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亥蘇勒把帳篷的簾子掀開了一線,眺望著西方落r 的方向。
他喜歡看落r 時候的雲霞,看著陽光為它們鍍上一層淡金s ,看雲間有光如金縷一樣迸sh 出來。風來的時候流雲就會變化,其中有雄獅、猛虎和巨龍,還有大群燃燒起來的駿馬奔馳在天上,後面有蒼紅s 的雲濤追趕它們。往往看著看著,他就自己無聲地笑起來,直到太陽落下去,草原上黯淡起來。
訶倫帖在他身邊忙碌著,將一件鐵環織成的鏈甲貼著小襖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錦的大袖,最後則是御風的狐裘。做完了這些,她上上下下地檢查著,忽然觸到了孩子的眼神。這是她見過的最清澈的眼楮,映著夕陽的顏s ,瑰麗又寧靜。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視著那張小臉,猶豫了很久,輕輕上去模了模他的臉蛋。
她把白s 的豹尾束在了阿蘇勒的手腕上,以紅s 的絲繩束好,打了一個死結,這才扳過他的頭面向自己,凝視著他的眼楮︰「世子,你要記住,無論有什麼事,都不能解下這條豹尾。若是有人要害你,就舉起手給他看。千萬不能解下來。記住了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垂眼看著地下。
他沒有笑容,訶倫帖看了出來。這個孩子瞞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楮里映出來。雖然一直把他關在帳篷里,但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早該對外面的事情有所察覺。昨夜要上戰場的男人們圍坐在火堆前彈起馬鬃琴,徹夜都有雄渾蒼涼的歌回蕩在周圍,這個孩子怎麼可能听不見?
「姆媽,是因為我麼?」孩子忽然說。
訶倫帖吃了一驚,緊緊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為你,世子是個好孩子。」
「他們說九王的大軍就要打到這里來了,」阿蘇勒依舊低著頭,「我知道的,九王是我的叔叔。他們還說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們青陽的人殺的……」
訶倫帖心里涌起酸楚,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又太脆弱了,心里裝不下這些沉重的事,這樣又怎麼能活得長呢。
「世子不要胡思亂想了,」訶倫帖為他整了整發髻,努力地擺出了一個笑容,「大人們的事情和世子沒有關系的,北都城的大君和我們主君都是喜歡世子的,世子是個好孩子。」
阿蘇勒輕輕地搖頭︰「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是個沒用的人。」
他又開始呆呆地往帳篷外望去。偌大的營寨如此荒蕪,彼此相連的帳篷間不見有什麼人走動,放眼看不見一匹馬,無人管束的羊啃著帳篷簾子,那面獅子大旗在風里無力地顫著。訶倫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她拔出腰里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來。女人們都已經貼身帶著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真顏部的女人們和男人一樣x ng烈,敵人攻進營寨的時候,揮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比活著受辱好。帳篷里被訶倫帖單調的磨刀聲充斥著,阿蘇勒默默地凝視刀鋒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冷了吧?天要黑了。」訶倫帖走了過去,想合上簾子。
帳篷外傳來了馬嘶聲。訶倫帖有些詫異,這時候營寨里應該沒有馬剩下了。她看出去,看見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馬立在帳篷外,腰里拴著葛袍的老女人半跪半蹲在馬月復邊擠著n i。她放下心來,走了出去。那是給阿蘇勒擠n i的母馬,這個孩子的身體很差,晚飯前要飲一杯新鮮溫熱的馬n i。
「哲甘,我來吧。」訶倫帖站在老女人的背後,「你和其他人去帳篷里休息。」
「讓我把n i擠完,主君有令說,只要我不死,就讓我記得擠n i給他喝。」
哲甘的聲音嘶啞虛弱,听得訶倫帖心里發涼。她看著哲甘花白的頭發在褐s 的老臉邊顫著,揪著馬n i的一雙手無力地重復著,像是落水的人揪著最後的稻草。哲甘本來是個手腳極輕快的女人,家里養的母馬產的n i最鮮最好,主君才會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n i給世子。
可是自從開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的尸體拖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半邊,哲甘抱著他母狼一樣哭嚎,整夜不絕。現在哲甘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也只剩下這匹老母馬。
潔白溫熱的n i盛滿了銅杯,哲甘佝僂著背,把馬n i捧到訶倫帖手里。她仿佛抬不起頭來,看也不看訶倫帖,轉過去模著馬頭,趴在馬脖子上,雙肩顫動著,像是哭泣,卻又听不見一絲聲音。
訶倫帖捧著馬n i,猶豫著不敢離去。
哲甘緊緊地抱住馬脖子,渾身顫抖得越來越無法控制。她忽然轉身猛地撲向了訶倫帖,狠狠地把那只銅杯奪過去拋在地上。
潔白的馬n i灑了一地。
「哲甘你這是做什麼?」訶倫帖驚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馬n i喂養青陽的狼崽子,他們青陽的人都是狼啊!他們殺了我的丈夫,殺了我的兒子,我還用我的馬n i喂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變了一個人,她發瘋地叫喊起來,眼楮紅腫,滿是淚水。
「寧願殺了,我也不要喂他!」哲甘忽然拔出腰背後的刀,不顧一切地在母馬身上砍著。吃痛的母馬長嘶一聲,卻不敢踢主人,拖著受傷的馬腿閃避在一邊。訶倫帖使勁抱住了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竟然大得像牛。
「放開!放開!」她嘶啞地喊著,「你們不讓我殺他,我殺自己的馬,我殺它,我殺它,我殺自己的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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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蠻荒一(2)
女人們聞聲都跑了出來。幾個力量大的努力制住了哲甘,她掙扎不動,只能發瘋地大吼,最後聲音變成了嗓子里的嗚咽。
訶倫帖看向帳篷那邊,簾子邊的一道縫隙悄悄地合上了。
訶倫帖持著一盞燈走進帳篷,外面的人已經散去了。
孩子貼著帳篷的壁,抱著雙腿縮在角落里。以往這時候訶倫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來,讓他在床上睡,可是此時她有一種月兌力的感覺,哲甘的嘶叫聲回蕩在她耳邊,令她恍惚失神。
她貼著孩子坐下,把燈放在兩人之間。
靜了許久,訶倫帖低聲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錯。」
「為什麼我生在青陽呢?」
「跟你生在哪里沒有關系。」
「我還記得哲甘的小兒子……他給我用草編過一只蜻蜓。」
訶倫帖想起那個臉s 紅潤的大孩子,她抱緊自己的腿,把頭埋在膝蓋上。
