柔媚,融作一處,兩側嗡嗡議論聲頃刻消散。

散花樓頂層,梁行首正帶著惱意責問一個老婆子︰「那是八姐兒吧?恁地蒙了面兒,當這般事作耍子!?」

她咬著銀牙,艷麗面容頗有些y n冷︰「待事完了,關半月柴房!若有頂嘴不服,直把身契送去城外的野寮子!」

婆子正不迭點頭,卻听許光凝和王仲修同時拍掌道了一聲好。

「美人揚足,金蓮媚出,今r 親見,才知官家瘦金體的真意!」

許光凝一邊贊著一邊腕指劃動,像是在憑空勾勒。

「也只有這般身姿,才能窺出這般真意……」

王仲修也眯著眼,緊緊盯住樓下花轎上那個嬌小的蒙面麗影。與許光凝一樣,眼中不見情s 之瀆,而是如欣賞一幅絕妙字畫般,由衷地贊嘆。

梁行首小心地湊到桌旁,見兩人正是瞧著那蒙面舞娘抒發感慨,暗自松了口氣,再搭著話尾道︰「坊里的姑娘,也就這八姐兒腿最長最美,又天生金蓮,舞藝卻是平平……」

許光凝呵呵笑道︰「梁行首也是有心了,蒙了臉面,才更見身姿之麗。」

梁行首一愣,強笑著掩過,卻听王仲修道︰「學士可是手癢了?可惜此時未備丹青,不然又能見學士再出佳作。」

在字畫上頗有名聲的許光凝自矜地一笑,搖頭遺憾地道︰「浮光掠影,哪能來得及。」

王仲修看向正心神不寧的梁行首,打了個眼s ,婦人恍然醒悟,趕緊道︰「這八姐兒年方十一,父親本是個選人,因事得罪敗了家,兩歲時跟娘和姐姐入了賤籍。不久她娘和姐姐就亡故了,是奴婢自小把她教大。大府若是青眼有加,便是她的福分……」

王仲修接著道︰「不若由我贖了,添與學士家中,如此便能細細品摩。」

許光凝眼神閃爍,原本浸于書畫的雅氣中多了一絲異樣,他有些意動了。這八姐兒是官籍,他是不能直接贖買的,但由王仲修買作家j ,再轉給他,就沒問題了。

天下美人,國s 天香易尋,身姿曼妙卻是難求。這八姐兒小小年紀,便生了一雙撩人魂魄的長腿,又天賜金蓮,更善舞藝,再養大些,不知會是何等風情。

轎子里,王沖可沒眼福飽覽小姑娘的長腿,若是他真能看到,怕小姑娘立馬就要栽下來。此時他正蹲著馬步,將那竹桿杵在地上當作借力,所有氣力,所有心神,都放在了肩膀上。

透過薄薄舞鞋,王沖能清晰感受到肩上那小巧趾掌的動作,像是蘊著無盡的力道,而那似乎自風中尋得的平衡感更讓王沖贊嘆不已。

花轎頂端,原本凌雲飛掠的動作已變了,長腿倒勾,小小足弓與環髻相餃,身軀彎作柔月,引得看客轟然叫好。

八駕花轎上,八位仙女都是這般動作,可小姑娘不僅蒙面,還腿長身柔,頓時鶴立雞群,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散花樓上,許光凝沉吟片刻,發出了遺憾的低嘆︰「好意心領,可茂崖也知,你們王家女……惹不起啊。」

王仲修不知是自豪還是尷尬,拂須哈哈一笑,再不提這事。王家女個個心有城府,都非溫良x ng子,哪能容丈夫隨便添辦妾婢。

當然,若是人兒極為出s ,這點顧慮也算不得什麼,而眼下這個八姐兒,還沒讓許光凝動心到那等地步。

一邊的梁行首也遺憾地嘆了一聲,這個八姐兒資質雖好,x ng子卻總有些孤僻,未來怕是行首都當不得,更別說是上廳行首,也就是個陪班的命。若是能送到許光凝家中,她在官坊里說話也會再多些份量。

罷了……待回去,還是關那丫頭幾r ,好好治治。

梁行首心緒變幻間,轎子里的王沖正在懊惱不止,這不是你行不行的問題,是我還行不行啊……哪知你要演這麼多花樣!

