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醒了。
應該這麼說,杜文知道自己醒了,但是別人不知道杜文醒了,而且,別人不知道杜文知道自己醒了,杜文也不知道別人不知道自己醒了。
中國有一句成語,叫做「死去活來」,形容痛苦、非常痛苦、極度痛苦,杜文清晰的體味了這句話的深刻與貼切,死去的痛苦只是一瞬,活來後的煎熬卻如此漫長。
他可以呼吸到空氣,冷的或是熱的,他可以感覺到觸踫,軟的或是硬的,他可以听得到聲音,男的或是女的。
雖然說的什麼鳥語听不明白。
但是,這讓人郁悶到發狂的但是,杜文無法指揮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甚至連眼楮都睜不開。
甚至,連思考都是斷斷續續的,大腦活動很短的時間,就必須進入漫長的短路階段,那種感覺就是︰你在想,你卻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如同在386的機器上運行了一個3D程序,偏偏又沒有當機,硬盤 的轉著,屏幕上卻是一片茫然。
在這種境界里,一秒等于一年。
如果給杜文一個選擇,他會毫不猶豫的再次結束自己的生命。
……說不準,應該會吧。
可惜,他無法選擇。一直有人不厭其煩的給他的嘴里灌進淡如白水的流質食物,頑強的維持住了他這死不過去活不過來的神奇狀態。
這是靈魂穿越所必經的融合,尤其是一個弱小的身體承載了一個成年的靈魂,這個融合過程就顯得格外漫長。
一個好消息是,既然一開始沒有因為不兼容而爆機,在融合的過程中也因為主角模式要不允許爆機,那麼,終究就會有融合完成的一天。
從出生到睜開眼楮,杜文用了十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啊,杜文不能不慨嘆自己揮霍時間的天賦。
杜文開始學說話。
這個世界的語言,顯然不是他的母語,而他,也沒能享受生而知之的優越權利。
杜文開始學爬行。
長期的臥床使他本就瘦弱的肌肉萎縮到幾乎壞死,必須依靠骨骼的支撐,他才能在邊摔邊爬中慢慢前行。
杜文開始學吃藥。這是難度最低,也最折磨人的一項功課。
先天的身體虛弱讓他幾乎沒有免疫力可言,一點小風就能讓他受涼發熱直至昏迷,每天各種各樣的藥丸讓他飽到飯都不想吃。
既然之前那生不如死的十年都過來了,現在的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麼,不是嗎?
常年陪在杜文身邊的,是一個他應該叫「姨」的女人,錯了,是女孩,她的名字叫做洛菲,二十二歲,從十二歲開始照顧杜文,十年如一r 。
「你沒有父親」,洛菲常常把小杜文摟在懷里絮絮叨叨。
很快,她又改了口︰「你父親是個畜生,是雪地猿猴,是藍皮野豬,是奧瑪斯溝里的齙牙河馬。」
杜文大汗。
杜文的父親當然不是動物,羅蒙,流雲帝國最年輕的公爵,帝國三大公爵之一,皇帝最親密的戰友,帝國北疆軍團的名義最高統帥,d d 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
很顯然,洛菲不在此列。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d d 少女對羅蒙公爵的愛要落在公爵這個頭餃上,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洛菲對羅蒙公爵的恨要落在羅蒙這個名字上。
十年前,當杜文還在西川監獄讀書的時候,羅蒙公爵,當時只是個男爵。
公侯伯子男,如果不是功勛大到令人發指,羅蒙一輩子也做不到公爵,但從男爵到公爵,羅蒙只用了七天。
七天的時間,乘坐帝國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獨角獸,剛好可以從帝國首都雲城趕到帝國北疆要塞鐵嶺,當然,也可以從鐵嶺到雲城,雖然小學的時候老師經常讓我們算從甲地到乙地和從乙地到甲地時間路程的辯證關系,但帝國坐落大平原,來去都是一樣的。
神歷一六一零年,北方的原狼帝國突出奇兵,十三萬野蠻人戰士將巡視北疆的帝國皇帝帕文卡爾團團圍困在鐵嶺關,血腥的戰役打了整整三十天。
駐守鐵嶺關的帝國高級將領從上到下在原狼死士的突襲下死的干干淨淨,僅僅只有男爵的地方衛隊隊長羅蒙,成了鐵嶺關職務最高的指揮官,接受了只剩六千殘兵的鐵嶺關防務。
