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府中一片沉寂。月s 慢慢傾斜下來,將樹影撒在地上,顯出斑駁陸離的圖案。一個人影突兀地出現在庭院中。隨即那人影走到秀娘的房間窗戶下,輕輕地在窗格上敲了三下。我忽然睜開眼,看著眼前的昏暗。隨即看著內側仍舊酣眠的秀娘。我慢慢支起上身,將秀娘上身抱起。秀娘「唔唔」幾聲,仍舊是沒有睡醒的樣子。我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秀娘,我帶你去長安••••••」秀娘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但是眼楮仍舊沒有睜開。我見狀,笑了一下,隨即起身穿好衣服,俯身連著被褥將她抱起,走出了房間。
穿過回廊,只見一個黑影走到庭院中,無聲地擺了擺手。我隨即抱著秀娘從側門走出了城陽王府。出了側門,卻見青石的街道上停著一輛彩車,正是秀娘從前送給我的。我將秀娘放在馬車里,對著那個黑影說道︰「月兒,你將一切都帶齊了?」杜心月的聲音有隱隱的不滿,說道︰「是了,帶齊了••••••連我壓箱底的私房錢也帶出來了!」我听她言語中的酸味,笑道︰「你都要跟著我浪跡天涯了,還在意這些俗物做什麼?」杜心月哼了一聲,說道︰「若真的是你和我浪跡天涯,我自然是沒有什麼話說,可如今你們夫妻浪跡天涯,我算什麼?!劉章,你臉皮可真厚!」
我無奈說道︰「你也知道我將從長安帶回來的金銀都用來城陽的事務上了,如今我雖是王侯,但隨便拉一個路人過來都比我有錢••••••你的那些錢財若是留作你的嫁妝,我是斷然不會用的••••••」杜心月見我說得無賴,冷笑道︰「你別說得這麼得意,這就是我的嫁妝,我看你沒有金銀怎麼去長安!」我聳了聳肩,說道︰「我就算是一路乞討著,也要去長安!至于你的金銀,你留著自己花吧!」說著我湊上前去,見秀娘睡得正香,笑了一下,放下了車簾。
昏黃的月光下,杜心月看著我長身而立的身體,皺了皺眉。她最是見不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這時候見我看著王府默然無語,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劉章,你若是不想走,大可再輕手輕腳地回去,再住上二三十年,等你住的厭了再走不遲!」我看著她,只覺一陣頭疼,說道︰「我對王府倒是沒有什麼眷戀••••••」杜心月截道︰「我自然知道,可誰說的怕明早這些人送行會傷感,所以要深夜偷偷離去。我看你呀,分明是做賊心虛,你自己覺得對不住他們,所以不敢面對他們,是不是?」我苦笑了一下,說道︰「你真是個鬼靈j ng!」
杜心月笑道︰「多謝你夸獎••••••」我回頭看了看王府,道︰「快上馬車吧,耽擱太久,只怕他們會發現,那時候大家都尷尬。」杜心月這次倒沒有說什麼,撩起裙擺上了馬車。我坐在前面,剛要趕車,杜心月忽然湊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劉章,你現在不怕我對你夫人不利了?」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手上卻微微一動,那馬打了個響鼻,前蹄一頓,沿著長街慢慢走了。
蹄聲沉悶,慢慢向城門而去。我出示了城陽王的令牌,守城的士卒便打開了城門。等出了城之後,我防月兌了馬蹄上纏裹的綢布,隨即揮動馬鞭「駕」的一聲,馬車迅速地隱在昏黃的夜s 中。
第二r 一早,漱玉抱了劉喜到秀娘房中問安,但是一陣敲門,里面卻並無人答應。枕香心中一動,使力推開房門,只見房中已經人跡杳杳。她嘆息一聲,看著懷抱中的劉喜,只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疲倦之意。
沒過多久,府中所有人都知道了劉章等人離去的事情,一時都聚在前廳。秦卬皺眉說道︰「君侯走得匆忙,什麼東西都沒有帶,一路之上只怕不便。我去給他們送些盤纏!」小石頭黯然搖頭,隨即沉聲說道︰「不用如此,公子這番悄無聲息的走,多半是不想看到兒女情長的畫面。你不用去了••••••」秦卬愕然,但隨即默默退到後面,握著枕香的手,暗自嘆息。小石頭正看著眼前庭院中劉章親手栽種的槐樹,慢慢走下台階,走到槐樹前,握著槐樹的枝干,一時心中傷痛,不禁落淚。