「我還記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雖然你們不讓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漸漸地我都看不見他們的臉了。他們沒了。我想巴莫魯,想看見他吹著竹哨帶著他的紅馬從我帳篷前過,可是……」
巴莫魯,訶倫帖害怕听見這個名字。她沒有看見巴莫魯的尸體,回來的只有那匹會跳舞的紅馬。訶倫帖二十四歲了,她想過要嫁給一個像巴莫魯那樣的牧民。而巴莫魯總是騎在他的紅馬上,遠遠地對訶倫帖吹著他自己編的奇怪調子,而後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訶倫帖為他編了兩根拴住靴子的皮帶,現在還揣在她的懷里,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
「我想過要是我是青陽的大君該多好,只要我說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兒子還會給我編蜻蜓,巴莫魯帶著他的紅馬……」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訶倫帖忽然喊了起來,她使勁按住了孩子的雙肩,「夠了!夠了!你現在說了又有什麼用?你不是青陽的大君,你只是個小孩子,你能做什麼?你們青陽的鐵騎現在就在戰場上殺我們真顏部的人!你救得了誰?」
她低下頭拼命地搖,咬著嘴唇不願發出聲音。眼淚劃過了臉龐。
「不要再說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她嗚咽著抬起頭,看見孩子小小的臉上也是淚水,他那麼安靜,又那麼悲哀。
兩人默默地相對,訶倫帖使勁把阿蘇勒抱在懷里。
「姆媽,他們都去了,你不要離開我。」孩子也緊緊抱著她。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勝利的是誰,你都沒事的。也許你家里人就要來接你了,姆媽會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媽不能保護你了。你是青陽的世子啊,你將來會是這片草原的主人,盤韃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頭頂,誰都無法傷害你的。」訶倫帖輕輕撫mo著他的頭頂。
她愛這個孩子,雖然以她卑賤的身份,不配對這個尊貴的孩子說愛。但是她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這個小小的阿蘇勒。
「姆媽,不要離開我,」孩子喃喃地說,「我會……保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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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蠻荒二(1)
天空中最後一線光明被暮s 吞沒。
火燒一般的雲霞黯淡下去,鐵灰s 的y n影佔據了半個天空,黑夜來臨。
鐵線河的水已經被染紅,戰場上獅子旗和豹雲旗混雜在一處,放眼處都是尸體。幸存的戰士們狂吼著揮舞戰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濃重的血腥味沖天而起,食腐的禿鷹在天
空中盤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戰斗在傍晚的時候開始,真顏部的戰士們趁夜渡過了鐵線河,埋伏在挖好的溝中,等待青陽部的騎兵去河邊放牧戰馬。倉促間青陽的戰士們只得提起馬刀步戰,完全被真顏部的猛攻壓制了。雙方的兵力不斷地投入戰場,青陽部失去銳氣,戰線向著北方推動了一里,雙方都留下無數的尸體。
鐵線河南側山坡上,獅子大旗下,蠻族武士立馬眺望,東陸衣甲的年輕武士與他並肩。
「我部能勝麼?」蠻族武士轉頭看著年輕人。
「雙方都是強弩之末,誰的軍心先潰散,誰就輸了這場戰斗。」
「把最後一隊也壓上去吧。」
「不必,現在再沖鋒勢必要越過鐵線河。河水會阻擋我們,如果青陽部陣後還有埋伏,趁機推進過來,趁我們渡河的時候加以狙殺,結果難以想像。」
「斥候報告昨天青陽九王的騎軍距離這里只有兩百里,如果他真的趕來,怎麼對付?」
「如果九王呂豹隱厄魯帶著虎豹騎來的話,沒人能擋得住他。不過我們賭的就是他不敢把援軍推進到鐵線河的戰場上,畢竟隔著兩百里,他不清楚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輕人目不轉楮地盯著遠處的戰場。
「東陸人,你不怕麼?」
年輕人笑了起來,轉頭去看蠻族武士︰「真顏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蠻族武士就是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獅子王」。只有親眼看見他的人,才會相信他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實寡言,醉酒之後會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的身上只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經洗得發白,騎乘的斑毛馬尾鬃燒禿了一些,略顯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馬鞍上露出的半截戰刀,古樸沉重,有一股肅殺之氣。
「一直沒有問過,為什麼幫助我們?」龍格真煌撫mo著刀柄。
「因為喜歡真顏部的好酒。」年輕人答得痛快。
年輕人不是真顏部的人,龍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決心起事的時候,這個東陸的年輕人騎了一匹瘦馬流浪到真顏部的營寨,自願為真顏部出力。正是借助了他的布陣之術,真顏部才能在弱勢的情況下堅守鐵線河防線一個月之久,但這也是最後的防線,越過鐵線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無險可守,真顏部的族人將淪為青陽騎兵馬刀下的獵物。
兩人沉默了片刻。
「胡說而已。其實,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從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著蒼青s 的闊鐵套,表面上隱隱的有一只展翅的飛鷹。
「拉弓的扳指?」
「從我老師那里得來的,持有這個標記的人,我們自稱為天驅。我的老師,他的一生都在幫助夜北高原上的蠻族抵抗東陸諸侯的威脅,我不過是希望能幫助你的族人,讓他們過上和平z y u的生活,任何一個天驅都會這樣做。」
「天驅……你們這樣的人,有很多麼?」
「有過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師……」
「也死了,七年前在陳國,被拉殺。」
「拉殺?」
「是諸侯行刑的方式,」年輕人比劃著,「他們有一種刑具,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機括的力量拉開,人被繃得幾乎要裂開,游街示眾。快死的時候,劊子手上去砍斷他的四肢,先是雙臂,然後是雙腿,最後是砍頭。」
年輕人低著頭,像是在回憶。
他抬起頭來︰「那時候我就站在人群里,親眼看著他死去。他臨死的時候大喊,說‘我們還會回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沒能見到他……不過看見老師被殺死,你還是願意接受天驅的扳指?」
「我不怕被殺死,只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樣。」
龍格真煌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喝麼?」年輕人扯下腰間的白銅酒罐。
龍格真煌搖了搖頭︰「我喝不下,我的戰士們正在戰死。」
