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才是硬道理 110. “殘留”

作者 ︰ 安樂絲

()不知道「殘忍」是什麼的東西的人,最殘忍。(鳳舞文學網)

盡管是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泠泠還是覺得如同被人監視著一般。

她並沒有哭出聲,僅僅是眼淚從干澀著的臉龐上劃過而已,就觸發了她所期待著的場景。

泠泠听到了腳步聲。

輕盈的,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在得出「似乎只來了一個人」這個結論之後,泠泠猛然松了口氣,松懈了絲毫作用在雙腿上的力量。

她實在是沒什麼力氣了,這麼一松懈,精神也隨之恍惚了起來。

腳步聲越發清晰了起來,疲憊的識海之中勾勒出了其主人應有的身材,逐漸和自己記憶之中的那位少女重疊在了一起。

沒一會,無邊的黑暗便被一絲細微的光亮侵犯了。

光亮呈暖黃色,是最為常見的燭光的顏色。只不過在此時的泠泠看來,那光亮則如同扮演著她無法奢求的「希望」一般,讓她覺得有些刺眼。

和上次一樣,走進來的伊諾坐在了自己眼前的座椅上,放下了手中的提燈。

翹起腿托著下巴,俯瞰著自己。

泠泠眨了眨眼,讓眼眶中的水分順利地流了出去。

兩人隨即在這只有片刻光亮的黑暗之中,相互對視了起來。

伊諾的臉色不太好,似乎是沒怎麼好好休息過一般,眼楮周遭有一圈淡淡的黑色。此時的她只是單純地看著自己,並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這也讓泠泠越發的不安了起來。

她的視線中有些畏縮,注視著伊諾眼楮的執著也不如想象中的那麼有底氣。雖然泠泠沒有天真到會認為伊諾真的能簡單幾句話就「原諒」自己,她還是覺得,越是在這種關頭,她越不能逃避伊諾的視線。

盡管如此,無言的沉默也只大概維持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緊閉著空間內,隨即傳出了一陣細微的奇怪聲響。

那是泠泠的肚子在代替她對伊諾惡語相向的聲音。

听到聲音後,伊諾先是延遲了一會。隨後才如同解析了該聲響出現的準確原因一般,伸出手,從她上次來時便丟在這里的竹籃中拿出了一個金屬制的小罐子。

伊諾扯下了左手邊的銀色發帶,聚焦在金屬制罐子封口處的視線發生了一瞬間的渙散。緊接著,她手中的那條銀色的發帶就像突然變換了在空間中的位置一樣,輕輕一拉,泠泠便听到了氣壓沖破了金屬表層的聲音。

她先是自己抿了口其中的內容物,之後便離開了座椅,俯身蹲在泠泠面前,一只手抓著她的頭發,另一只手將那裝著水分的金屬罐湊到了她的嘴旁。

原本,泠泠是覺得,既然自己已經超過一天沒喝水了,那麼無論那罐中的東西味道是多麼的奇怪,她都是能夠忍受的。

結果,她還是太看得自己了。

略微有些粘稠的液體剛一入口,便引起了舌尖兩側的劇烈反應。幾乎是痙攣著一般,顫抖由最初的濃縮感迅速擴散了進來,而由于伊諾似乎沒考慮到過這個問題,依然保持著恆定的速度往她嘴里灌這些「酸水」,沒一會,泠泠就咳了起來。

順道,把沒能咽下去的「酸水」全都吐了出來。

因為伊諾離自己非常近,所以吐出來的液體當然也濺到了她的臉上。

喉嚨中的異樣感還沒消退,泠泠就察覺到了不妙。

盡管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想讓自己放心的角度考慮,伊諾在打開了易拉罐之後,是有先喝一口的。換句話說,她並沒有在里面放什麼奇怪的東西。