淚眼朦朧中,他似乎看見劉章站在自己面前,低聲說著從前他種植這棵樹時候的話語︰「小石頭,知道我為什麼要種一棵槐樹在這里嗎?民間說槐樹y n氣重,容易招來鬼魂。他r 我若是死了,魂魄無所依據,就回來我的王府,就附在這棵槐樹上。哈啊哈,怎麼,你怕了?你要對後世子孫說,千萬不可將這棵樹砍了,不然我沒有地方去,一定要在夜里出來嚇唬他們的!哈哈哈••••••」當r 劉章講這個笑話時候的表情仿佛還在眼前,但是如今城陽王府已經沒有了劉章。小石頭想起這九年來的主僕之情,忍不住潸然淚下。
良久,只听身後一人說道︰「小石頭,我和父親在••••••你們府上已經住了一年,如今劉章走了,我們也該走了!」小石頭擦了擦眼淚,看著眼前的淳于緹縈,冷靜地道︰「淳于小姐,公子雖然離去,但這些時r 里你們父女為公子和夫人的病情忙碌,我們下人也都看在眼里,公子和夫人雖然離去,你們不如多住幾r ,讓我們這些下人多盡些地主之誼。」緹縈搖頭說道︰「不了。父親說,他在王府的這段r 子,細心研究古書,對前人之醫方有些困惑,所以想盡快去驗證自己的想法。我也是待不住的x ng子,我們父女這就告辭了!」小石頭點了點頭,說道︰「如此,我等也不強留了,淳于小姐還請保重,替我多謝令尊!」緹縈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秦卬走上前來,見小石頭仍舊眼眶微紅的樣子,斟酌說道︰「小石頭,如今君侯去了,但城陽的事務總要有人來管。末將自認才疏學淺,一切願听你調派!」小石頭搖頭道︰「公子在時,常說秦將軍有大才,如今屈居這一城之地,只怕委屈了秦將軍••••••」秦卬嘆息一聲,說道︰「如今還談什麼委屈?秦卬得公子器重,又受公子如此多的恩惠,只怕今生都無法償還。如今君侯一去,放眼天下,只怕也沒有我秦卬立身之所。君侯雖然離去,但是他留下了世子,如今我等尊奉世子為城陽王,一心護佑城陽一方百姓,也算是對君侯盡忠了!」小石頭點頭道︰「秦將軍所言不錯。我等兩個月之後上表請當今天子冊封世子,世子年歲還小,我等便挑起這副重任。以後我負責內政之事,秦將軍便負責城陽的防務,你我同心協力,輔佐世子!」秦卬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諾!」
兩人回頭看向漱玉。漱玉低頭看著懷中已經兩歲的劉喜。這個孩童如今已經是這些人心中的重中之重,他們所作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孩童。許多年後,當他長大ch ngr n,這些人也都老了,但是他心中一直記得y n柔嚴苛的小石頭、溫婉的漱玉和恩愛的秦卬枕香夫婦年輕時候的樣子,長大ch ngr n的劉喜從他們的口中陸續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母親,也曾對著銅鏡追想多年之前他們的風采,但一切都只是別人口中的故事而已。劉章的形象,縱然自己是他的兒子,也都模糊得幾乎看不真切。
(注︰歷史上的劉喜自然是劉章的親生兒子,此處只是小說情節需要,有所改動。這樣的安排,于後文也有很大的作用。這是小說家者言胡亂說的,但已經過世兩千兩百一十三年的城陽景王劉章可莫要見怪!刀筆布衣在此謝過了••••••)
天亮之後,我們已經行出了城陽郡的地界,一路向西而去。秀娘醒了過來,透過車窗見我們正行在原野中,里面杜心月靠著車壁,雖然馬車行得不穩,但她仍舊睡得很香。秀娘笑了一下,雙腳一動,杜心月馬上驚醒了,睜開眼楮看著秀娘,說道︰「你醒了?」秀娘點了點頭。杜心月見她面s 淡然,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一切,便也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杜心月拿出干糧,問道︰「你餓不餓,如今咱們既然不在王府,這些吃的就沒有什麼可講究的了,你若餓了,就吃一些!」秀娘伸手接了,慢慢咀嚼著。
