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鐘發出了冗長的低吟。
伊諾坐在沙發上,微微低著頭,雙手在無意識之中緊緊地攥著裙子,面s 有些僵硬。
寫在臉上的擔憂,就連一旁自認涉世不深的縴言都看得出來。四處游離的視線,反復收縮的小鼻子,泛白的嘴唇,無一不向外散發著顯而易見的情報。
伊諾似乎是有些緊張。
縴言的視線在這被暖黃s 籠罩著的房間內繞了一圈,再次回到伊諾身上之後,便確定了一件事。
伊諾之所以會緊張的理由,很是奇怪。
按照夜秋語的描述,她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夜秋語和伊諾原本的家。也就是說,比起已經在記憶中模糊起來的那個名為「斯陶洛德」的大宅子,這里才是自己妹妹真正的「歸屬」。
縴言稍微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回到家里的話,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況。
之後,就越發地確認了伊諾的異常。
這種緊張,並不像是長時間沒回來過的「不習慣」。若是比喻的話,更像是被男朋友帶回家見公婆的那種「不適應」。
畢竟,比起去確認周遭的事物是否在記憶里有所殘留這種「理想展開」,現在的伊諾甚至連正視這一切的勇氣都沒有,一直輕咬著毫無血s 的嘴唇。
讓縴言不禁懷疑起了「這里究竟是不是伊諾的家」這件事。
當初匆匆安頓好兩人之後,倉促地丟下了句「你們先等一下,我親自去見他。」便將兩人留在了這偌大的客廳當中的夜秋語,此時並不在場。
也就是說,盡管當前氣氛很是壓抑,縴言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打破它。
尤其是在這個連被動權都沒有的情況下。
無力感和好奇心相互壓制著,讓她覺得有些疲倦。但出于「不想逼迫伊諾」的原因,她還是耐心地等著,等著伊諾親口告訴自己。
——吊鐘一共響了十二聲。
伴隨著這陣縈繞著回音的低吟,正對面的那扇黑s 的大門無聲的打開了。
開門聲非常細微,再加上被吊鐘的余音掩蓋著的緣故,如果不是縴言敏銳地單憑視覺察覺到了「異變」,她甚至不會發覺這扇門的打開。
不過盡管如此,一直低著頭的伊諾還是因為這個異變,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走進房間的是一位女人。
年齡大概在四十歲左右,齊腰長發的素顏睡袍,第一印象就讓縴言覺得非常親切。
女人的視線沒有絲毫猶豫,從進屋的那一瞬間開始就鎖定在了縴言的身上。在短暫的驚訝之後,便露出了溫暖的微笑走了過來,輕輕地坐在了兩人的對面。
不帶一點動靜。
「你好。」女人微笑著,發出了空靈的低語。
像是在說睡前故事一樣,溫柔而又婉轉的枕邊語氣,讓縴言稍微有些失神。
不過,也不知道是感謝她對自己身份上的明確自律,還是要感謝教會多年來的「打磨」。縴言只是由這份親切所懾的微微張了張嘴,立即換上了笑容答道︰「您好。」
女人的笑意很淡,卻又不失完整的傳遞出來。她整理了下發梢,語氣相當和藹︰「我們這是,初次見面吧?」
「嗯。」縴言點了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縴言,」似乎是覺得女人黑s 的長發有些熟悉的影子,縴言那絲毫的緊張情緒正在慢慢化解,「斯陶洛德。」
「縴言是嗎?」女人輕聲確認著這個發音,「是個用中文念起來很好听的名字。」
「謝謝……」不知怎麼的,縴言有些害羞。
「她呢?」
「……她叫,」縴言看了眼依然維持著那副狀態的伊諾,「伊諾?斯陶洛德,是我的妹妹。」
「伊諾……」細微的波動沒做過多停留,隨即舒展開來,「不愧是姐妹,名字都是配對的。」
女人的一直保持著輕輕的微笑,輕輕的語氣。輕輕地帶著無盡的憐憫,摧毀了空間內所有的負面情緒。
縴言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相當危險。
「想喝點什麼嗎?」就算是試探x ng誘導,也是由這種自然而然的語氣表達出來的。
「……果汁吧?」所以,縴言沒有將輕松表現的過于明顯。
女人微笑著抬起雙手,像是呼喚侍者的信號一般,輕輕地拍了拍。
沒有絲毫聲響。
這一次,那扇黑s 的大門終于發出了符合體重的擠壓聲。
黑s 禮服的侍者行了一禮後便離開了,雖然動作就像是刻意地掩蓋自己發出的聲響那般輕柔,但他還是輕手輕腳的,制造了足以觸發回響的細微聲音。
兩張沙發之間的玻璃茶幾上,放著兩個很普通的白s 杯子。
「雖然我想說‘準備的並不周到’,」女人用余光看了看伊諾,「但是如你所見,我並不是‘貴族’。」
意外的,縴言並沒有質疑這句話的意思。她頷首致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之中的內容物。
紅s 的液體,甜到有些發酸的程度。
「還沒請教您是……」縴言調整了姿問道。
「我是,秋語的媽媽。」
「這麼說來您就是……」響度逐漸降低,縴言看向了身旁的伊諾。
由于伊諾的頭發有些散亂,從縴言的這個角度來看,剛好看不太清她當前的表情。
「不是那麼復雜的事情。」女人並不想讓縴言做過多思考,「她的確是你妹妹。」
女人沒有用符合內容的語氣,卻顯得相當有說服力。就像是指引一樣,蘊含著毋庸置疑的壓迫感。
只不過這種壓迫感,和「于實力超過自己的人對峙時」的那種相差甚遠。或者重新思考一下的話,這種感覺並不適合用「壓迫感」去形容。
這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就像是什麼都不需要思考一般的安心感。和伊諾那看似軟綿綿實則是全方位壓制導致的無力感不同,這種感覺並沒有讓縴言感到不適。
于是縴言伸出手,為伊諾整理了下散亂的頭發。
伊諾的目光,鎖定在眼前的杯子上。
就連「動搖」一詞在此時顯得都有些多余。
「夜阿姨。」縴言轉過頭,對上了女人輕輕的微笑,「恕我冒昧,您……很了解我嗎?」
女人露出了短暫的驚訝神s ,輕聲說道︰「沒你想象的那麼了解。」