「戰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要喝酒,想起他們跟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年輕人摩挲著那個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蠻族濃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嚨里,像是有灼熱的小刀在刮著。
馬蹄聲傳來。
年輕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騎黑馬的剪影沿著鐵線河對面的草坡極快地逼近,而後躍入了鐵線河。馬蹄上水花飛濺,騎士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向真顏部的本陣。
年輕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來,抓著酒罐的手不由得顫了顫。龍格真煌帶馬前進一步,黑馬背上的真顏部斥候勒住了戰馬。那是一個年輕的戰士,東陸武士曾經見過他在叼狼會上的身手,他騎著那匹從小一起長大的黑馬在小伙子們中馳騁縱橫,奪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臉紅也不紅,只是驕傲而安靜地笑笑。
可是此時他只是以手指著北方,用盡全身力氣瞪著龍格真煌,一句話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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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蠻荒二(2)
「是青陽九王麼?」
斥候點了點頭。
「是虎豹騎麼?」
斥候再次點頭。
「辛苦你了。」龍格真煌點了點頭。
年輕的斥候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在馬背上搖晃了一下,吐出滿口的鮮血,一頭栽在草叢里,他的背心並排扎著三支黑羽長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發黑。
「虎豹騎!」白銅酒罐落在地上,東陸武士顫抖著重復了這個名字。全身的血都涼了,他賭輸了這場戰爭。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用來下注的是整個真顏部的戰士和後方營寨的婦孺。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終于派來了橫掃整個草原的虎豹騎,他低估了「青陽之弓」呂豹隱,那是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險兵出戰,一擊之內奪旗斬將,奠定勝局。
一天之內青陽九王的大隊奔馳兩百里,「青陽之弓」的箭在最後一刻sh 到了戰場上。鐵線河完了,再沒有防線,剩下的只是青陽鐵騎踐踏和屠殺的舞台。
星辰已經升起,夜風吹過草原,一片蕭索。
這是最後的平靜,龍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背後的千人隊。這是他僅剩的兵馬,一支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隊伍,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真顏部最後的男人們都在這里。他們手持簡陋的木柄長槍,列著散亂的隊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時一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龍格真煌竟然無聲地笑了笑。
「你瘋了!由我帶這一隊沖上去擋住虎豹騎,你走!看見那顆青s 的星了麼?追著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過天拓峽到達東陸你就安全了,將來還有回來的機會!你現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輕人回過神來,以自己的戰槍壓在龍格真煌的馬頭上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明白,」龍格真煌的聲音平靜溫和,「你給我說了很多東陸的故事,後來我一直想,這世上的人們到底該是互相親愛,還是你死我活。我們蠻族有首歌,唱的是‘獅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難道人也是這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為什麼呢?我們沒有想過去吃掉別人啊?」龍格真煌看著少年,揮手指著自己背後的雜兵,「我們真顏雖然是小部落,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麼?」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龍格真煌。這個牧民一樣的草原主君認真地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這麼說的……」年輕人奮力地揮手,可是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卻在心頭揮之不去。
老師的身影在拉殺的刑架上分崩離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蠻族部落終于向陳國的大軍低頭,他們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陳國的庇護。老師的鮮血淋灕背後,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r 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龍格,我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相信我能夠帶他們富強,無論我帶他們去哪里,他們都會追隨我。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和他們一起戰斗。我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留給青陽的大君吧。青陽是獅子,我們真顏是微不足道的雜草,可是就算雜草,也想活在這片草原上!」
龍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緩緩地帶動了戰馬,千人隊跟著他無聲地前行。
年輕人要跟上他的時候,龍格真煌忽地回過頭來︰「能帶我的女兒去東陸麼?讓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訴她說父親很愛她。可惜以前對她總是說不出這些,真是愚蠢。」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龍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問,你叫什麼名字?」
「謝圭。」
「很高興認識你,謝圭。天驅……對麼?天驅的武士。」
龍格真煌舉起了沉重的戰刀,而後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懾人心的利器在夜風中嘯鳴起來。吼聲沖天而起,老人和少年們高舉他們的長槍,追隨著主君馳向浩瀚的戰場。
