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票 糧票第一節

作者 ︰ 羊媽

()家里的老房子要拆的時候,我媽已經去世兩年多了,找了個星期天開車回去,打算看看還有什麼能帶走的。院子里我媽種的那些花,由于缺乏照料,都枯敗了,倒是北屋山牆上的爬山虎長得郁郁蔥蔥,格外茂盛。打開房門,進到屋里,也只剩下幾件落滿灰塵的不值錢的舊家具。推開我媽原先睡覺的里屋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滿屋都是花花綠綠的碎紙片。我從地上隨手撿了幾張,大體能看出是過去流通的糧票,都被老鼠咬得粉碎,屋里到處都是。我猜測著它們的出處,房間里只剩下一張雙人的木板床,上面鋪著一張找人加工的彈簧墊子,我試著把那個墊子豎起來,往前邊的地面推過去,在那個雙人床墊倒下的瞬間,像冬r 的鵝毛大雪一樣,花花綠綠的糧票紛紛揚揚的灑落一地。等塵埃落定,我上前仔細檢查那個廢棄沒舍得丟的床墊,發現在床墊的一側有一條手掌那麼長的豁口,看埡口,像是用剪刀剪開的,由于豁口細細的,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我把手從口子伸進去,一模,模到了幾張糧票,再模,模到了包裹在毛氈里的彈簧,在毛氈和表層面布的夾層里,還有一些零星的糧票。

我心里多年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

記得小時候買東西,但凡是吃的東西,不光要錢,還要搭配一定面額的糧票,最小面額的是一兩的,一個稍大的火燒要二兩糧票。那個時候母親和另一個中年婦女管著公社在火車站邊上設的一家副食店,母親小時候上過村里的識字班,在姥爺家開的粉坊里干過,會算點小賬,算是有文化的人,就被委派為副食店的負責人。那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中年婦女姓關,我叫她關大娘,她不認字,每天光管著站櫃台賣貨。櫃台收錢的匣子里面分成兩格,一格放錢,一格放糧票。錢匣子的一邊整整齊齊放著盛糕點的鐵皮箱子,通常放七八個,有桃酥,長壽糕,蜜食,麻花,麻花有甜的有咸的,有時候還會有一種沾芝麻的小餅,大小像現在的一元硬幣那麼大,很好吃。那時候的人思想都很進步,貪污根本無從談起,我五六歲的年紀,每天跟著我媽上班,面對著這些散發著濃濃香氣的點心,深深的體會著痛苦與煎熬,其實我算是比較自覺的,一直到現在都害羞靦腆,從來沒敢動過伸手自己拿點心吃的念頭,本來以我的年齡要上托兒所的,無奈適應不了集體生活,堅持上了半年,還是每天死去活來的,老師和我媽都夠了。想想還有一年就上學,不值當和我折騰,關鍵還能省下一年的托兒費,征得領導的同意後,帶我上班。上班之前,我媽給我定下規矩︰你要是敢偷吃,哪只手拿的,就把你那只手剁下來。

關大娘不以為然,覺得我媽做樣子,一個孩子能吃多少呢?有時趁我媽不在,掰一塊桃酥,她一口我一口,抓一把芝麻餅,她一塊我一塊,我媽回來,就跟沒事一樣。有一次,我媽說要到公社去交賬,走到半道想起忘了拿東西,折了回來,關大娘和我正躲在櫃台里面笑嘻嘻的吃芝麻餅呢,看我媽回來,關大娘迅速抹了一把嘴,訕訕地站了起來,我大張著嘴巴,半天沒有閉上。只見我那個干過八路的媽,三步並作兩步從外間一下子竄進櫃台里面面,抬手一巴掌,把我嘴里沒來得及咽下去的半塊芝麻餅 了出來,揪著我的衣領子,連拖帶提地弄到用櫃台隔成的外間,靠牆站著,用手指頭點著我的鼻子︰哭就砸死你!

「老關,你這是干什麼?」

關大娘耷拉著眼皮,依著櫃台站著,不吭聲。

「這是公家的東西,你不知道?」

這是一個標準的反問句,在後來語文課上學到反問句的時候,我腦子里第一時間閃過我媽的這個句子,它確實比一般的陳述句要有力量,比如說罵我爸爸,你不是什麼好人,換成說你是一個什麼東西,你自己不知道?效果完全不一樣,後者語氣重得多。可是,對不識字的關大娘來說,任你是啥都不管用,她有自己的聰明智慧,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關大娘又恢復了平時的緩慢和從容,她拿起櫃台上的抹布,抹掉了撒落在櫃台上的幾粒芝麻,抬起眼皮,看了我媽一眼,緩緩地說︰「錯是錯了,已經吃了,咋辦?又拔不出來,要不算算多少錢,把小南吃的也算上,都算我頭上,看看多少錢,把我送公社吧。」

誰說沒文化話真可怕,關大娘幾句話把我那個識文斷字的媽說得啞口無言。其實在後來的幾十年中,一直到我媽去世,她都沒學會怎麼和這些貧民老百姓打交道,雖然她自己也是一普通老百姓,但我媽覺得自己和他們有本質的不同,我媽有著輝煌的過去。雖然我姥爺家家境富裕,成分劃分的時候劃成了富農,但是在特殊時期期間,任誰也沒有扳倒我媽,原因就是我媽十六歲就參加革命了。當時我媽不顧姥爺反對,在駐村部隊開拔的晚上,我媽後半夜從窗戶跑了,就像電影上演的,追趕大部隊去了。我媽曾經無數次給我講過,她是部隊上有名的小老虎,那個年代有許許多多像我媽一樣熱血沸騰的革命青年,他們不怕苦不怕死,對黨赤膽忠心。由于干得出s ,我媽在部隊上入了黨,並被派回家鄉主持地方上的工作,職務是區長。名聲大了,成了國民黨反動派打擊的主要目標,好幾次半夜被荷槍實彈白狗子堵在老鄉家了,險些喪命。

「你不怕嗎?」有一次我問我媽。

「怕啥?到那個時候,越怕越死。」

我媽有時候會向我炫耀︰「那時候我走到哪都帶著槍,這麼大,裝在口袋里根本看不出來。」

我媽張開手掌比劃著,很自豪。

「光我自己有,他們都背長槍。」

我媽說的他們,就是說的她的部下,同志們。

我媽回到家鄉後,並沒有立刻去看望姥姥姥爺,而是先把工作安排就緒,借著到村里去開會的時候,捎帶著去看了看她的爹娘。

走的時候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如今回來一個颯爽英姿斗志昂揚的女干部,姥姥姥爺心里的起伏變化不能想象,原本以為兵荒馬亂,好幾年杳無音信,當我媽早就死了,姥姥的眼楮都快哭瞎了,現在卻明亮鮮活的站在面前。

「你為什麼不給他們捎個信,你就不想他們?」

「哪顧得上想,整天跟著部隊這里那里的。後來到地方上,工作忙了更顧不上想了。再說,那時候剛解放,斗爭形勢很復雜。」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很有點當年婦女干部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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