更何況,她還是親自來喂自己喝。

可自己不僅沒喝多少,還由于味覺不適的原因吐了出來。

泠泠看著伊諾那近在咫尺的暗淡瞳孔,為了讓自己提前做好準備,她不由自主地在里面尋找起了名為「怒氣」的變量。

兩人之間的距離約二十厘米,從角度上來說,伊諾算是背著光,所以太細致的變動,泠泠是看不到的。

她只能從那雙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能發出些許光亮的眼楮上判斷。

凍結著的氣氛沒有維持多久,伊諾也沒有采取什麼特別的舉動。只是收回了抓著她頭發的手,擦了擦濺在臉上的液體。也沒再喂泠泠喝番茄汁,維持著面無表情看著泠泠,自己喝了起來。

泠泠張了張嘴,猶豫了好半晌,才顫顫悠悠地說道︰「伊諾……對不起……」

伊諾並沒有回應泠泠的道歉,將手中的易拉罐放在地面上後,撿起了那塊早已被空氣侵蝕了鮮度的黑面包。由于硬度確實挺高,伊諾花了不小力氣才勉強撕下了一小塊。

隨後,將那一小塊面包湊到了泠泠的嘴旁。

出于對莫名現狀的害怕,泠泠沒有采取任何反應。

「張嘴。」冷不防的,伊諾那略顯沙啞的聲音傳入了耳際。

泠泠這才閉上了眼,張開了嘴。

干硬的面包從送進口里之後,便開始肆無忌憚地吸收起了嘴里那原本就不多的唾液。經歷了繁瑣的咀嚼的過程之後終于順利柔化,被泠泠咽了下去。

也正是在咽下去的那一瞬間,泠泠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其實,泠泠一直都能感受到這種,如同被飼養著一般的,屈辱感。

不管是「被飼養」在皇宮里的時候,還是「被飼養」在那座名為天涯海角的小城之中時。只不過,她只是一直沒有明確地給這種感覺做出定義而已。

也許是因為,盡管之前確實也是「被飼養」的狀態,卻也多少有那麼一點所謂的「自由」的緣故,讓泠泠理智地選擇了自我麻醉,跳過了對其的定義。

但在現在這種時刻——在「自由」被完全剝奪了的時刻——她突然感覺,習慣了這種生活的她,是不是生來就是給別人做「寵物」的命運呢?

她很清楚,自己對現狀是有適應力的。也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

甚至可以說,她很擅長這種生活方式。或者,她只會這一種生活方式。

不管如何的骯髒,不管如何的艱苦,只要活下去,就一定會有獲得自由的那一天。正因為被這種執念激勵著,她才一直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念頭。才會一次又一次地降低標準,委曲求全,適應現狀。

可稍微抬高一點視角之後,泠泠看到的自己,確實無比盲目的。

甚至可以說是,悲哀的。

自己之所以活著,僅僅是因為還沒有死而已。

從名為「皇宮」的牢籠走出來後,她來到的是名為「天涯海角」的牢籠。而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從那里逃了出來之後,又走進了名為「伊諾」的牢籠。

哪怕是伊諾沒有把自己綁走,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回到最初的牢籠里而已。

假如自己並沒有足以解析現狀的能力,只是作為一個無知的「道具」,無知地活下去的話,想必會很幸福的吧?

可惜的是,泠泠是優秀的。

只是,還不夠優秀罷了。

她並沒有自信到能勝過兩個哥哥,也沒有面對強權的勇氣或者實力。

總結一下自己之前的人生的話,全都是「別人進一步,她便退一步」的狀態。之前的她明白,從「分配」給她的身份,以及自己那毫無用處的智慧上來說,她的退路還很長。

可能,比自己生命還要長。

所以,她才一直沒有勇氣給自己定下諸如「從今天開始改變自己」的目標。因為她知道自己至今為止遇到過的所有困境,並不是最險惡的。

這樣的話,當做出決定的自己遇到了比以往都要險惡的困境時,出于習慣,說不定還會繼續選擇「後退」。

比起許下「改變自己」這般能引人發笑的承諾需要的勇氣,泠泠更缺少面對選擇了「委曲求全」的自己的勇氣。

正如同她在睡夢中一直擔憂著的一樣,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自由了,不再需要頂著「水月公主」的名分了,也不需要再看著別人的臉色、揣測別人的心理就可以活下去了。

那麼已經習慣了「被飼養」的她,真的能做到如同自己兩個哥哥那樣嗎?