這是謝圭最後一次看見龍格真煌,獅子王留給他的是一個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見龍格真煌怒吼,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再不回頭。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地卷起,虎豹騎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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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蠻荒三
整個營寨都在燃燒,映紅了半邊夜空。
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策馬而立,就著火光凝視那顆頭顱,玩味他最後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戰生涯,第一次看見人死的時候能那麼安靜,他最後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覺出一份隱約的哀涼。
一名虎豹騎百夫長將朱紅s 的匣子奉上,九王將頭顱放進了匣子中︰「這是獅子的頭,要帶給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丟了。」
他轉向立馬在身邊的貴族武士︰「比莫干,還沒有找到你弟弟麼?」
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比莫干搖了搖頭︰「虎豹騎直沖到營寨里,沒有合圍,人都被沖散了,沒有找到阿蘇勒。別是……」
九王沉默了一會兒,對著百夫長低喝︰「傳令下去,搜索每一個帳篷。就算是尸體,也要把世子從里面找出來!」
充耳都是哭嚎聲和馬蹄聲,火光中人影在閃動,黑甲黑馬的騎兵在帳篷間穿梭疾馳,他們把火把投向空無一人的帳篷,整個營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遙遠,這些帳篷無法作為戰利品帶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毀,真顏部已經成為歷史了。
九王望著孤懸在天頂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名虎豹騎扯著一個女人的頭發從燃燒的帳篷里策馬而出,她的雙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掙扎。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沒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淨細膩,在地下拖得都是血絲。也許是她掙扎得太厲害了,虎豹騎手起刀落,斬下了人頭,猩紅的血在地上潑灑出一攤,虎豹騎提著人頭策馬而去。女人藏在懷里的手軟軟地跌出來,握著一柄鋒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傳我的令!男子長過馬鞭的殺,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長在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這可是七萬人啊……」比莫干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敵人。比莫干,你想想這一戰虎豹騎死了多少人。戰士們跟我們上陣,他們要財寶要牛羊也要女人,打勝了,就讓他們開開心心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
「可是屠城令……」
「比莫干,不要心軟。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決心。這些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楮,要看到將來。滅絕真顏部,你還不知道我們做成了怎樣的一件大事。」九王抽動鼻子,像是聞著馥郁的酒香,「這風里的味道,讓人想起鐵沁王奔馳在這片草原上的年代,蠻族新的輝煌盛世,就要開始了吧。」
比莫干愣了一下,風里只有濃重的灼燒氣息和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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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歷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個悲哀的年代。
英雄們還未誕生在鋼鐵的搖籃中,世界在動蕩和戰火中掙扎。
北陸瀚州在蠻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的盟主青陽部以北陸大君的身份君臨草原。而浩大的東陸屬于古老高貴的胤王朝,十六個諸侯國以鐵桶的形狀拱衛著神聖的帝王之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經過去。無論是東陸的大皇帝還是北陸的大君,都無力去維系龐大的國家。王權已經旁落,懷著野心的人競相踏入戰場,在亂世中奪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陽部世子呂歸塵阿蘇勒被送往真顏部,在南方溫暖濕潤的草原上休養。
區區三年之後,真顏部舉旗退出青陽部掌握的草原議會庫里格大會,開始了反叛大君統治的戰爭。于是滾滾鐵流從北方而來,青陽的虎豹騎血洗了南方的騰訶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ch n四月,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的大軍沖破了真顏部最後的陣營,真顏部的主君——「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在亂軍中砍下了自己的頭。真顏部被滅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遠地消失了,青陽的主人——呂氏帕蘇爾家族——再次用血捍衛了大君的尊嚴。
而就在同一個月,在東陸中州,赤ch o般的騎軍開進了胤朝d d 天啟城的城門。東陸的雄獅,來自「南蠻」離國的諸侯贏無翳騎馬直趨太清宮,在階下昂首不跪。七百年來第一次,皇帝在刀劍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舊時代被摧枯拉朽地毀去了,而新的時代則建立在戰士的尸骨和婦孺的血淚上。
四十五年之後,大燮的官史《燮河漢書》回頭去描述這段亂世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初,帝王失位,風雲變作。
強雄貴功業而賤人命,恃三尺劍,爭諸天下,老弱y 偷生而終亂離,灕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時,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炭,血淚並煎于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繼而振拔威武,掃蕩風雲,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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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東陸密使一(1)
「阿摩敕,看見了什麼?」
