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瓶白酒見底的時候,沈秋楠微微有了醉意,他往桌上沉沉放下酒瓶,一股往r 酸愁禁不住涌上心頭。記得初三臨走那晚,父親就是這樣一杯接一杯喝著苦酒,苦酒把父親的臉漲得通紅。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從不會喝酒。父親搖晃著酒杯,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半晌,一句話從他缺掉的門牙里擠出來︰「丫兒呀,這輩子靠父親沒用,明天,你到你哥那里謀生去吧。他,雖然少管了這個家,畢竟他還是你哥------」兩行渾濁的淚從父親臉頰上滾落下來,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落淚,父親的眼淚一直酸到他心底。他沒說話,他恨哥,就像自己從前恨過父親的愚昧,麻木和粗野。然而,當每次看見父親漸已稀白的發髻,就覺得有種聲音在說︰父親是善良的。父親在一天天老去中不再執拗,在古稀之年,父親終于明白人不能勝天,能撐起心中一片天的只有那親情。在無數個冥夜,他為自己曾頂撞過父親的那些r 子而後悔無眠。
那晚,一家人默默地坐在桌前,他和娘就一直看著昏黃的燈下父親那一閃一閃的煙蒂,父親燃盡盒煙里最後一根時,長長嘆息一聲︰「十多年前,你哥走得那天晚上,他就坐在你這邊,你娘也坐在她現在這一方,那夜誰也沒說話------」
初四一大早,背著行李獨自出門時,他看見門前那片月牙般的農田里,只有父親扶著犁,那高高的牛鞭,一聲聲吆喝中的背影,在他的淚水中愈走愈遠------。
「秋楠哥,你真好酒量!」黑頭剛干完一瓶,沈秋楠的第二瓶白酒已所剩無幾,「沒想到,我這副身板,也比不上你老道!」
沈秋楠也微微吃驚,自己快喝了兩瓶酒,才剛剛意y 酩酊,照此下去,只要上幾次廁所,再喝兩瓶應是沒問題,當下說︰「黑頭,朱樂,喝酒要適量,別把自己整趴下了。」
「知道,秋楠哥,你海量,別------見笑我,」朱樂剛喝完半瓶,眼楮開始布滿血絲,說話也結巴起來。
「今天,街上熱鬧嗎?「沈秋楠挑了塊羊骨,邊啃邊問。
「當然,今天剛好趕上巴扎,集市------人山人海,幸虧阿的江的馬車好,拉著我們仨,還有一車瓜跑得快,稍慢------慢一點,就塞路了。」
「少喝點,朱樂,你說話連不起來了。」沈秋楠給黑頭朱樂分了剩下的兩塊羊骨,「後來呢,到哪里去玩的?朱樂,你先喝些羊肉湯。」
「後來,阿的江帶------帶我們到香港------」
「到香港?」沈秋楠疑是听錯。
「對------不對-----是香港巴扎去玩。」
「喀什有叫這名?」
「香港巴扎是一個市場。」黑頭接下話茬,「這個市場里的商品款式花s 繁多,質量好,還實惠,很受人歡迎,它擁擠,繁華,像香港大街一樣,因此當地人稱它‘香港巴扎’。」
「對------對,還有我們到艾------艾------艾什麼?」朱樂想不起來。
「是不是艾提尕清真寺?」沈秋楠一臉艷羨。
「對,對,就是艾------艾提尕清真寺------」
「那里面咋樣?」
「我------我們只在廣場上看------看了一會兒,沒,沒進去。」
「哎。」沈秋楠嘆息道︰「艾提尕清真寺是中亞四大清真寺之一,我早想去看一下------」
「以後-------有的是機會。」朱樂喝下大口湯,又問黑頭道,「對了,我真不明白--------你今天兩次踫到那個馬戲班--------小姑娘時,每次都給了那麼多的錢?」
「有這樣的事,」沈秋楠轉臉看著黑頭。
黑頭愣了一下,隨手抓起酒瓶狠狠灌下幾口,低頭又默不作聲。
「今天------今天,在大街上,去時和回來都踫到------一個馬戲班,里面有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黑頭不知咋搞的,每次表演後,就給她二十塊錢。」朱樂搖頭晃腦。
「黑頭。」沈秋楠說︰「我知道你心善,可你目前的處境並不是很好,干嘛給她那樣多的錢,人家馬術班個個都學了吃飯的本領,我們呢,啥技能也沒有,當心以後挨餓。」
「秋楠,我------」黑頭y 言又止,兩眼巴巴地汪出了眶水。
「哎,算了,黑頭,這事你做的對,做哥的,我只是隨隨便便說一下而已。其實,我自己也希望我的家鄉父老過著安安穩穩,沒有漂泊的r 子,可一旦看到,誰不難過,人心畢竟是肉長的。」沈秋楠拍著黑頭的肩安慰道,「來,不談這個了,喝酒!」
「哇------」
不料,黑頭一下推倒酒瓶,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咋啦!黑頭------」受驚過後,沈秋楠起身扶正桌上的酒瓶,安慰他,「有啥大不了的事,還用哭。」
「黑頭,一定------有心事------」朱樂道。
「是不是,黑頭?」沈秋楠拍著黑頭的肩;「有啥事不能跟老哥老弟講。」
黑頭猛地抬起臉,雙眼圓睜︰「我,我------殺過人。」
沈秋楠嚇了一跳,回神後大喊︰「你喝醉了,黑頭!」
「我不是說酒話,我殺過------殺過一個人------」黑頭眉心沁出汗珠,他眼里驚慌,說話語無倫次起來。
「從小我就沒了爹娘,在河南老家里,我和妹妹小紅是外婆帶大的。十歲那年,外婆突然去世,還未來得及把我和妹妹托給別人,她就一聲不響地在一天深夜睡了過去。沒多久,我和小紅被鄰里送到一個孤兒馬戲班,在那個吃盡苦受盡折磨的馬戲班,風里雨里一流浪就是六七年,掙的錢全歸了班主,反而挨了不少打罵,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就在去年大年晚上,班主喝酒後,趁我不在時竟強暴了小紅------可憐小紅第二天就投水自盡------那個狗r 的班主,初二的晚上我把他給劈了------」黑頭猛地往口里倒起酒來,酒順著他的脖項往下直流,沈秋楠一把奪下酒瓶,傷心y 絕的黑頭便一頭栽在桌上痛吟不止。
「小紅------小紅------哥給------給你錢用。」沈秋楠把黑頭扶上床,替他蓋好被褥。黑頭兩手依然無力地揮舞,口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妹妹的名字。顯然,他在喀什街頭見到馬戲班小女孩,勾起了他對妹妹的思念。
朱樂在酒後也昏睡過去,夜變得靜謐,沈秋楠心情沉重地走出房,酒後的燥熱使他月兌了毛衣。清冷的晚風夾雜著牲畜的糞便氣息彌漫了整個夜空,遠處有幾點燈火閃閃爍爍,偶爾傳來幾聲狗叫。沈秋楠幾份醉意在黑暗中模索行走,他慢慢聞到越來越濃的牲畜糞便,走到一處牆邊停下來,他猜這便是買買提家的羊圈了。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黑頭、朱樂,如何去驅趕他們心底的孤獨與苦寒------望著漫漫長夜,一列奔跑的火車、逐窗在外的男孩、那一幕幕又從沈秋楠的腦海里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