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最終還是找到公社,和公社書記拍了桌子,我媽認準一條理,干部辦理退職手續,要經過本人同意,我媽質問本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手續是怎麼辦的。後來,到農村去的事情不了了之,蓋房的木料堆在姥姥家的院子里風吹r 曬,捆在木頭上的紅綢子掉s 爛掉,姥姥姥爺一動不敢動,因為那是公家的東西。很多年以後,姥姥姥爺老得在家里說了不算了,小舅翻蓋房子,才把那些木料用了。可是,我媽的事情一直也沒解決,沒工作,沒收入,關系也轉走了,我媽成了一個概念上不存在的人,和那些在牆角抱著小孩曬太陽嗑瓜子聊天的婦人,變得一樣了,我媽從十幾歲參加革命,舍命得來的榮譽和待遇,都化作幾段紅綢子和一陣鞭炮響,煙消雲散了。我媽後來抱著我開始到處上訪,找上級部門反映自己的情況,就像《秋菊打官司》一樣,作為個人,你可以瞞著鍋台上炕,但作為組織,是不可能瞞著鍋台下炕的,解決問題講究一步一步來,不知上訪來的結果是什麼,都壓在公社。
公社的書記老羅開始往我們家跑,一方面跟我媽承認工作方法存在問題,一方面動員我媽去公社上班,說在火車站的副食品店,人都沒文化,賬都弄不清楚,動員我媽去。開始我媽不理他,擱不住老羅天天去,後來我分析,最後我媽能答應,一個是我媽吃軟不吃硬,一個是在家里呆久了,周圍都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家屬,我媽心里發慌。
就這樣,我媽成了公社的一個臨時工。我媽心里憋屈,但是在外人面前從來不提,自己累吐了血也不說,很要強。但是在家里,我爸可遭殃了,我媽認為所有災難的源頭都是我爸。我爸尷尬的站著,理虧的听我媽數落。
正當我媽在里屋歇斯底里的數落我爸的時候,啪啪,外面傳來幾聲拍打院門的聲音,我听我爸說了句︰「誰來了?我去看看。」接著以極快的速度從里屋出來。我跟在我爸後面去開院門。
來人是關大娘,一進院門,關大娘立刻轉身又把院門插上了,然後壓低聲音說︰「我白天看老馬臉s 不好,我來看看咋回事?是不是病了,這幾天我們那里忙得很,是不是累的。」
關大娘那天晚上很神秘,好像很害怕有人偷听,可就這幾句話,又有什麼好偷听的呢,我跟在我爸和關大娘後邊,光想著在屋里像瘋了一樣的媽,被外人看見,很丟臉。六歲的女孩心思細密,已經知道好歹了。心里默默祈禱天上出現一個神仙,輕輕地揮一揮手,立刻把關大娘從我家變沒,出現在她自己家里,她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神仙沒看見,但真的好像來過一樣,扔在地上的被子挪到床上去了,整齊干淨的蓋在我媽身上,我媽依著枕頭靠在床頭,齊耳的短發紋絲不亂,看起來既虛弱又安詳。看到關大娘進來,我媽連忙欠身要起來︰「老關,你咋來了,這大晚上的,路又不好走。」
「我白天看你臉s 不好看,過來看看你是不是病了?」
「沒事兒,可能是今天進貨的路上灌了涼風,喝點熱水就好了。」
「別沒事沒事的,不舒服就歇兩天,快過年了,別再累出個好歹來。」
「真的沒事,有事的話我肯定歇著。快,老鄭,倒水啊!」
我爸爸連忙去找暖瓶,關大娘趕緊制止︰「別忙活,我坐會兒就走,來和老馬說說話。」
關大娘看到我,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個紙包,拳頭大小,方方正正的︰「來,小南,看我給你帶啥來了?」
關大娘把紙包打開,我看到紙包里整整齊齊地摞著一摞芝麻餅,薄薄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薄的芝麻餅,芝麻和芝麻均勻的排列著,中間的糖橙黃透亮,宛若玻璃一般。
「弟媳婦回老家回來了,她們老家出這個,今天晚上到家來吃飯了,帶了些」。
我媽連忙謙讓︰「留給衛兵衛民吃。」
衛兵和衛民是關大娘的兩個兒子,比我大幾歲。
「家里還有,都嘗嘗。」
我眼巴巴地看著我媽,我媽說︰「吃吧,關大娘都給你拿來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的吃著芝麻餅,大人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話家常。過了一會兒,關大娘話鋒一轉,拐入正題︰「其實,我今天來……還有點事,想和你說說。」
我爸立刻起身,自覺地離開。關大娘叫住了他︰「老鄭,你別走,你也听听,看能不能給我們出上主意。」
在征得我媽眼神同意之後,我爸重新坐下。
「老關,啥事?」我媽首先開口。