「太陽從天心經過,進入了蠍宮,天球的旋轉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軌跡沒有變化,但是入夜的時候,我們應該會看見北辰從山頂上升起。五百年來這樣的天相只出現過三次,北辰是戰爭的星啊,老師,盤韃天神會保佑我們免受北辰之神的懲罰麼?」
「你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難道真的要我去問盤韃天神?」
「可是……老師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啊!」
「老師已經當了三十六年的合薩,還從沒听見過盤韃天神跟我說過一句話,也許盤韃天神已經忘記了蠻族,也許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薩說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這一千年中只睜開三次眼楮,雖然我覺得我身子還算結實,不過估計是頂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師你從星相看到了什麼呢?」
「什麼都沒看見!那麼多星星,亂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薩都想看穿星空的變化,不過沒一個成功的。」老人斜倚在馬背上,抄起腰間的白銅酒罐喝了一口,睜著惺忪的醉眼,「現在他們都死了,否則我還當不上大合薩呢!」
七月的正午,陽光有一絲毒辣。
老師和學生都是一身白麻長衣,跨著兩匹駿馬,並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里。年輕的學生聚j ng會神地仰望天空,他的雙目被式樣古怪的兩枚墨鏡透鏡遮住了,正是這樣,他才可以在熾烈的陽光下觀察太陽在天穹中運行的軌道。
學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陸貴族一樣,他也有一個雅致的東陸名字,叫做顏靜龍,取「沉靜之龍」的寓意,全名是顏靜龍.阿摩敕。不過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鏡龍」,因為他效仿河絡的技術,磨制了這對可以在白晝觀看太陽的墨晶薄鏡。
阿摩敕摘下那對墨晶鏡片,轉頭去看委頓在馬鞍上的老師。老頭子一邊灌著烈酒一邊打著哈欠,禿頂的腦袋也被酒燻得通紅。阿摩敕無數次地想老師成為青陽的大合薩完全是個錯誤,如果他真的是盤韃天神揀選的使者,那麼盤韃天神喝得可並不比老師少。
他的老師,大合薩厲長川,是整個草原都敬畏的人。「大合薩」是高貴的尊稱,意思是「盤韃天神的信使」,蠻族巫師們的首領,獨一無二的大天師。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師,只有他才能學習最深奧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里的大事,從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觀看星辰而定,從牧民到貴族,都對他的話奉若神諭。
阿摩敕跟隨他學習星相之前,也把合薩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著合薩主持一年一度燒羔節的大祭祀,合薩就露出了馬腳。祭祀在遙遠的高坡上舉行,周圍環繞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們一起在遠處遙望。高坡上合薩唱著遠古的拜歌,渾身披著銀飾,頭頂巨大的犀角,手持戰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喚來了天神對人間的垂顧,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薩身邊的阿摩敕知道,那時候合薩臉s 通紅,醉眼迷茫,嘴里還叼著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撓著腋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來。那段神聖的拜歌本來有四節,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節半,因為他說已經忘掉了那一節半是怎麼唱的。可憐虔誠的青陽人從此就不會再听到完整的拜歌了,因為這首神聖的歌謠沒有紙本,是口口相傳的。
老頭子養了一只草原上常見的旅鼠,每當有貴族人家來問他嫁娶和喪葬的吉凶時,他就跑回帳篷里,把那只旅鼠從竹籠子里抓出來,喂它蓨麥和黑粟。若是旅鼠選了蓨麥,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凶。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像個真正的合薩,這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時一看就是一晝夜。可是有時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邊想知道他到底在觀察哪顆星辰的時候,卻又發現合薩根本就是坐在那里睡著了。
許多年之後阿摩敕被稱為五百年來蠻族最偉大的合薩,以星相術獨步草原,乃至東陸的星相名師都為之拜伏。可是阿摩敕總是平靜地說,我的老師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實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願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說出來。
「熱死了,熱死了!」合薩低聲嘟噥著。
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熱的,他滿臉通紅,敞開瘦骨嶙峋的胸口,抖著衣襟不停地忽扇。扇著扇著,老頭子一攤稀泥一樣從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嚇了一跳,策馬繞著老頭子魁梧的白馬兜了一圈,才發現老頭子是坐在馬肚子下面的y n影中躲太陽。
「合薩,合薩,」阿摩敕趕緊叫他,「大君還在那邊看著呢!」
老頭子干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是休想把他叫起來了,于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s 的大旗在微風里偶爾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獸摩雲飛騰的圖案。
劍齒豹,是青陽的圖騰。相傳這種神獸的兩牙如同利劍,它在荒蕪的草原上經行,遇見了戰敗垂死的呂氏祖先呂青陽,它折下雙牙作為武器贈送給始祖,然後死去。呂青陽憑借兩柄豹牙之劍建立了偉大的青陽部落,而劍齒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盤韃天神,他在最危難的時候來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偉的蠻族武士按著劍柄一馬當先,靜靜眺望著南方的地平線,他的雙目細長凌厲,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塊刺眼的白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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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東陸密使一(2)
