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襄自幼見多了生老病死,卻從未理會得一個人竟會哭的如此令人心悸。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也會哭出聲來,拉著雀兒急急地逃開了。
洞口是崖上一個僅可容身的縫隙,從外面很難看出這條縫隙的後面曾隱藏著偌大的秘密。陳襄與雀兒傍著坐在洞口,低頭想著各自的心事。天s 暗下來,听里面的哭聲終于歸于沉寂,陳襄出去收集了些枯草,回洞中鋪好了睡處。
洞中一片昏暝,若不是寶婆婆不時的抽噎,已辨不清一動不動的影子是石筍還是烏有居士和寶婆婆。陳襄不願去驚動兩位陷在絕望和憐憫之中的老人,與雀兒自去睡了。
好久好久,寶婆婆收住悲聲,洞窟內靜得死人一般,只有嗒嗒的滴水聲格外攪人的睡意。陳襄一如身下的亂草一樣,煩躁而理不出頭緒。一下子解開了好幾個謎團本該高興才對,可更多的疑惑又糾結在一起令他無法排解。
「這樣說來,我該是姓宋才對。」陳襄向上面望去,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現出了好多人影在他眼前晃動,「爹爹確定無疑是醫三界宋玄了,可爹娘為什麼要改名換姓隱居在深山中?看寶婆婆悲痛y 絕的神情,難不成神仙姑姑竟是她的親人?而凌柯師父原來不是姓凌,是姓宇文的。對了,當年神仙姑姑臨終前曾托付我尋找她失散多年的兒子,好像也是叫宇文什麼的,會不會……」
「哎呀不好,凌柯師父曾提到過是被同門所害,爹爹與他不正是同門師兄弟?還有謝宗人,想不到謝宗人是爹爹的師兄,害人的一定是他。」想到謝宗人,心里寬慰不少,陳襄只覺得腦筋越來越清楚,但事情卻越想越迷糊了。「三個人都躲到一個地方來,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
「我這神蚤門在江湖中可夠風光的。哈,想當初,烏有師父為了誆騙我為徒,順嘴胡謅了個神蚤門出來,還不知本門名號究竟是何門何派。烏有師父和寶婆婆的武功不用說了,那必然是頂尖兒的了,爹爹妙手神醫,會不會武功當在其次,不過這些年可瞞的我好苦。凌柯師父以前不知如何,今天大約打遍天下無敵手了。謝宗人雖然人品差勁兒,那手絕活奔雷掌可不是浪得虛名的。還有三鬼,需我把邪魔外道的惡名慢慢正過來。還有我,想不到我陳襄居然練就了絕頂神功,再過個一年半載的,自身功力能恢復到以前的七八成左右。唉,可惜了這武功,我要它能用來干什麼?」
「還有那幾個不知叫什麼名字的師伯師叔,武功當也不弱。還不知我有多少個師兄師姐,不過有件事情卻著實令人為難。若與同門間如此論起來,我就是爹爹的小師弟了,這成何體統。別看武林中人不大拘俗禮,對這輩分可十分看重的。」陳襄愁一陣樂一陣地胡思亂想著,眼前紛繁的人影漸漸恍惚了。
突地,寶婆婆將他喚醒了。「陳襄,你睡了麼?」
「沒睡,沒睡,正做夢呢。」陳襄含糊不清地哼哼道,睡意正濃。
「你這張油嘴早晚惹出禍事來。」寶婆婆模索著抓住陳襄的手握緊了,慈愛而溫暖。過了許久,陳襄悠悠地又要沉入夢鄉了,就听道︰「你師父給你的那張人皮面具,原本是我的,是我送給雀兒他娘的。」
陳襄徹底醒了,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加了點兒勁在寶婆婆滿是皺褶卻仍很柔軟的手上。現在無論再听到什麼樣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也不會吃驚了,他感覺正在慢慢接近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
雀兒在他身邊睡的很沉,吱吱嘎嘎咬著牙,畢竟是個孩子。而听烏有居士窸窸窣窣不時翻身的動靜,顯然還在經歷著情之一字的煎熬。
寶婆婆似乎很平靜,只嗓音因一陣痛哭而有些暗啞,不過听語氣,倒好像是故意說給烏有居士听的。
「正好十五年啦。那一年,雪來的早,從未見天山下過那麼大的雪,雀兒他娘被應吾師弟扶著闖進我家的時候差不多也就剩半條命了。雀兒他娘挺個大肚子,若不是還有一絲暖氣兒,跟死人也無甚分別,難為她怎麼捱過來的。」
陳襄听到應吾師弟的字樣,暗地里一凜,又出來個熟悉的人,江湖這地方似乎也不太大。
「她第二天就生產了,真是奇跡呀,她一直昏迷著已進了鬼門關了,卻沒忘了把孩子生下來。也多虧了應吾師弟,半個多月才救得她醒轉。」寶婆婆繼續道,「我想起來了,應吾師弟提到過你,他說他每年都要找宋玄請教煉丹的方子,也跟著學了些醫術,他像是挺喜歡你呢,那個偏執古怪的家伙,從未見他喜歡過誰。」
听這口氣,從小被他喊做臭老道的大約就是應吾了,陳襄恍然大悟,原來是爹爹假手臭老道傳授醫術給自己,還謊稱天罡斷神功是什麼識字的口訣,要自己從小就記熟了。爹爹這麼做定有他的道理,那又是為什麼?