「這……,我也不知道該咋說。」關大娘猶疑著。
「咋還不知道咋說,,有事就直說,咱倆整天在一塊兒,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媽循循誘導。
「那我可就說了,對了錯了的,可別怪我,反正我沒文化,你不是不知道。」
「你看你,到底什麼事啊?說吧!」
「我听人說……人家其他代銷點和咱們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一听和工作有關,看著我媽來了j ng神,上心听了。
「……他們光交短了的,不交長了的。」
這是食品櫃台買賣的行話。公社有好幾個像我媽她們這樣的代銷點,每個代銷點都統一到食品加工廠提貨,由于食品加工廠也屬于公社,所以提貨只是簽單,不支現金。另外的一些煙酒糖茶,也是由公社統一配貨,每個月的月底,都會盤點,算算一共賣了多少東西,收了多少錢,多少糧票,都交到公社,由公社統一核算。所謂長了短了的,就是,打個比方,這個月我賣了一百斤點心,兩塊錢一斤,那我就應該收二百塊錢,一百斤糧票,可月底一盤點,我收了二百一十塊錢,一百零五斤糧票,那就多出來十一塊錢和五斤糧票,那就是長了的,相反,月底一算,如果只收了一百八十塊錢,九十斤糧票,那就叫短了二十塊錢,十斤糧票,短了就是虧了的意思。我媽和關大娘每個月盤點都會把長出來的錢和糧票如數的上繳,短的時候非常少,我記得好像就一兩次。只要不是短得太離譜,倒是不用自己賠,可是我媽責任心大,每次都會冥思苦想好幾天,一定得找出短了的原因。絕大多數都是長的,因為都是公家的,又隸屬于一個大單位,所以到食品加工廠提貨都是足斤足兩的,回來零售給顧客,因為害怕月底盤點會短,所以稱高稱低的就出來了。
「老關,這怎麼可能?你听誰說的」我媽不相信。
「你別問我听誰說的,反正是真事就是了。」
「你別听一些人嚼舌頭,真有這種事還了得,那是犯錯誤的。」
「就是。」我爸開口了︰「老關啊,我看老馬說得對,這種事不大可能,也就是老婆們嚼嚼舌根子,你想想,把國家的錢裝自己兜里,誰敢?那是犯罪,我們公安局原來就辦過這種案子。」
關大娘沉默著,低頭捻著衣襟邊上月兌落的一根線,捻了一會兒,關大娘認真地說︰「我今天來和你們說這事,我不是眼饞那些個錢,我就是想不通,你說公家的錢,咱拿是犯法,那別人拿犯不犯法?」
我爸笑了︰「誰拿都一樣,都犯法。」
「那不一定。」關大娘小聲咕噥一句。
「那咋還不一定,你說說看。」
關大娘低著頭不吭聲,情緒卻激動起來,胸脯起伏著,臉都漲紅了。
我媽見狀,拉拉關大娘的手︰「老關,咋了?你是不是听說啥了?」
關大娘抬起頭來,看著我媽︰「老馬,你早上上班,沒注意有啥不對?」
「早上?」我媽茫然地問︰「今天早上?」
「不是,見天早上。」
「……」
「哎呀,你沒見老羅他老婆?」
我媽想了想︰「見過,有時候踫上她買飯。」
「買的啥?」
「買的啥?嗯……油條,火燒。咋了?你問這干啥?」
「我也是听別人說,老羅家一天光早飯就吃好幾塊錢,開始我還不信,我瞅麼了好幾天,還真是不假,光買肉火燒就這麼一摞。」
關大娘兩只手上下拉開距離比劃著。
「那咋了?他家孩子正是能吃的時候,買少了哪夠?」
「老馬,誰家擱住這個吃法?老羅的老婆不干活,前窩的大兒子也住他家里,還有兩個半大小子,全家都吃老羅一個人,能這麼吃?錢從哪來?」
「……」我媽一時無語。
「還有,人家說,老羅和劉會計搞破鞋,把公家的錢都弄家里去了……」
「小南。」我媽揚聲打斷了關大娘︰「你吃完了沒?吃完了自個到外間去玩去!」
我用手小心的托著紙包里的芝麻餅,自己來到外屋,我剛出來。我爸就把里屋的門掩上了。里面的說話聲變得小了,咕咕噥噥的,听不清說什麼。我一個人吃完芝麻餅,沒什麼可玩,沒意思,就偎在爐子邊上家里唯一一張大藤椅上,熱乎乎地睡著了。中間醒了一次,我還在椅子上,身上搭了一條小被,關大娘還沒走,我听見她還在里屋和我爸我媽說話。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早晨了,我睡在床上的被窩里,我媽在我邊上還沒睡醒,我爸在外間輕手輕腳的做飯。我記得我媽那天沒去上班,在家呆了一天,沒怎麼吃飯,也很少說話。我爸把飯做好就上班去了。中午吃飯的時候關大娘匆匆來看了看我媽,兩人關著門在里屋說話,咕咕噥噥的听不清數,關大娘嗓門大一點,听見她說「……老馬啊,你可千不敢啊……」「你自己吃的虧還少啊……」
後來,我爸給我媽找了個中醫,抓了些藥,天天下了班給我媽熬中藥,院里院外都聞得到一股中藥的氣味。過了好一陣子,我媽的身體才恢復正常,正常上班,正常說話,一切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