「這個世界,」縴言調整了下表情,「並不是我之前的那個世界對吧?」
「嗯,」女人點了點頭,「你不覺得驚訝嗎?」
縴言沒有否認,微笑著抓住了伊諾冰涼的左手。連帶著的,扼殺了僅存的一絲顫抖。
「因為是姐姐,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妹妹面前表現出動搖嗎?」
「沒有您說的那麼夸張。」
「這一點,倒是和我家秋語很像。」仿佛有些無奈,女人的笑容有些苦澀。
「……很像?」
「縴言,」女人卻沒有立即回答,「你相信……‘命運’這種東西嗎?」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覺得伊諾她,之所以會是你的妹妹這件事,是‘偶然’,還是‘必然’?」
縴言一愣,握緊了伊諾的手答道︰「這一定是必然。」
「是嗎。」無聲的微笑,「辛苦你了。」
「這怎麼能算是辛苦呢。」縴言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
齒輪的乖巧歸位,使得房間內再次散發出了空曠。
然後女人輕笑著,緩緩開口道︰「很久很久之前,有那麼一個隱蔽的家族,家族里面的孩子個個都有著自己的特長,並由這份力量引導著世界的向著正確方向上前進。然而,只有一個孩子和別人不同,他並沒有特殊的力量。那麼你覺得,生于這個家族的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呢?」
「……我想,應該是不幸吧?」稍作思考,縴言回答道。
女人並沒有對縴言的回答給予對錯上的判斷,她繼續說道︰「這個孩子有一個姐姐,一個並不是很疼愛他的姐姐。畢竟所處的‘世界’不同,彼此之間沒有共同話題的話,難免的會疏遠。」
由話題中的刻意所致,縴言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方向所在。
「直到有一天,姐姐遇到了一件麻煩事,但是又不好開口和父母商量,只好找到這個孩子傾訴一番,想讓他為自己提供一些幫助。」
縴言听到這番話後,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但是由于這個孩子在內心深處的自卑感所致,他卻對姐姐說出了相當過分的話。因為在這個孩子看來,周圍的所有人都比自己強,所以他認為那件事既然可以‘合理’的發生在姐姐身上,也一定是代表著姐姐是有著‘合理’解決那件事的能力的。」
縴言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是沒能開口。
「姐姐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但還是由這個孩子那過于事不關己的語氣所致,生起氣來。就像小孩子鬧別扭一樣,試圖告訴這個孩子,即使是她,也不是優秀到全能的程度,也是會像別人一樣,感到不安。」
「然後呢……」幾乎是下意識的,縴言忍不住問道。
「然後,這個孩子打了姐姐一巴掌。」女人用余光看了看伊諾,「也許是想告訴姐姐,自己是沒有為她分憂的資格的,姐姐這樣的‘期待’只會讓他反復地認知自己的弱小……嗯……可能還有那麼一點片面的負面感情吧?」
伊諾將手翻了過來,以相反的契合和縴言十指相扣。
「但對于姐姐來說也是一樣的,這樣的‘期待’讓姐姐也很有壓力。于是姐姐狠狠地咬了這個孩子一口,在他的手上留下了難以完整修復的齒痕。」
縴言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里滲出了一層冷汗。
「不過這個孩子卻沒有反抗,甚至連一聲痛都沒說。帶著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看著自己手上的傷口,發起了呆。像是想證明給姐姐看,姐姐確實有著‘否定’一切的能力一般。」
微妙的氣氛蔓延開來。
「姐姐作為年長者,最終明白了這個孩子之所以會有這種思維方式的原因。因此,她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似乎是覺得自己會擁有如此超凡的能力,是因為這個孩子為她事前付出了代價一般。」
縴言突然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也因為這份不合理的負罪感,姐姐回想到了之前的人生,她覺得命運對這個孩子相當的不公平,于是,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什麼決定?」
「姐姐強行修改了自己對外界事物的結算順序,把這個孩子排在了萬物之上且遠不可及的地位。」
伊諾緊緊地握住了縴言的手。
「換句話說,她把這個孩子當做摯愛……或者說把這個孩子當成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意義去看待,徹徹底底地殺死了以往的自己。」
冰涼的手指,強硬的和它的縴細程度絲毫不合。
「那麼你覺得,姐姐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盡管伊諾已經如此刻意地提醒著縴言,讓她去否定這份不合理,但出于本心,縴言還是覺得,自己無法按照伊諾的意願回答這個問題。
「或者換種問法,如果你就是這個故事里的‘姐姐’,你會做出怎麼樣的選擇?」女人輕輕地點明了主旨。
呼吸的噪音被剔出之後,縴言再次看向了伊諾。
——不言而喻的,觸手可及的柔弱,構建出了一副處于破碎邊緣的勉強微笑。
伊諾的眼楮似乎在說著什麼試圖阻止自己的話,但又出于某些原因,顯得有些僵硬。
「如果這就是命運的話,」縴言用上了兩只手,輕輕地化解了伊諾手中的強硬,「那麼一定是沒辦法干涉的必然吧?」
「沒錯。」女人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輕輕的,沒有任何聲響。
「這是連我們‘調停者’都沒辦法干涉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