小姑娘根本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就只擺幾個造型。而是身腿舒展不斷,如果王沖能看個明白,會懷疑自己看到了九百年後的藝術體c o。

「還行嗎……」

小姑娘一腿直直朝天,身軀如弓般彎下,頭與王沖的頭相觸,額頭沾上王沖熱滾滾的汗,也覺出了他的異常,關切地問道。

王沖露齒一笑︰「小娘子,且記牢了,這話可是禁語,不能問男人的。」

側頭對上小姑娘的眼楮,王沖再道︰「看,我沒說錯吧,你能行的!」

拋開對王沖前一句話的不解,小姑娘眼里充滿了自得。似乎那汗水的熱氣也傳入她的心中,連帶身體也越來越熱。起身換了個姿勢,更覺自己被這身心的熱氣推入了更高之處,踏在山峰之巔,偌大的天地,就是她z y u的舞台。

哪知腳下的王沖正暗自呸呸出口,恨自己為什麼還要裝……

樂聲再轉作熱烈,已到天女散花的最終環節,花轎上的八位仙女飛轉散花。另外七女都雙腿並立,緩緩轉動,揮灑著綢帶,小姑娘卻飄然而起,她想到了之前練習過的最難的動作……

「我能行的!」

小姑娘在心中喊著,腳尖一點,從王沖的肩膀站到了頭頂,身軀一旋,整個人緩緩轉動起來。她就用單腿立住,另一腿漸漸高揚,紗袖綢帶隨之飄飛,帶起了一輪彩光,

我的頭……

王沖哀叫不已,小姑娘就靠著腳趾和腳掌的變換轉動身軀,一踩一轉,一轉一踩,頻率還越來越快。王沖都在擔心自己的頭骨會不會破出個大洞,更擔心自己的脖子能不能撐得住。

他將那竹桿死死頂住轎底,兩手握拳抵住下巴,將整個腦袋放在了竹桿的木盤上,這樣才能保證腦袋的穩定。即便如此,臉頰也已漲得發紫,脖頸青筋畢露,兩眼開始發直。

「堅持……堅持……」

想到這一刻不僅會決定自己的名聲,更會決定小姑娘的命運,王沖將牙咬得格格作響,心神收斂到最深處,就只數著頭頂的轉動。八圈、九圈、十圈……那小巧金蓮,到底蘊著多麼強大多麼綿長的力量啊,那嬌小身軀,是不是自帶陀螺,這樣也能穩得住?

此時人群已經沸騰了,花轎並沒停下,還在緩緩前行,他們也看得出舞娘腳下所立之地極為狹促。可這個蒙面小舞娘,竟然就在移動的轎子上,在方寸之間,靠單腿旋舞起來,還越轉越快,袖帶張揚如蝶,綽約間嬌小身姿真如自天庭而下,正在雲中飄飛的天女。

待到花轎左右的伴當慢了好幾拍,才將花瓣如雨般拋灑而出時,如ch o的掌聲沖入散花樓,震得許光凝等人都再坐不住。

王仲修的老眼幾乎被那旋轉的身影和花s 閃花了,「古時趙飛燕掌上起舞,怕也不出此景吧!」

許光凝緊緊盯著那團身影,那一圈圈的轉動,也撩得他心中生出一**漣漪。眼神浮爍不定,他微微側頭去找梁行首,卻見對方正低著頭緩緩退步。

是了,這般妙人兒,就是她的搖錢樹……

衡量片刻,終覺出爾反爾,太傷臉面,許光凝低嘆了一聲,看向那團翩翩麗影的目光也轉作遺憾和懊惱。

掌聲之ch o中,小姑娘結束了旋轉,一跳而下,像是知道王沖一定會抱住她,王沖也確實抱住了她,盡管頭頂已經麻透了,腦子也暈得想吐。

「我行的!我成了!」

小姑娘捏著拳頭,興奮地叫著。

「看吧,我沒說錯,不過……」

听得鼓噪聲更近,王沖心中一動,這可是逃月兌的好機會。

「現在得看我行不行了。」

透過轎簾縫隙看出去,果然,興奮的人群正朝花轎涌來,擠得道旁拉起人牆的黑衣衙役都不迭退步。

「天女!天女!」

「天女現身!」

「天女散花啊!」

不必再比了,沸騰的人群已經作出了選擇,這個如趙飛燕般出s 的舞娘不是天女,還有誰能是?十一月梅市,散花樓天女散花的習俗,就是由觀眾自選。

成百上千的民眾壓過來,片刻間就將衙役壓到轎子旁。

「相信自己!好好過下去!」

王沖見機會來了,低聲再鼓勵了一句,掀開花轎側面的綢布,刺溜一下鑽了出去。

「郎……」

小姑娘正興奮到高點的心神忽然冰住,眼睜睜看著王沖消失,才緩緩伸手出去,似乎想將他的氣息撈回來。

「郎君……」

成功的喜悅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變得無比空虛,小姑娘撿起染著自己鼻血的手絹,無意識地摩挲起來。

「小賊子,你怎地……」

出了轎子,王沖迎頭跟一個衙役撞上,那衙役親眼見到王沖從轎子里鑽出來,本就大如銅鈴的眼楮瞪得更大了。

下一刻,衙役驚呼出聲,「王……」

王沖則是先驚後喜,桃花社的孫舟孫四海!?