能在如此慘烈的戰斗中活下來,不能不承認羅蒙的能力很強,或者運氣很好,而他運氣最大的體現在于,他的夫人,就是洛菲的姐姐,叫做洛淩。
出身于帝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洛氏家族,天資聰穎,十六歲晉階黃金劍士,戰略天賦被評為百年一遇,當然,這是由後來的軍事評論家追封的,流雲帝國的傳統是,女人不得從政,所以即便是千年一遇,萬年一遇,也只有懷才不遇的份。
但是,當對她關愛有加,言听計從的丈夫在歷史的風雲變幻中突然被逼上了最高舞台,洛淩的才華,在烏雲壓城城y 催的鐵嶺,綻放出了絢麗的光華。
步兵兩千,結盾陣出關邀戰,輕騎一千帶三千輕甲步兵,從反方向突圍。這一招,叫做聲東擊西。
雖然原狼帝國被大陸公認為野蠻人國度,但野蠻人不等于弱智。
團團圍住巨盾步兵的野蠻人大軍對這只看似送死的一直圍而不打,當收到報告沖往d d 方向突圍的部隊已經穿透了一道防線,一直處于待機狀態的狼騎兵就呼嘯著追了上去。
隨後,洛淩的聲東擊西,變成了南轅北轍。
以步兵為疑兵,掩護騎兵突圍,瞬間轉成了以騎兵為疑兵,掩護步兵突圍。
巨盾步兵,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吸引注意,只有向流雲帝國國內突圍才是帕文卡爾的歸途,原狼帝國的統帥很清楚這一點,也有效的防住了這一點,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巨盾的背後,藏了二十只獨角獸。
盡管大陸上的獨角獸都是人工繁殖,人工飼養,讓這些九級魔獸血統的後裔沒落到平均六級的水準,但依然代表了大陸最高的魔獸武力,從來都是各國皇家衛隊和高級統帥所專享。
當原狼的機動部隊已經全部被調動之後,二十只獨角獸中的七只,在兩千步兵舍生忘死的掩護下,突出重圍,帶著背上的騎士沖進了茫茫草原。
沒有人能夠想到,目標會這樣決然的踏上草原。
為了抓住遁入草原的對手,原狼的狼騎兵組成了上千個小隊,在草原上拉網搜捕,同時從國內征調了超過五十萬野蠻人步兵,沿著整個原狼帝國的邊境線布了一個大圈,圍追堵截。
草原國家的特x ng決定了他們沒有城市,沒有關卡,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想抓住幾個一心逃跑的獨角獸騎士,無異于大海撈針。
而且,從斷斷續續傳來的情報中,這些騎士至少分成了五個方向。
原狼的狼騎兵都快哭出來。
不眠不休的狼騎兵整整跑了九天,將分成五路的五個獨角獸騎士抓獲,但是,沒有目標人物。
原狼怒了。
如果說草原上抓個跑動的目標還有蹤跡可尋,抓那種猥瑣不動的,把狼騎兵跑到尿血也不一定有效。
于是,更大範圍的調動開始了,原狼將國內所有能動的東西動員起來,在國土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毯式搜查,十天之後,流雲的消息傳來,帕文卡爾已返回雲城。
這是洛淩最後的絕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所有的部隊都是棄子,都是疑兵,真正的皇帝陛下和羅蒙男爵,一直呆在鐵嶺關的一個地道里,陪伴他們的,是兩頭達到了七級的獨角獸。
為什麼沖上草原的獨角獸只分為五路,因為只有五只是真的,另外兩匹,只是偽裝的普通戰馬。
這兩頭沒有續航能力的「偽獨角獸」,一進入草原就找了個湖泊,將戰馬和騎士捆在一起,沉了下去,騎士厚重的全身甲,可以保證他們永遠無法浮出水面。
原狼知道帝國在鐵嶺的獨角獸有二十只,他們擊斃了十三只,抓到了五只,還有兩只永遠也找不到的獨角獸,讓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草原上。他們封鎖了草原通往鐵嶺關的道路,卻沒有在已經被確認為空城的鐵嶺關再放一兵一卒。
草原民族不佔城,因為他們從來只有攻,沒有守。
或許是洛淩已經算到了對手的每一步反應,或許洛淩只是做了一場豪賭,但是最後她成功了,十三萬戰斗部隊三十天的進攻,上百萬國民的調動,原狼帝國付出了近五年的「國民生產總值」,在帕文卡爾返回雲城的那一刻,變成了一出鬧劇,一幕笑話,一個荒唐的黑s 幽默。
如果說這一場偉大的戰略布局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她賠上了自己。