杜心月瞥了秀娘一眼,笑了一下,對著車簾低聲道︰「劉章,你餓不餓?若是餓了,我把我的干糧分給你。」我在外面說道︰「我現在不餓。你不該問我餓不餓,應該問一下馬兒,它們可是跑了一夜的••••••今r 咱們加緊趕路,等到了驛站,好好休整一下,馬兒也能吃飽一些。」杜心月笑道︰「呵呵,你倒是個好馬夫!」我朗聲說道︰「那是自然,這一路去長安,可全靠這兩匹馬了,自然要對它們好些!」杜心月假裝疑惑地說道︰「兩匹馬?我怎麼覺得是三匹?」里面秀娘笑了一下。我見杜心月這麼調侃我,索x ng笑道︰「來之前我就已經知道,這一路上,少不了要為你和秀娘做牛做馬了。你不用暗地里諷刺我。」
杜心月見我不以為恥,也不好再說什麼。我卻是朗聲說道︰「當r 我和秀娘成婚的時候,禮節上是新郎和新娘不能同車,我當時是又氣憤,又嫉妒小石頭,小石頭後來還拿此事來笑我。但今r 我為秀娘執御,不知道心里有多高興!」秀娘莞爾一笑,但隨即收斂笑容。但她面上的笑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杜心月見她抿著嘴唇笑,忍不住心中有氣,卻是對我喝道︰「劉章,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笑道︰「我只是說一下,能有什麼意思?」杜心月哼了一聲,道︰「你為你的夫人執御是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就是不想我在車上了?••••••你停車,我要下去!」
我听她這麼說,忍不住哈哈笑道︰「你說下去就下去?這可是我劉章的馬車。若是你想下去,就自己跳下去啊!」我話音剛落,車簾就已經被掀開,隨即一個青綠s 的殘影被拋在馬車後面。我心中一驚,使力拉住韁繩。兩匹駿馬一陣長嘶,還沒停下,我卻驀然听到身後杜心月格格的笑聲。我不禁松了口氣,也是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忍不住埋怨道︰「杜心月,這樣很好玩是吧?」杜心月忍笑說道︰「本來不好玩,不過你這樣,我突然覺得很好玩!」
我哼了一聲,說道︰「你把自己的外衣月兌了,不怕被人看到!」杜心月不甘示弱地道︰「你若想看,我任你看就是!」我只覺一陣無語。杜心月偷看著我無奈的神s ,笑道︰「等到了前面,再置辦衣物就是。反正我是坐擁千金,無處買醉,不如就在這路上大肆揮霍一番來得痛快!」我搖頭說道︰「唉,我都替你心疼了!」杜心月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劉章,我怎麼越來越覺得你俗氣了呢?」我聳聳肩,說道︰「隨你怎麼想就是了••••••你有千金,我卻有兩千金!」杜心月吃了一驚,道︰「你哪里來的兩千金?」
我朗然笑道︰「你們兩位女子都在我的車里,那不是兩‘千金’是什麼?這兩匹馬也是辛苦,拉了兩千金重的東西,竟然還跑得這麼快,真是人間奇事!怪哉,怪哉!哈哈哈哈••••••」杜心月啐了一聲,沒有說話,秀娘忍著笑意。馬車飛快地行過原野,帶著我的一陣大笑還有兩位千金疾馳而去。
光y n飛快,轉眼間已經是兩個月後,我們三人已經來到了關中,這樣的行程已經算是很快,但一路上行路坎坷,我和杜心月倒是沒有覺得什麼,但是秀娘的面s 卻是越來越不好。我原本只是以為她是沒有連續服淳于意開的藥方,便自己做主去請了大夫給她看病,卻被她拒絕。我忍不住想要問她,但杜心月卻拉住了我。我听了她的提醒,才知道秀娘已經病入膏肓。我痛心之余,幾乎不敢面對秀娘。但她每r 都是神s 淡淡的。我只能裝作是若無其事的樣子,而進入關中之後,若是有時間,我都會帶秀娘走下馬車,去欣賞關中之地的千里沃野。
秀娘也猜到我的心意,依偎在我胸前,默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強忍著心中的痛楚,心中想著是否要開口對我說話。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這兩個月的顛簸勞碌,讓她本來就不好的身子更加變本加厲。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這副殘缺的身子到底能撐到幾時。我雖然心中傷痛,但我身子自來就好,而且經歷世事之後,如今也r 趨平淡,反倒不似從前那樣浮躁。再者,因為秀娘一直在我身邊,也解去我不少煩心之事,如今我們兩個的身子相比起來,反倒是她的不如我的了。