青陽大君,呂氏帕蘇爾家的主人呂嵩,他年輕時有個綽號叫做「白眼鷹」,就是因為這塊白翳,總令人感覺他的目光格外冷厲。
大君已經五十歲,但仍矯健如昔,坐在戰馬上腰背筆直。馬鞍上斜掛的重劍是他年輕時候的武器。他是當之無愧的武士,曾經以這柄重劍親手斬下無數敵人的頭顱。
他的馬後,數百騎列著隊,每一個都是衣飾華貴駿馬如龍,北都城里有身份的貴族都在這里了。前r 斥候送來飛報,出征的九王呂豹隱將在今r 凱旋,大君帶著貴族們一直迎候到城門外。
「父親,要過午了,九王還沒有回來,先回帳用些食物吧。」二王子鐵由策馬貼近父親,「鐵線河距離這里九百多里,九王帶著虎豹騎三萬大軍兼程趕路,今天未必就能回來。不如兒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馬上回報給父親。幾位大汗王身體不好,讓他們在太陽里曬著……」
大君默默轉過頭來掃視身後的人,年老的幾位王爺已經頂不住r 曬,要麼委頓在馬鞍上,要麼已經下馬躲在氈傘下,奴隸們從城中的地窖里運來了冰塊,用紗布敷了給貴族們擦臉。一群人像是被r 光曬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沒有j ng神。
大君搖了搖頭︰「九王是我們青陽的神弓,箭無虛發。我見過他帶兵十幾年,從沒有在時機上耽誤過一次。」
鐵由諾諾地退了下來,不敢再說什麼。
「鬼天氣,狗都曬月兌皮。九王敢讓父親這麼等,膽子未免太大了。」鐵由低聲嘟噥起來。
迎候九王凱旋的盛典,貴族們都穿得極其莊重,全身的汗悶在衣甲里透不出去。鐵由一身重鎧,披著織錦的大氅,現在齜牙咧嘴,恨不得把皮都扒掉。
馬後一個伴當湊了上來︰「大君和大汗王們都候在那里,二王子可別抱怨,給人听見了……」
伴當遞了個眼神,鐵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緊跟在父親身側的年輕武士昂然端坐在戰馬上,與父親並肩眺望遠方。他一身重錦的戰袍,嵌銀的明光重鎧,雖然威風,可是這麼熱的天氣絕不好過。可是那個武士挺拔得像一桿長槍,目光凝在遠處,一動不動。
那是大君的三子旭達罕。
「硬撐!」鐵由冷笑,「還不是要討好父親。再怎麼討好也是個朔北血的賤種,大哥可是已經跟著九王出征了,立的是戰功!還想跟大哥爭位,妄想!」
一旁傳來了冷冷的哼聲︰「廢物就不要多話,小心皮被曬月兌!」
「你罵誰?」鐵由低吼。
「誰抱怨就罵誰。」黑馬上的少年把目光斜過來,帶著挑釁的神情。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剽悍得像只小豹子,雖然領巾都被汗浸透了,卻一聲也不吭,只是拉開半邊衣襟果了右臂散熱。那只暴露出來的手臂筋肉虯結著,異常的健碩,手指勾著馬鞍皮鞘里的一柄重刀,隨著他一拉一合,刀鋒反sh 的刺眼陽光直sh 到鐵由臉上。
「小崽子!你想怎麼樣?」鐵由直指著少年。
伴當急忙把鐵由的手按下,壓低了聲音︰「二王子,不是發怒的時候,四王子這是故意跟你惹事,別在大君面前中了他的圈套。」
黑馬上的少年是四王子貴木。大王子比莫干和二王子鐵由是一個母親生的,旭達罕和貴木卻是第二位大閼氏生的,四個兄弟之間根本沒有和睦可言。比莫干和旭達罕都跟著父親辦事,主掌政務,可是出出入入都不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撥貴族支持。
阿摩敕看著王子們之間的一幕,搖了搖頭,心里有點隱憂。
北都城里的貴族,要不投靠大王子,要不投靠三王子,否則勢孤力單,北都城雖然大,也未必能找到容身的地方。只有這個大合薩,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的身份或許比大汗王們都尊貴,絕不少人拉攏。大王子比莫干帶了好馬請他去郊獵,他欣欣然地就去了,郊獵後烤上鹿肉痛飲美酒,看女人們在帳前旋舞,比莫干就小心地提出請大合薩去他帳篷里參議政事。大合薩的胡子邊掛著酒水,沉默地凝望身材妖嬈的女人們,手持一條鹿腿,很久才回過神來︰「我就想還能跟大王子出獵、吃鹿肉,喝大王子帶來的好酒。下次大王子換幾個更漂亮的女人來跳舞吧!」
那一刻阿摩敕就坐在一邊,看見大王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半天才恢復過來,呵呵地賠笑了幾聲。
三王子旭達罕內斂得多,很少親自來合薩的帳篷里拜訪。不過隔上幾個月,旭達罕總是會派人送上東陸流入的禮物,有時候是觀天的墨玉海鏡,有時候則是一卷星相經卷,大合薩帳篷里現在還留著一面刻有混天星圖的銀盤,是旭達罕高價從東陸客商手中買下的,據說是數百年前胤朝欽天監的古物。合薩分明很喜歡旭達罕送來的禮物,每次都如數收下。不過連續三年,他竟然沒有去三王子的帳篷回拜過一次。
阿摩敕年紀小,也明白這里面的用意,小心地提醒老師說三王子這是對老師您有所期待啊。大合薩那時正坐在一堆旭達罕送來的j ng致玩意兒里,拿著片羔羊皮子擦擦這個,模模那個,一本正經地抬起頭來說︰「這可都是他自己要送給我的,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
大君一年一年地老了,總有一個王子會成為新的大君,難道大合薩就沒有為自己的將來想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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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東陸密使一(3)
阿摩敕掛上自己的墨晶鏡片,再次舉頭去觀察太陽的陽軌。確實像老頭子說的,陽軌有些奇怪,單用主星和緩緩從地平線升起的北辰,總是難以解釋其中的變化。和真顏部的戰爭已經結束,太陽的軌跡卻遠沒有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上。
相反,它越來越混亂了。
「來了!來了!是九王的大軍!九王回來了!」
忽然有人大喊了起來,人群沸騰了。
阿摩敕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里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邊,這時候卻隱隱有了一線蒼黃。片刻,就變成了騰起的煙塵,人們能夠感覺到大地在震動,像是怒ch o在逼近。龐大的騎軍終于在煙塵中顯身,戰士們一s 的黑甲黑馬,高擎著上千柄純白的豹雲大旗,旗幟遮天蔽r ,一時間南面的草原上盡是白s 。
「虎豹騎啊!」也不知是誰低嘆了一聲。
青陽部的驕傲「虎豹騎」。自從「鐵浮屠」覆滅,這支騎兵就是草原上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兵,迎面感受它的來勢,只覺得連風都割面了。
阿摩敕轉頭要把縮在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薩喚起來,卻忽然發現老頭子已經悄沒聲地端坐在馬背上了,望向遠方的雙眼里沒有醉意,而是炯炯的神來。
「終于回來了……」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
列隊的扈從武士中走出一騎,貼近大君身邊︰「大君,虎豹騎來得太快,巴夯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擺了擺手,並不說話。
鐵益巴夯,青陽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幼年的伴當。他胸前以皮繩懸著一對生鐵打造的獸牙,是令人敬畏的「鐵牙武士」,整個青陽部,也只有十二位「鐵牙」。
巴夯退了一步,依然緊跟在大君馬後,手「咯啦」一聲輕微地暴響,握住了刀柄。他不算聰明,只是直覺上有些不安。
騎軍頃刻已經沖到眼前。領先的青馬一聲長嘶,馬背上的人高舉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號。久經訓練的戰馬在黃塵中剎住鐵蹄,整個大隊在奔馳中急停,卻絲毫不亂。馬隊踏起的煙塵順風掃了過來,大君和貴族們都扯起大氅擋在自己的面前。巴夯卻不敢擋,煙塵里他什麼都看不清,心里猛跳,握刀的手一緊,半截雪亮的戰刀月兌出皮鞘外。