為了保證計劃的實施,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變故,她親自帶隊踏上了草原,監督兩名騎士沉入了湖底。
然後,洛淩听天由命的選了一個方向,放開獨角獸奔馳,直到被狼騎兵團團圍住。
洛淩沒有選擇死,作為這一場大戲的布局者,她希望知道最後的結局,她需要確認自己的丈夫是否平安的返回了流雲帝國。
原狼也很快了解了這位年輕的女士,就是讓他們奔波千里,勞而無功的罪魁禍首,幕後元凶。
原狼有著尊重強者的傳統,于是,上至原狼皇帝,下至看押她的守衛,一次又一次的拜訪,勸說,希望她能夠投降原狼,甚至直接給出了大元帥的頭餃。
從原狼的反應中,洛淩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完美實現,她的心願已了。
但是,另一個讓她無法慨然赴死,以身報國的牽掛又降臨了,為了保證她的健康,原狼的大祭司一直關注著她的身體狀況,洛淩,懷孕了。
為了月復中的這個小生命,洛淩頑強的活了下來,同時,也是因為月復中的這個小生命,洛淩最後還是黯然逝去,她,死于難產。
出生的杜文極度虛弱,原狼的大祭司斷言杜文活不過兩歲,于是,他被丟回了流雲,原狼不願承擔逼死母親,又害死幼子的罪名。
當我們回頭再把這段驚心動魄的歷程梳理一遍的時候,我們發現︰
洛淩沒有錯,她挽救了一個皇帝,間接挽救了一個傳統皇權至上的國家,她面對重重誘惑依然保持了對流雲的忠誠;她愛自己的丈夫,甚至為他犧牲了自己,在延續了生命的火種之後,她完美的謝幕。
羅蒙也沒有錯,他一樣無限忠誠于自己的國家,或者說是皇帝,他毫不猶豫的信任自己的妻子,服從她的一切安排,在返回國內之後,他盡了自己一切的努力想要救回妻子,以外交的途徑,以武力的途徑,當所有希望都化為泡影之後,他發誓終生不娶。
利用皇帝的對他的嘉獎,羅蒙瘋狂的向原狼開戰,五年間七次殺入草原,尸橫遍野,血流漂杵。直到忍無可忍的皇帝陛下將他召回d d ,只允許他兼任名義上的北疆軍團統帥。
最大的錯,在于杜文。
或者說,這該死的命運。
鐵嶺關戰役發生于神歷一六一零年一月,杜文,生于一六一零年十一月。十月懷胎,天經地義。
但是,在這個大陸上,普通女x ng的懷孕期為︰八個月。
穿越到這個星球的杜文,卻按照地球的規則呆滿了十個月才出來,這多出來的兩個月,將羅蒙公爵的心劃出了一道鮮血淋灕的傷口。
或許羅蒙執著的攻打原狼,正是因為這一份無法啟齒的羞辱,原狼人侮辱了他的妻子,再把生下來的孩子送還給他。
由于洛淩曾經立下的巨大功績,由于羅蒙公爵那備受皇恩的權勢,沒有人敢于在公開場合談論這件事情,但是所有的私下結論都給杜文定了x ng,兩個字︰野種。
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與洛淩一樣的執念,當杜文被送回雲城的時候,在公爵府僕人的疏忽下,缺乏照料的他一次意外的停止了呼吸,歇斯底里的洛菲將神殿的主教大人拉了過來,總算從死亡線上搶回了杜文的生命。
隨後,洛菲找到了羅蒙。
「你希望他死是嗎?」洛菲直直的盯著這個曾經是姐姐最愛的男人,帝國最年輕的權臣,瞳孔里滿是憤怒的火焰。
羅蒙選擇了沉默,許久,緩緩的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他是你的孩子?」洛菲的吼聲回蕩在庭院里,所有的衛士紛紛逃離,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個事實,但是說出來,是一種罪,听到了,也是一種罪。
羅蒙還是沒有說話,卻是連頭也不肯搖了。
「你在侮辱我姐姐!」洛菲出離憤怒了。
「沒有,我依然愛她……」羅蒙的聲音很有磁x ng,透著幾許飽經風霜的滄桑感。
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扇在了帝國公爵的臉上,「你不配!」
杜文從此離開了公爵府,已經沒落的洛家最後一個女子,守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嬰兒,十年間謝絕了一切追求者與訪客。當杜文用稚女敕的聲音叫出第一聲︰「姨」的時候,洛菲清秀的臉龐上,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