這幾r 她一直在想著自己大概是死期將至,雖然她頭腦中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是卻很想張口說話。她每r 都擔心自己若是一覺睡去,若是自己在夢中死去,再也醒不過來,那劉章該是如何傷心。每當想起此處,她都忍不住想要說話,想要對劉章傾訴。但是理智卻告訴她不行。自己若是違背誓言,若是上蒼降罪,來世二人做不得夫妻,豈不是自己鑄成的大錯?所以她有時候看著劉章,總是無奈地張嘴,卻終究怎麼都開不了口。
這時候她依靠在我的肩上,看著落r 下的關中平原,神s 恬靜。但是看著看著,她只覺眼皮越來越沉重,忽然身子一軟,就要栽倒。我心中一陣大驚,抱著她,輕聲喚道︰「秀娘,秀娘••••••」我伸手去探她鼻息,卻覺得她沒有什麼大的事情,便放下了心。心中斟酌一下,將她橫抱了起來,走回馬車。
杜心月見我抱著秀娘,面s 微微一變,迎了上來,問道︰「怎麼了?」我面s 一白,卻是笑道︰「沒什麼事情,秀娘跟我鬧著玩呢!」杜心月見秀娘微微泛紅的面s ,嗔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胡說八道?!••••••快將她放在馬車里,她身子柔弱,經不得風寒的。」我依言將她送到馬車上,杜心月忙著將被褥把她圍住。
我看著昏迷中的秀娘,心中一陣抽動,顫聲問道︰「秀娘她••••••」我口中一發出聲音,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只覺自己聲音喑啞,甚是難听。我喘息一聲,說道︰「月兒,你好生照看秀娘,我們馬上趕路!」杜心月看著秀娘,冷著聲音說道︰「她這個樣子,還怎麼趕路?」我揮動馬鞭,讓馬車動了起來,口中道︰「如今我管不了那麼多了,秀娘這樣,我只怕她難以撐到長陵去見高後••••••」到了這個時候,也由不得我不信那些子虛烏有的鬼神之說,口中喃喃道︰「高後,若是你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秀娘心願難償,求求你保佑她••••••」
前方殘陽似血一般鋪在天際,我凝神看著眼前崎嶇的小路,直恨不得肋生雙翅,帶著秀娘飛奔到長陵去。但是天s 慢慢昏暗,到後來一片如墨一般的顏s 。杜心月見我仍舊是不停地催促馬匹快跑,忍不住走出馬車,將我手中的馬鞭奪去了,大聲喝道︰「劉章,你瘋了是不是?!黑夜之中,若是馬車翻了怎麼辦?!」說著她伸手一拉韁繩。
兩匹馬兒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但總算是停了下來。我攥緊拳頭道︰「秀娘這樣,我方寸大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杜心月神s 復雜地看著我,跳下馬車,說道︰「下來收集一些枯草什麼的,生一堆火。」我听了她的吩咐,腦中才有些清醒,便也到四處撿了一些干柴枯草什麼的,過不多時,杜心月已經生起了一堆篝火。
馬車里的秀娘仍舊是在昏迷著,我想喂他吃些東西,但是她並不張口,喂她喝水也是不行,良久之後,我也只能頹然放棄。杜心月拿出干糧分給我一些,我嚼在口中,渾然不覺得有什麼滋味。杜心月見我只是怔怔地看著篝火,眉頭蹙了一下,忽然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劉章,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她死了,你會如何?」
我身子一抖,木然抬頭盯著杜心月,她身子一縮,我冷冷說道︰「她怎麼會死?!她一生從未傷害過別人,又與人無害,怎麼這麼輕易就死去?我做下這麼多錯事,上天就算懲罰也應該懲罰在我的頭上,讓我不得好死,為何要讓秀娘死!這天下間的世道,難道竟然淪落至此嗎?!上蒼,你真是殘忍!」杜心月蹙眉看著我,想要說什麼,卻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