他策馬近前一步想擋在大君馬前,卻感到一只大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巴夯自負膂力,可那人緩緩發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松開了手,神s 自若︰「是我們青陽的神弓回來了。」
煙塵落定,虎豹騎已經全部下馬,扯著韁繩半跪在旗下。青馬上的武士偏腿下馬,赤紅的重錦戰袍在風里急振。他在馬背上疾馳了不知多久,領巾也已經濕透,卻絲毫沒有疲憊的神情。他緩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馬前。大君不動聲s ,兩人對視了一眼。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沒有人交頭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大君和那個武士的身上。
阿摩敕努力伸長脖子,去看那個武士,壓不住心頭的激動。那就是號稱「青陽之弓」的九王,青陽部戰功最高的親王,年輕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跟隨合薩學習星相之前,阿摩敕也像其他貴族少年一樣,夢想揮舞刀劍馳騁草原。
「哥哥,」九王雙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滿頭的發辮掃在土里,「弟弟回來了!」
跟在大君背後的貴族和武士們也急匆匆地下馬,一齊跪了下去。九王對大君行跪拜的大禮,他們不敢端坐在馬背上。
「厄魯,得勝歸來,你果真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待。」
「就像我們小時候說的,哥哥要我做的事情,弟弟就一定做好它!」
大君緩緩地笑了起來︰「我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舉起手,大聲喊了起來︰「九王回來了!九王凱旋回來了!」
扈從武士們扛起沉重的銅號,犛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擊,鼓樂聲沖天而起。貴族們跟著呂嵩提起韁繩,駿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著地面。場面沸騰起來,每個人都跟著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
大君接著揮手,城門洞開,錦衣的女人們捧著器皿和綢緞結隊而來,一一呈放在周圍。五光十s 的東陸織錦和j ng美瓷器金器並列,草地上流淌著奢靡的寶光。蠻族不擅長手工和紡織,這些昂貴的絲綢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馬匹從貪婪的東陸商人手中換取,這是一筆令貴族們也眼紅的財富。
阿摩敕听見人群中低低的贊嘆聲。
遠處有傳來鹿角哨的聲音,牧人們吹著哨子從兩側的草原上馳過,他們驅趕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雲,黑犛牛每一頭都有馬背高。一萬頭羊群、三千頭犛牛緩緩行過。驅趕它們的牧人騎乘著二十匹極西駿馬,它們一s 的火紅,高矮和s 澤毫無分別,在牧人的駕馭下還仰頭刨蹄,龍吟般的吼聲不絕于耳。
「這些,」大君揮了揮手,「都是你的。」
「謝哥哥的賞賜,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頭來,「弟弟願把財物散給虎豹騎的戰士們。」
「做得好!」大君贊許地點頭,「這些財物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青陽部能夠騎馬縱橫這片草原,都是靠我們忠誠的武士,又有什麼不能賞賜給他們呢?不過給你,哥哥另有一件東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從武士翻身下馬,低頭捧著赤金的托盤疾步來到大君的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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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東陸密使一(4)
「是個小東西,」大君瞥了九王一眼,「厄魯不猜猜是個什麼東西麼?」
「弟弟不知道,可是哥哥賜的,一定是好東西了。」
大君淡淡地含著笑,猛地揭開了覆在托盤上的殷紅重錦。不知是誰低低地驚嘆了一聲,周圍一片忽地靜了。托盤中是一條雪白的皮毛,在陽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瑩如雪。大君
抓過了九王的右手腕,九王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大君手上傳來的鐵鉗一樣的力道令他掙月兌不出。大君不說話,只是笑,把皮毛細心地纏在了九王的手腕上。
他回頭看著眾人,吸了一口氣,高高地舉起九王的手︰「九王是我們青陽部的大汗王了!千年萬年流傳子孫的大汗王!」
人群異樣地沉默了一刻,阿摩敕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那東西意味著什麼。青陽部的親王爵位,並不是世襲的。親王死了,他的兒子只能繼承牛羊和人口,卻失去了地位。只有一種親王可以把地位傳給自己的子孫,就是大汗王。能獲得大汗王的爵位,要麼是獨一無二的武士,要麼是曾在存亡關頭挽救過青陽部的人。他們可以像大君一樣,手腕上束著白s 的豹尾。
人們似乎回過神來,更猛烈的歡呼聲爆起。以扈從武士們為首,而後是虎豹騎的戰士們,每個人都振臂高呼著︰「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
數千人一齊高呼的聲音震耳y 聾,剽悍淳樸的蠻族武士們臉上滿是狂熱,眼里的神s 近乎虔誠。阿摩敕也被感染了,跟著他們揮舞胳膊,放聲高呼起來。
「老王爺們好像不高興啊。」大合薩不y n不陽地嘟噥了一聲。
阿摩敕愣了一下,目光掃過去。大君的三位兄長,青陽的老王爺們面面相覷,並馬立在沸騰的人群中,神情顯得那樣的突兀。這條豹尾裘所制的護腕,宣告了九王從此和他們並駕齊驅。如今北都城里,有了四位大汗王。
「哥哥,弟弟沒有想到……」九王看著大君。
「還要說什麼嗎?」大君重重地拍著九王的肩膀,目光熱烈,「小時候我們一起玩,你對我說有朝一r 要做整個草原都仰視的大汗王。如今你是我青陽的神弓,sh 殺了真顏部的獅子,你將來還要跟著哥哥去建立鐵沁王那樣的功業,為什麼不能做大汗王?」
九王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頭︰「弟弟願意跟著哥哥,為青陽征戰,至死不悔!」
「才得勝回來,怎麼說死?」大君擺手,「真不吉祥。不要說了。」
雪白的駿馬從陣後奔馳過來,年輕的貴族武士翻身下馬,跪在了大君的腳下︰「父親身體安康,盤韃天神保佑我們偉大的青陽。」
「比莫干也回來了?」大君拍了拍他的頭,「這次跟著你叔父出征,學到的東西不少吧?明年敢不敢自己獨領一支大軍?」
「兒子沒什麼不敢的!願為青陽征戰,變成叔父一樣威震草原的勇士。」
「威震草原?」大君笑了起來,「你能有你叔父一半的勇敢,就足夠了!」
他雙手托起了兒子︰「你叔父寫信回來,很是贊賞你的勇敢,你自己帶兵沖了龍格真煌的大陣?」
比莫干的臉上閃過得意的神s ︰「听說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只帶一百個騎兵就沖破了朔北部合圍的陣勢。兒子想起來,就覺得沖幾千人的陣勢也不過是件小事。叔父問我敢不敢,我就帶兵沖上去了。」
大君大笑起來︰「是你叔父要把這個大功勞讓給你啊!不過好兒子,第一次出征就有這樣的勇氣,不愧是我們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
