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童偶
聶隱娘愕然,怔怔地望向玉階上的霍小玉。誰能想到這個在幽暗的月s 中c o縱一切的機關制造者,這個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驕傲、孤獨的男子,竟是個又聾又瞎的殘廢?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長發,乃至他的宮殿,都如此整潔,一絲不苟。五年來,他就這樣獨居在這座荒殿中,無親無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制造的人偶。不僅別人看不到他,就連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卻依舊拖著殘缺的身體,如此j ng心地修飾自己的容貌和風儀。難道,這只是出于他對自己的尊重?聶隱娘久久注視著他,對眼前這個敵人,第一次有了憐憫,也有了敬意。霍小玉似乎平靜了下來,輕輕叩擊皮鼓道︰「你們沒有猜錯。我不僅又聾,又啞,又瞎,而且從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覺。」他嘴角浮出一絲揶揄的笑︰「我的整個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強支撐著,若離開這些支架,我就會整個癱倒下去,變成地上的一灘爛泥。」聶隱娘抬起頭,望著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終于明白了,為什麼他會坐得這樣直。良久,她才輕輕嘆息了一聲︰「是主人將你變成這個樣子的?」霍小玉平靜地道︰「是的,那一天,他擊斷了我的脊柱,燻壞了我的眼楮和喉嚨,又將水銀灌入了我的雙耳。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緩緩叩擊,平靜異常,似乎那些慘絕人寰的酷刑,並非發生在他身上。霍小玉抬起頭,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顎上,透出一片驚心動魄的蒼白︰「那一天,當我從劇痛中醒來,眼前只剩下無盡的血紅,疼痛直透骨髓,讓我瘋狂。我伸手向前模索,卻發現大灘的血混著塵埃,已然半干,幾只老鼠就在粘稠的塵土中糾集,它們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嚇著了,踩著我的身體,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帶著些許嘲弄之s ︰「我是個有潔癖的人,這些骯髒的畜生讓我不住嘔吐,幾乎連心都嘔了出來。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皮鼓的聲音生澀、嘶啞,宛如一扇久未開啟的鐵門︰「你能想到,這種感覺有多麼恐怖麼?」聶隱娘一震,寒意從骨髓深處徐徐升起。霍小玉卻依舊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來,慢慢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冷靜下來,忍著劇痛逐個調動我身體的器官。我想知道,他還給我留下了什麼……」他輕輕拂開腮畔的散發,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這笑意在四周y n森的光影下顯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個痴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憶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給他的禮物。天底下最殘酷的禮物。「他還給我留下了這雙手,只有這雙手。」長發的y n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還要動人︰「這意味著,他還不想讓我死。」他頓了頓,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我決定活下來,拖著這殘缺的軀體,在這座廢棄的宮殿里活著。無法听,無法看,無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淒風、苦雨……每當y n雨的時候,我的每一塊骨骼都會裂開般劇痛不已,每一寸肌膚都會發出**的氣息,但我知道,我的心還沒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他的話平靜如水,聶隱娘卻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為什麼要這樣對你,你究竟做錯了什麼?」霍小玉的笑容漸漸隱去,冷笑一聲︰「錯的是你們,我是為你們承擔了罪過。」聶隱娘皺眉道︰「你是說,主人因為叛徒而遷怒于你?那為什麼恰恰是你,不是別人?」霍小玉輕撫皮鼓,搖頭道︰「那不過是因為,你們連被遷怒的資格都沒有。」他霍然抬頭,散發流水般分開,顯出半張蒼白而消瘦的臉。他的容貌極為清俊,一雙眸子卻黯淡無光,毫無血s 的唇際卻浮出一抹微笑,這笑容稍縱即逝,但竟是如此純粹、懾人心魄,仿佛他回憶起的,不是殘酷的折磨,而是畢生的驕傲。聶隱娘望著他,一時無語。想不到眼前這個男子竟是如此的固執、執著,連主人施加到他身上的酷刑都欣然承受,當作是主人對他特別的恩賜。他是太過愚蠢,還是太過情痴?又或者,這也只是他為自己編織的一個虛假的夢境?若沒有這個夢境,誰又能在這樣一座死氣沉沉的大殿中,拖著半死的殘軀,守候整整五年?