四周一陣沉寂。我和杜心月同時听到馬車里面秀娘說了一句什麼,我一愣,看了看旁邊的杜心月,見她面上也是一陣驚訝,這才確定自己沒有听錯。我大喜之下,跳起身子奔向馬車。但杜心月還有一絲理x ng,知道秀娘斷然是不會輕易開口對我說話,所以也急忙趕了過來,想要知道究竟。我掀開車簾,卻一時有些發愣,只見秀娘仍舊是昏迷著的樣子,但是口唇微動,似乎在說著什麼。杜心月細心辨明,對著一臉失望的我說道︰「她沒有醒來,這些不過是她的夢囈之語••••••」她說著,眉頭一蹙,側耳傾听著馬車里的聲音。
我雙手攥著車轅,只覺口中一陣發渴。卻听秀娘低聲說道︰「••••••不想看到你傷心,但是這塵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就只有你,你也同我一樣孤苦無依。我常常想,若是你死了,我只怕會傷心而死••••••所以我不能先你而死,我若死了,你該怎麼辦?••••••」她這樣說著,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淚水,我心中一緊,幾乎喘不過氣來。秀娘仍舊如同無知無覺一樣,繼續說道︰「所以我騙你來長安,長安之事,你從來都沒有釋懷,既然忘不了,就在這里了結。可是,我騙了你,騙你來到長安,你會不會怪我?」
我听她這麼說,一時只覺得茫然無比。長安之事,世人早就已經忘懷,只有我從未忘記。但我並不知道原來秀娘從來都知道這些,但她卻將這些全都埋在心底,只是在心中默默為我做著這些事情。而我原本只是為了她來到長安,縱然知道自己這次來到長安只怕x ng命不保,我依然選擇要去,因為我只想做一件讓她高興的事情而已。然而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她心中的真實想法。我們夫妻,有什麼話從來都不宣之于口,卻都是為對方想著。我听她講出這番話,一時只覺得心中甜蜜,哪里還有半分責怪她的心思?
秀娘仍舊如同夢囈一般說道︰「夫君,我已有兩年未同你說過一句話。息夫人不愛楚王,自然可以忍耐三年,可是我心中愛著你,你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我想同你說話,說很多話,說一輩子都說不完的話,可是,我卻不能跟你說••••••我還想著來生再遇見你,但下一世你做女,我為男,你就知道我心中多麼愛你了••••••」我笑了一下,但淚水卻再也忍不住,從眼眶中滾落而下。
秀娘口中仍舊低聲說著,我心神一陣大亂,她說的什麼我也听不下去。秀娘又說了幾句,頭一歪,口唇蠕動了幾下,終于沒有再說什麼了。我呆呆地立在馬車前,猶如石化了一樣。杜心月看著我隱在火光之後的面s ,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她竟是如此想的,那r 我果真是孟浪了••••••」我不去管她,慢慢走上馬車,慢慢將秀娘摟在懷中。我輕輕將臉貼著她額頭,想起她夢囈中的話語,心中只覺又甜又澀,一時輕聲低語道︰「秀娘,睡吧••••••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杜心月看著我眼中空洞的神s ,慢慢放下了簾子。她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還是轉身走向篝火,經過這些時間,篝火已經燃得差不多了,她伸手又添了一些,火勢又慢慢大了起來。等一切弄好之後,她手中拿著一個枯樹枝,慢慢撥弄著柴火,眼中映著小小的一團火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伸手撫模著自己右頰上的那道傷疤,突然有些傷感地笑了笑,低聲道︰「劉章,劉章••••••」不知為何,她的眼中卻微微帶著一絲迷離的神s ,她似乎隱隱听到了夜s 下的嘆息。