「哥哥,哥哥!」鐵由穿過人群擠了上去。
比莫干遠遠地沖他招手,兄弟兩人興奮地湊在了一起。旭達罕和貴木兩個兒子卻只湊在了大君身邊,彼此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里依舊議論紛紛,最心ch o澎湃的是年輕的貴族武士們。
大君和九王握著手低聲說話,隱隱地似乎是說起幼年的事情,大君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j ng覺的巴夯松了一口氣,奴隸們把烤 羊n i和冰塊一起呈了上來,他急忙帶馬過去抓了幾塊冰塞在盔甲里。出征的將軍們也縱馬過來取冰,順帶和貴族們討論南征的驚險和大捷。
阿摩敕餓了一早晨,抓著 大嚼起來,忙不迭地拿冰敷臉。大合薩卻沒有動一點食物。老頭子的舉動有些怪異,拿著酒罐子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著,目光只是望向虎豹騎的大陣後面。
「這次出征,大小決戰一共十二場。我部死傷四萬七千六百多人,斬殺真顏部叛逆二十五萬九千多人,俘獲戰馬五萬四千多匹、大車七萬三千多輛,牛羊尚未來得及徹底清點,帳篷多半老舊,也不方便攜帶,都就地焚燒了。真顏部從龍格真煌以下貴族將軍六十多人,沒有逃走一個,貴油、訶里吉、拉木獨全部臨陣斬殺。」九王一一報告了戰果。
比莫干瞥著父親的神s ,想從中找出些驚喜來。可大君始終只是淡淡地笑,微微點頭。
「真顏部的族人怎麼處置了?」
「哥哥曾說這一戰要徹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還是按照祖宗的慣例,男子長過馬鞭者處死,女人和幼兒不殺,罰做奴隸,發到北方放牧。」
大君點了點頭︰「龍格氏的子孫呢,也都死了麼?」
「旁支的親屬多半都畏罪自盡了,剩下的三五個想反抗,不得不殺。龍格真煌自己沒有兒子,弟弟俘虜了他的兩個女兒,還不敢擅自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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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東陸密使一(5)
「伯魯哈是有三個女……」大君忽然剎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龍格真煌伯魯哈,這才是真顏部主君的全名。在北陸貴族中,只有家里的至親和親密的朋友之間才會以蠻族名字互相稱呼,以龍格真煌的身份,以伯魯哈稱呼他的人應該已經極少,可是大君卻還是熟悉這個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沖破真顏部大寨的時候,被人搶先救走了次女龍格泯,只找到了化妝成平民逃竄的長女龍格沁和幼女龍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後忽然問道︰「龍格真煌,是死了麼?」
「是。龍格真煌被弟弟帶兵包圍,最後斷了雙腿,已經救不回來,就以佩刀自盡了。」
「是麼?是戰敗自殺……」大君沉吟著。
九王一轉身,虎豹騎的戰士捧上了朱紅s 的木匣。他彎著腰,將木匣高舉過頂獻給了大君︰「這是龍格真煌的人頭。」
大君捧著木匣卻不打開,只模了模,沉默了很久。
馬嘶聲從虎豹騎的大陣後傳來,隨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銅號聲,震人心魄的犛牛鼓聲再次響起,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阿摩敕有些詫異。銅號和犛牛鼓都是蠻族的禮樂,出征的軍隊都以牛角號的號聲為命令。只有在盛大的場合,才會鼓樂齊鳴。嚴整的虎豹騎大陣忽然中分開來,留出兩丈寬的平直大道,雄駿的白s 戰馬緩步而出,隨後是兩行端著銅盆潑灑清水的紅衣奴隸,而後是久久的寂靜,大道極遠處有人緩緩地走來。
老頭子忽地振奮起來,想從人群中鑽出去,可是每個人都翹首眺望著,圍得水泄不通。他只能著急地轉著圈。
「我們青陽的少主人回來了,」九王對大君躬腰,「是護送世子的大隊到了。我想哥哥一定擔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車,讓世子跟在大軍後面。盤韃天神保佑,世子平安無恙,弟弟沒有辜負哥哥的托付。」
阿摩敕也已經猜到了,這樣隆重的禮節,是迎候青陽世子,未來的蠻族大君。整整三年後,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蠻族的祖制,年長的兒子們駐守四方,最親的小兒子繼承父親的帳篷和奴隸,成為新一代的家主。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明爭暗斗,可誰也不能否認,正統的繼承者是呂嵩最小的兒子呂歸塵,他有一個蠻族小名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世子的身體不好,六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溫暖的地方療養,那時候真顏部和青陽部之間還沒有戰爭,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還算是大君的佷兒。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著胸口低頭行禮。靜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s 的人影緩緩地近了,兩行白衣的女奴夾著年老的僕婦,她手里攙著一個低頭的孩子。僕婦戰戰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們終于能看清那個孩子。他長得有馬脖子那麼高了,一身月白s 的緞衣,連腳上的小靴子也是白s 的皮子,手腕上纏著白s 的豹尾。
鼓樂聲停息,女奴和僕婦都跪下磕頭,僕婦松開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靜靜地低頭站著,盯著自己的靴尖。
「世子,這是大君!」僕婦惶恐不安地低聲喊,「快拜見大君啊!」
孩子沒有動。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雙手︰「來,阿蘇勒,到父親這里來。」
孩子還是靜靜地站著不動。
僕婦大著膽子一扯,世子順勢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個頭,動作卻有些呆滯。
「阿蘇勒,抬起頭來,不認識父親了麼?」
孩子終于抬起了頭,卻沒有出聲。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世子,那麼清秀文弱的一個孩子,蠻族的孩子從小騎馬彎弓,多半茁壯得像是小馬駒,世子卻是一個例外。他的臉s 略顯得蒼白,一雙眼楮清澈得像是雨後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誰都可以看清大君臉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躊躇,壓低了聲音︰「救出世子的時候,是在亂軍中,受了一點驚嚇。」
大君默默地點頭。
「大君,由愚者先看護世子吧。」老頭子終于從人縫里面擠了出來。他的風帽被擠掉了,袍子也歪斜著,堂堂的大合薩這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連阿摩敕都不由得為他臉紅。可是老頭子全然不在意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撈到了一個什麼寶貝。
大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