真的可以,做到正常的公主能做到的事嗎?

泠泠覺得,也許那個時候,自己又會因為周遭事物的突然轉變,而陷入新的困境里去。也有可能,因為心中的不安,向往著能回到之前那個「被飼養」著的時候。

想到這,泠泠那早已停滯著的淚腺又開始運作了起來。

但她並沒有覺得多麼傷心,相反,她倒是笑了起來。

笑容之中沒有嘲弄,也沒有諷刺。

她只是單純的,覺得這件事很好笑而已。

可能,自己真的沒有作為人類的天賦吧?畢竟比起人類的自主,她更擅長依附著什麼活下去。

——就像,被飼養著的寵物那樣。

淚珠的滑落速度很快,泠泠卻沒有哭出聲,而是繼續咀嚼著伊諾送進她嘴里的硬面包。

「不要哭。」察覺到泠泠正在無聲地流淚之後,伊諾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我沒那麼多番茄汁喂你。」

眼淚也是水分,對于她這個兩天只喝了一口番茄汁的人來說,理應是最為珍貴的能源。

但泠泠在听到了伊諾這基于她身體狀況考慮的發言之後,不僅沒能控制住淚腺,反倒是讓它運作的更加賣力了。

伊諾抬起手,扇了她一巴掌。

「你沒听到我說話嗎。」

老實說,伊諾的巴掌談不上疼。就算不考慮她的力氣,單從她那生疏的著力點上來說,對泠泠根本造成不了什麼傷害。

不僅如此,也正像伊諾自己說的那樣,她自己的手掌還會發麻。

只不過,泠泠在挨了這巴掌之後,不知為何,原本那已經洶涌起來的淚腺卻突然變得控制的住了。

見泠泠的眼淚有所消停後,伊諾再次拿起地上的番茄汁,對著泠泠的嘴灌了過去。

這次,泠泠一口都沒再吐出來。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放下易拉罐後,伊諾將手中剩余的硬面包全都塞進了泠泠嘴里。

「因為你沒有力量。」

干燥的觸感像是能劃傷舌頭一般,讓泠泠感覺到了一絲疼痛。

「你沒有把自己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說完這些,伊諾便站了起身,拖著稍微有些搖晃的身體坐回了座椅上。

泠泠並沒有仔細思索伊諾話里的意思,因為肚子很餓,她也沒有立即回應伊諾的意思。

直到她把嘴里的面包全都咽下去之後,她才舌忝了舌忝嘴唇,揣摩起了伊諾的意向。

伊諾沉默了一陣,接著說道︰「你一定,很想要力量吧。」

因為這毫無疑問語氣的問題里存在著陷阱,所以泠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可以給你,足以反抗我的力量。」

話間,那條銀色的發帶又回到了伊諾的手上。

「但是根據記載,這種方法有點痛。」

泠泠還沒有想好回應,那條發帶便消失在了原地。

空曠的黑暗,僅僅是一瞬間,就被地板上突然浮現的猩紅紋路驅散了。

雖然單從話語上考慮,伊諾似乎真的像是有征求泠泠同意的意思。

但實際上,伊諾並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從地面上突然出現的法陣中回過神來時,泠泠便感覺到了那由四肢襲來鑽心痛楚。

法陣的旋轉速度很是緩慢,泠泠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雙腳,正由指甲開始,被一點點的抽離出去。

而被抽離出去的東西,最終則是被法陣中央的強烈猩紅吸收了進去。

泠泠剛想發出點能契合著這份痛覺的悲鳴,卻發現自己的聲帶已經不听自己的命令了。

皮膚和血液貼合在一起,伴隨著被一節節拔斷的骨頭,緩慢有序地響應著猩紅的吸收。

「伊……諾……」臨終發出的聲音,讓泠泠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甚至連不甘都沒有。

就像是,自己終于得到了解月兌一般。

「別擔心,」泠泠那逐漸暗淡下去的淺灰色瞳孔,最後看到的畫面,依然是伊諾那如同注視著螻蟻一般的平淡眼神,「我會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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