天s 蒙蒙亮的時候,我走下馬車,見杜心月仍舊是呆坐在已經燃盡篝火前,便低聲說道︰「月兒,咱們馬上趕路!」杜心月回頭看了我一眼,罕見地沒有同我說笑,只是默然上了馬車。我微微一愣,但是心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也不是很在意。當下我便坐在前面,兩匹駿馬休息了一夜,這時候連噴了幾個響鼻,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如今已經是中秋之後,早起四野之間仍舊有著寒氣。而且在地面似乎有一層蒙蒙的霧氣,遠遠看去,連成一片,似乎要將遠處的大地隱藏起來一般。我看著這樣的美景,很想將秀娘叫醒。但馬車疾馳之中,里面還是不听有什麼動靜,多半秀娘還沒有清醒過來。我心中著急,連這美景也沒有什麼心思去看,只是用心趕車。
三個時辰之後,我們終于趕到了長陵。我看著眼前一如兩年前一樣的長陵,心中忽然一陣茫然,只覺得人死之後,黃土一抔,從此就算安定下來,這以後的世事滄桑,紅塵紛擾跟這些死去的人已經沒有了半分的關系。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兩千年之後的我自己,一剎那之間似乎已經轉換了兩千年的時空。
我正呆呆地看著,突然莫名一陣寒風襲來。我身子一凜,將秀娘連著被褥抱了下來。我轉頭看著秀娘微微發白的面容,心中一陣忐忑,低聲喚道︰「秀娘,秀娘,該醒了••••••」杜心月听我說這樣無知的話語,只覺可笑。我連喚她幾聲,但她卻沒有一點兒反應,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對著長陵默默禱祝道︰「皇祖母,若你在天有靈,就讓秀娘回來,讓我們夫妻見••••••哪怕是最後一面!孫兒劉章願自減壽數,哪怕是立即死了,孫兒也願意,只求您讓秀娘醒過來••••••」我這般閉著眼楮禱祝,卻听到懷中秀娘長長地出了口氣。我一時還有些難以置信,睜開眼楮,只見秀娘定定地看著我,眼神中說不出的哀傷眷戀。
我不由驚喜,對她說道︰「秀娘,你看!咱們現在就在長陵,我帶你來看皇祖姑了••••••皇祖姑在天有靈,一直都在看著我們夫妻••••••你不相信嗎?方才我喚不醒你,是皇祖姑將你喚醒的••••••你昏睡的這些時間,都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麼美的景s ,晨間的霧氣,薄薄的霧氣卻一直漫延到天邊,四周一片寂靜,像是仙境一樣。我那時候真想牽著你的手,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在這神秘的仙境里面••••••可惜你這個小懶蟲,一直睡著。不過你也不用失望,我們有生之年,一定還能踫到的••••••」秀娘只是怔怔地看著我,嘴角邊的一絲微笑卻慢慢展開。她定定地看著我,嘴唇一動,低聲說道︰「我看到了,我在夢里看到了••••••」
我听她對我開口說話,一時如見鬼魅,搖頭說道︰「秀娘,我不要听你說話!你說三年不對我開口,我就算到死也要等到你開口那r ,但今天,我不想听你說話••••••你不要說話!」秀娘蒼白地一笑,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淡淡說道︰「我想清楚了••••••我們都是傻子,過去的這些r 子,我們本來可以笑顏以對,但是卻因為我的緣故,讓這些r 子沒有多少歡聲笑語,說到底,是秀娘負你••••••我不遠在乎這些,想要同你說話,就算是來生我們無緣遇見,我也要同你說••••••」
我听她這麼說,強忍著淚水,低聲說道︰「秀娘,你說什麼胡話!今生是我負你,來生我還要遇見你,只是來生,我再也不要做什麼英雄,只守著你,只守著你一個人!••••••你不知道,在城陽的r 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有你在,就算你不說話,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已經知足••••••」
秀娘微笑說道︰「我知道••••••」她忽然滿足地一笑,眼皮卻逐漸沉重。我見她又要睡去,唬的一顆心似乎不跳了,低聲喚道︰「秀娘,別睡,不要睡••••••」秀娘勉強睜開眼楮,低聲喘息道︰「夫君,我要去了••••••以前我無數次求上天,讓我不要先你而去,我怕我去了之後,你那麼傷心••••••但是上天不答應••••••我只求我去了之後,你不要以我為念,不要傷心,回去!回城陽,不要去長安••••••夫君,你答應我!」她忽然看著我,眼中流下淚水掙扎著說道︰「你答應我!」