一胳膊肘搗在孫舟的肋側,將他的呼聲塞回嘴里,王沖問︰「你怎麼在這?」

原因倒簡單,這麼大的活動,光靠正牌衙役可不夠,用兵丁花費又太高,所以桃花社這樣的社會活力組織也被抓了壯丁,而孫舟的爹又是縣衙里的人,換了身衣服就成了臨時工頭目。

孫舟一邊解釋一邊在王沖和花轎間來回打望,自是絕想不透王沖怎麼會從這里鑽出來,王沖也不必瞞他,解釋說是被陳子文指使江神社的人追打,才不得已逃進轎子。

「陳蚊子!?江神社!?好膽!二郎你先走,那幫賊廝鳥留給小的收拾!」

孫舟看向轎子左右被衙役護著的紅衣漢子,臉上絡腮胡隨臉肉抖了起來。

「兀那小子!怎地混進去了?」

「難道天女就是你托著的?好福氣!」

這時王沖已被外面的人ch o發現了,都在奇怪為啥他能越過衙役的防線,甚至有人猜測他本就在轎子里。

王沖拉住孫舟,朝他遞了個眼s ,大聲叫道︰「誰推的我!?」

孫舟也機靈了,知道王沖不願張揚此事,大喝道︰「小子你分明是爬過來的,別以為我沒瞧見!」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王沖被孫舟推入人群,掩面「狼狽」而去。

目送王沖的身影沒入人ch o,孫舟嘀咕道︰「這王二郎真是……總讓人想不到啊」,再看向那些紅衣漢子,又猙獰地笑了。

散花樓上,梁行首正急得跳腳,朝那婆子發火道︰「還不去護住八姐兒!要掉了根頭發,少不了你吃掛落!」

許光凝也在吩咐僚屬︰「趕緊去號令民人,不能再推擠踩踏,不然……」

話音未落,就听下面呼號連連,卻是衙役再也攔不住。花橋前後那些紅衣轎夫和樂手已經變作朵朵浪花,瞬間沒于人ch o。

眼見花轎被圍,不知要鬧出什麼動靜,襠襠金鑼聲響起,身著綠衣官服,硬翅招展的官人現身,民眾終于冷靜下來。

新到的官差清出偌大空場,護送花轎離去,空地上還躺著十來個紅衣漢子,個個抱著胳膊和腿,滾來滾去哀嚎不已。

「他倒見機得快……」

見是趙梓露面,許光凝松了口氣,可看看樓下遠處,花轎已經遠去,臉s 又很快轉作不豫。

此時一個僚屬上了樓,附耳向許光凝交代一番,許光凝冷哼出聲。

「小事,趙梓準備申書與我,要查學田舊賬、增學田、遷縣學,還要開縣學上舍。」

王仲修相問,許光凝也沒隱瞞,之前已說到,趙梓有意縣學,只是沒想到動作這麼快。

「擇輕允一二吧,他就指著這學事立業進身,若是全拒了,激得他與小人聯手……」

王仲修听出了利害,查學田舊賬一事是絕不能允的,學田多是被官員侵吞,這里面牽連太重。但要拒得太硬,又怕趙梓在這事上發揮,引來監司那些小人,不如在小事上讓讓步。

「本已有盤算,增田遷學之事,他能自己解決了錢糧,我也不會為難。開縣學上舍,讓府學外舍松口氣,也不是壞事。只要料理了華陽縣學那班尸位素餐的學官,教得出上舍生,我也未必不允,可是……」

可是什麼,許光凝沒再說了,看臉s 就明白,他心情很壞!

「拿學田舊賬事擠兌,居心不純,枉他還稱君子!?事少才治平,他非要生事,就怪不得我潑他冷水!」

許光凝冷冷自語著,再招來僚屬,吩咐道︰「等趙梓申書到了,就轉給提舉學事司,此事本府不決,由提學去決!」

王仲修一怔,再憂慮地道︰「提學盧彥達是余深的女婿,也是個好大喜功之人,正愁沒機會翻攪府學。容他決華陽縣學事,還不知要作出多大文章,更怕他與趙梓聯手……」

許光凝哼道︰「他終究要巡一路學事,不可能專于府學。再說……好大喜功豈不正好?看趙梓怎般應付!他與趙梓絕非同路人,這一點我倒是清楚。」

他眼中泛著深深的憎惡,沉沉地道︰「一路小人,一路偽君子,讓他們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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