寶婆婆再道︰「雀兒他娘蘇醒過來,一連幾天也不說話,就坐在那里流眼淚,好歹勸她吃點東西,你知道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回憶過去讓寶婆婆的聲音很沉,陳襄坐起來倚在她身邊,輕輕為她捶著後背,盡管他知道後面一定有個悲慘的故事,但寶婆婆終于接著說下去的時候,還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剛生完孩子,她身子十分虛弱,躺在那里,瘦的眼楮都凸出來,她死死地瞪著我,好像我是她的仇人。她冷丁地說了一句,‘把這個孽種拿去埋了。’我,我當時一听她說這話,也不知道為什麼,狠狠地就給了她一巴掌。」
「我脾氣不好,從小就不好,待我明白過來已經太晚了,是我自己的壞脾氣誤了我自己的一生。」寶婆婆的呼吸越發急促,「我當時就火了,告訴應吾師弟,你怎麼給她帶來的怎麼給她帶走,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狠毒的女人。我把他們攆了出去,應吾師弟在門外才說清楚,這個女人是我大師兄的女兒,是宋玄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
陳襄不由一震,眼前即刻浮現出鬼婆子面具下那張美艷端莊的面容,難怪他一見到神仙姑姑就有種親近之感,當真是血濃于水。他想起了姑姑臨死前的囑托,心情沉重,並對那些追殺她的人,對那些覬覦她的武功秘籍而假冒正義之師的大俠中俠小俠烏什麼的,輕蔑演變為仇恨,酸苦的淚水瞬間便奪眶而出,他恨透了這烏七八糟的江湖。
寶婆婆的語氣波動起來,顯然很激動,「雀兒大概是不足月就生下來了,渾身青紫,抽抽巴巴的像個小耗崽子,他是我用狼n i喂大的。我當時抱著他,心里想,不管這孩子是怎麼來的,孩子總沒有罪過。我,我也曾有過一個不該有的孩子,卻叫我一狠心給遺棄了。」
「你說什麼?孩子?你有過孩子?是——」烏有居士大叫著,听動靜像是坐了起來。
寶婆婆當著烏有居士的面吐露了自己的**,似乎暢快了許多,「陳襄啊,師娘快入土的人,也不怕丟臉了。師娘這輩子只對一個人動過一次情,那千刀萬剮的名節,害人呢,未婚先孕的女人還不如娼j ,還不如一條狗。師娘是因為懷了孩子才要出走的。唉,只可惜,師娘卻選錯了人。」
陳襄自打見了寶婆婆,嘴巴就如抹了蜜糖一般師娘師娘地叫得親切,听得習慣了,寶婆婆有時不經意間也就自稱起師娘來,但此時她自稱師娘,擺明了是另有所寓。
烏有居士自然也听懂了話外之音,一旁顫聲道︰「小師妹,是我的,是咱們的孩子?」黑暗中,他慢慢挪過來先模到了陳襄,陳襄抓著他的手放到寶婆婆的手上,這回寶婆婆並未閃避,盡管她還是只講給陳襄一人听。
「陳襄啊,丟掉自己的親生骨肉,揪心呢,一輩子的悔恨。母子分離,這份痛苦,沒做過母親的人絕難想象得到,每個晚上,內疚都來折磨你……」
「那孩子後來怎麼樣了?」烏有居士羞怯而急切地問道。
「陳襄啊,師娘那時還太年輕,一賭氣,發誓要練成絕頂武功,將天下負心薄幸之徒斬盡殺絕。我孤伶伶一個人,在山上亂草從中生下了孩子,呼——我恨這個孩子,我恨把這個孩子送到世上來的那個人,我不能讓孩子拖累了我。」寶婆婆雖然一口一個恨字,但語氣中幽怨明顯多于仇恨,「唉,師娘是個孤兒,也沒有親戚朋友可托,孩子一生下來,我就偷偷找到應吾師弟,叫他抱了去,是送人,是丟棄,還是溺死,都隨他了。」
「這個道應吾,幾十年了竟敢一個字也不提,看我再遇到他不狠狠揍他一頓。後來呢?」烏有居士舒緩了些。
「陳襄啊,道應吾是我的小師弟,那時還是個孩子,從小就y n鷙古怪的x ng子,不知怎麼鬼迷心竅地迷上了內外金丹之術,所以大家都嘲笑他,叫他臭老道,不過對我這個師姐還是言听計從的,我對他也比別的師兄們更關心些。後來,我養好了身子,便遍訪名山大川,拜名師,尋隱賢,而本門武功秘訣,只要是大師兄知道的也早就讓我記熟了。師娘年輕時還是頗有些姿s 的,哈哈,天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只要我開口,就沒有我得不到的。」
陳襄臉上熱了熱,掩飾道︰「可我看師娘使的,雖然招式變化繁復,也都是本門純正的功夫啊。」
「師娘以前功力尚淺,不體會本門武功實為博大j ng深。不過學學別人的也大有好處,廣采博收,取長補短,並也知己知彼,我拿來與自身的相互印證,終于有了領悟。所謂一法通,萬法通,漸漸才模到本門武功的j ng髓之處。」
「我在天山的住處原是應吾師弟煉丹的地方,後來他讓給了我,每年他都去采些朱砂雪蓮什麼的,住上幾天,這些年我吃的用的大多是他帶去的,我每年也改裝易容下山走走。十年,二十年,唉,武功大成之時,世上之人見得多了,紅塵之事看得淡了,反而不懂了,我練成絕世武功干什麼?有什麼用?直到這時候,我才大悟大徹,人活一次不容易,看起來最簡單的人生世事,朋友交歡,天倫之樂,才是最值得留戀的。早晚,任誰也逃不過情之一字,我想起了師父的養育之恩,想起了師兄師弟們在一起戲耍淘氣的歡樂,想起了,我的孩子……」
寶婆婆哽咽了,半天無語。陳襄知烏有居士急于知道孩子的下落,提醒道︰「師娘的孩子男的女的?有多大了?你這麼多年也沒問問臭老道,他把那孩子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