我搖頭哽咽道︰「秀娘,你只一心為我想,難道我不是這樣?你以為我一人獨自在這世上會傷心,可我怎麼忍心看著你一人在這世間?如今天意如此,你我什麼都不要說了,一切就看天意••••••」我看著她,忍不住淚水滾滾而下,說道︰「你難道以為你去了之後,我會獨活下去嗎?」
秀娘听我這麼說,咳了一聲,苦笑道︰「你,你還是這麼任x ng••••••皇祖姑說,我們是天生的冤家,一r 不見如隔三秋,我離不了你,你也離不開我,••••••」她這般溫婉地一笑,仰臉看著上方初秋一碧萬頃的天空,痴痴地一笑,慢慢閉上了眼楮,就此去了。
我一瞬間如同傻了一樣,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顆心似乎在無限制地下沉,和從前青玲玉璧帶我來的時候一樣,那樣像是沉重卻又輕飄飄的感覺,仿佛是在歷史的滾滾浪ch o中,一個人根本無法主導自己的人生一樣,又如同柳絮在風中亂舞,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飄向何方••••••我在一片死寂中輕輕將秀娘放在地上,摘掉腰中懸掛著的青玲玉璧,呆呆地看著。我想象著自己從最初來到大漢朝一直到今天,所有的事情一幕一幕地浮現在我腦中,最後剩下的卻只是秀娘。我痴痴傻傻地看著秀娘恬靜的面容,突然心中劇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濺在了玉璧的身上。
青玲玉璧卻也如同死了一樣,沒有半分的反應。我看著它,卻忽然笑了。許負說這玉璧中或許有劉章的魂魄,當r 這玉璧也是因為有我的血的緣故,所以帶我來到兩千年前。如今我心喪若死,難道玉璧也同我一樣死了?
我苦笑著搖頭,卻听到一旁杜心月的聲音說道︰「劉章,我不愛你了。」我嘴角一牽,笑道︰「多謝!」她續道,「從前,我一直以為自己犧牲這麼多,都是為了你。但我的那些所謂幫你謀奪天下的犧牲和她相比,只能顯得可笑••••••我不奢望許多,只希望你可以放下過往,听她的話,回去吧!「
我抬頭看著眼前的長陵,木然地一笑,隨即轉身看著南面。那里就是長安城的方向,站在此處,已經能夠看到恢弘的長安城的一角,我對著長安城慢慢跪下,拜了九拜,杜心月看著我這樣的動作,眉頭緊蹙。我站起身子,抬手指著眼前的長安,說道︰「月兒,你看這長安城,二十年間,有多少人生在其中又死在其中,r 後還會有許多人在這里生老病死,但後人又有誰記得他們?縱然是名留青史,但誰記得他們的樣子?長安是我一生的羈絆,我在這里認識秀娘,和她成婚,我所有的抱負都在未央宮,惠帝、高後、嬸娘、張闢疆、司馬喜、賈誼,他們或生或死,都被長安城忘記了。可是我忘不了,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全都鏤刻在心間,如今我再來長安,已經沒有回頭的路••••••我馬上也會被長安忘記,被天下忘記••••••」
杜心月搖頭說道︰「你此時回頭,還不算晚••••••」我嗤笑一聲,說道︰「秀娘已經去了,我還有什麼心思獨活在這世間?再說,此處離長安不過區區二十里之遙,難道劉恆的耳目爪牙不知道?我來之時,已經抱定必死之心,如今••••••我可以坦然赴死了!」杜心月身子一震,走到我面前,冷冷說道︰「你已經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我看著眼前這個神s 冷肅的女子,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心思玲瓏。我笑了笑,緩緩伸出手去,撫上她臉頰上的傷疤,淡然說道︰「這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命運,也是我最終難以逃月兌的••••••你與此事沒有半分的關聯,我只望你今後忘了我,忘了我,去重新開始生活。劉章今生有幸,能遇到你這樣的奇女子,也算此生不枉了!」她看著我,伸手覆上我的手,眼中一陣迷離。我淡然笑道︰「我帶秀娘去長安,你我就此別過!」說著,我將手抽出,回身將秀娘抱起,走向馬車。
身後忽然傳來杜心月冷冷的聲音︰「劉章,你以為自己罪孽深重,所以只求一死,那我和你又有什麼分別?當r 若非劉澤臨陣倒戈,今天的一切也不會如此。我自己所托非人,卻連累你如此••••••」我淡然說道︰「這世間的對錯,哪里那麼容易說得清楚,就算是我身為帝王,也未必如現在這般的心境。我放不下過往,但你與我不同,又何必做這些無謂之事?我有秀娘陪伴,已經足夠••••••」說著,我不再理會她,將秀娘放在馬車里,自己趕著馬車奔向長安的方向。
杜心月怔怔地看著馬車離去的方向,沉默不語。良久之後,她忽然覺得一陣清風拂過,帶著秋r 的清爽之氣。這女子轉頭看著眼前的秋光無限,嘴唇勾了起來,低聲說道︰「原來,我也早已經厭倦了這些勾心斗角的r 子••••••」她這般說著,回轉身子,慢無目的地走著,但是對身後的長安,卻再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長安南門,我剛剛到城門處,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前面,見了我,微微一笑,上前說道︰「閣下便是城陽王吧?在下竇少君,奉皇後之命前來迎接王上。」我看著眼前的這個青年,點了點頭。竇少君持了令牌對士卒一看,隨即低聲吩咐了幾句,我催馬上前,過了關卡。
竇少君走上前來,說道︰「皇後怕一路上有人會對王上不利,所以拍下官前來,王上想去何處?」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口中道︰「高帝廟。」少君身子一震,斟酌說道︰「這••••••」我冷笑一聲,剛要催馬向前,突然瞥見一個人影正站在馬車前,渾濁的雙目看著我。我突然笑了起來,說道︰「許負,好久不見!」許負點頭咳嗽道︰「是啊!••••••你終于還是來長安了••••••」我看著他,道︰「你不是說過嗎?我是劉章,我做什麼就是劉章做什麼,既然無法改變,那就順其自然。」許負點頭說道︰「既然你決意如此,老夫不再多說什麼了••••••唉!」他忽然嘆息一聲,搖著頭慢慢去了。
我看著他的身影混在人ch o中逐漸不見,回過神來,繼續催趕馬車。竇少君見狀,微微皺眉,向自己的侍從吩咐幾句,隨即帶著人跟著車馬。一行人慢慢向未央宮的方向而去。
廣明宮。
劉恆看著眼前的鄧通,冷然說道︰「劉章到了長安?」鄧通點頭道︰「是,如今正趕來未央宮!」劉恆皺眉說道︰「他如今只是藩王,未央宮的一切都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來未央宮做什麼?是誰如此大膽,敢讓他進未央宮?!」鄧通微微一頓,低聲道︰「回陛下,是竇少君。」劉恆忽然沉默,隨即一把將面前的小幾推翻,乒乓聲中,劉恆憤然道︰「皇後!••••••你太過放肆了!」
鄧通看著喘息的劉恆,低聲說道︰「陛下,太醫囑咐,陛子不好,不可為國事過度c o勞,而且不得動怒••••••陛下還要保重龍體!」劉恆冷笑道︰「朕現下是不會死,但早晚有一天會被皇後氣死!」鄧通看了看他,皺眉不語,隨即看著方才被劉恆推翻的小幾,只見一封奏章斜躺在地上。他上前撿了起來,隨即又趨到劉恆身邊,恭聲說道︰「陛下,劉章此次前來,已經是抱定必死之心,陛下何須再為一個死人頭疼?」
劉恆接過鄧通手中的奏章,看著封面上「臣城陽王劉喜上書」的幾個隸字,忽然冷笑一聲,問道︰「劉章想要去何處?」鄧通皺眉說道︰「高帝廟。」劉恆奮然起身,大聲道︰「擺駕高帝廟!••••••昔r 長安之亂中,劉章對朕不服,今r 朕要了結此事,讓他輸得心服口服!」鄧通對著劉恆行了一禮,恭聲說道︰「諾!」
未央宮宮門處,竇少君出示了竇氏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了未央宮。竇少君曾婉言提醒我車馬不用進去了,卻被我冷言拒絕。如此,他也只能無奈地看著彩車進了未央宮。我駕著馬車,看著已經離別一年的未央宮,這里的一切仍舊沒有什麼變化,也許相對這些可以保存許久的事物,人命反而很是輕賤。如今看著未央宮,一年前的事情仿佛重新都回到我的腦海記憶中。我看著腰間懸掛的青霜劍和青玲玉璧,驀然攥緊了手中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