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聶隱娘輕輕嘆息了一聲,沉聲道︰「你不恨他?」霍小玉冷冷笑道︰「恨他?你們有什麼資格恨他?」他搖了搖頭︰「謝小娥,你當年被庸醫割得體無完膚,是主人將你從垃圾中抱起,用盡奇方異術,讓你起死回生。」謝小娥依舊佇立在懸空木桌的邊緣,她的衣衫都被點滴而下的鮮血染紅。她。她似乎已經久久沉浸在這血腥的氣息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清醒過來。她臉上浮起一縷狂態,尖聲回答道︰「是的,我不恨他。我恨的人,只有聶隱娘。」霍小玉不再理會她,轉向柳毅道︰「二十年前,你家鄉遭受百年不遇的饑荒,你父母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將你換給了另一對饑民。是主人救了你,將你交給了你的啟蒙老師。十年後,你通過了考驗,成為傳奇之後,又是主人親自傳你上乘武功。」柳毅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並不回答,但眸子的深處卻掠過一絲痛苦的光芒,仿佛霍小玉的話,也勾動了他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霍小玉頓了頓,又道︰「任氏本來已被叔嫂賣入青樓,而聶隱娘你,卻是他從山賊手中救下……主人對于哪一個傳奇,沒有再造之恩?」「不錯。」聶隱娘冷笑了一聲︰「但是十年來,我為他出生入死,殺了數不清的高手。不管恩情有沒有報完,這種r 子,我是再也不想過下去了。何況,如今要殺我們的是他!」「荒謬!」霍小玉手指猛叩,皮鼓發出一聲長長的厲響︰「你們的生命,本來就是他給予的,他就算要你們死,也不過是收回他曾給予你們的東西!」柳毅看著他,淡淡道︰「命總是自己的,你就如此甘願讓他收回?」霍小玉冷笑一聲︰「我本來就只為他而活。他要殺我,我心甘情願,只是我要在死之前,幫他完成這個游戲。」他長嘆了一聲,繼續叩擊著皮鼓,聲音卻低了許多︰「讓這個游戲按照他的意願開始、發展、謝幕,他一定會很開心的。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他開心地笑過。」他的手指止住叩動,向空中輕輕一揮。黑s 的袍袖過處,幾聲嘶啞的微響隔空透下。那張懸浮在空中的圓桌,連同周圍的十二張木椅,正徐徐降下。「這是我給游戲中添加的一個插曲。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到。」桌椅降下,半明半晦的月光傾灑在木桌周圍,聶隱娘這才看清,原來木桌旁圍坐著的十二個人偶,真的是一群十歲左右的孩子。他們端坐在桌前,其中幾個人面前,還放著一塊扇形的畫。那駭然正是他們當初在土洞中遺失的刺青!聶隱娘驚愕的目光從這群孩子身上一一掃過,突然停留在一個女孩臉上。女孩黑發披肩,寶石般的雙眼中流露出與她年齡不符的成熟,她靜靜地坐在桌前,注視著圓桌上那塊被黑布蓋住的隆起,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她清秀的面容是如此熟悉,縴細的手中還握著一束血影針,她拿針的手法還有些生疏,但卻已透露出些許自信與沉穩,仿佛已經預感到,她今後的歲月,就會和這些冰冷的銀針聯系在一起。聶隱娘如被電擊,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十年前的時光,透過歲月的罅隙,從一個奇異的角度,凝視多年之前的自己。這種感覺,仿佛是塵封已久的閣樓之窗,猛然被一道陽光洞穿,腐朽的地板被晨風吹起陣陣塵埃,而她的心靈也不可遏制地動蕩起來。那個人偶正是按照她十三歲那年的樣子制成。她身邊的人偶,也保持著各自的姿態,聶隱娘的目光緩緩移開,她漸漸從那些孩子身上,分辨出了王仙客、謝小娥、柳毅的影子。十年前,他們被不同的人送到這座深山古殿中,開始自己的傳奇生涯,彼此卻從未謀面。但十年後的今天,他們的人偶卻圍坐在一張圓桌旁,專注地凝視著木桌zh ngy ng的黑布。他們安靜地坐在桌前,仿佛多年以來,就一直坐在這里。他們的手中,已經分別拿上了各自的武器,但臉上都還保留著孩子般的純真,聶隱娘心中忍不住涌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那時的她,應該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吧。若不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眼前的只是人偶,她真想沖過去,搖著那個女孩的肩,追問自己的名字。她緊握的雙拳已忍不住顫抖。柳毅也注視著人群中那個屬于自己的男孩。他是如此j ng致,逼真,連柳毅也仿佛恍惚起來——難道十年前,他們的靈魂已被留在此處,而走出這座古殿、慢慢長大、慢慢殺人、慢慢忘記的自己,卻不過是一具標著傳奇編號的軀殼?到底誰才是別人手中牽線的偶人?砰砰,就在這時,霍小玉手下的皮鼓發出兩聲古怪的響動。一個垂著墮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鼓聲的召喚,從座位上徐徐站了起來。她光潔的額前貼著花黃,雖然年紀很小,但已經出落得美麗非凡,細長的秀眉微微向上挑著,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嫵媚之氣,而她靈動的雙眸中,卻蘊滿了寶石一般的碧s 。聶隱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任氏?」「任氏」當然听不到她的話,只是機械地向前傾了傾身子,突然伸出縴細的手,將桌上的黑布扯落。血腥之氣撲面而來。黑布下是一具血跡未干的尸體。尸體的胸前裂開一個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膚也已被剝下,鮮血順著她的身體滑落,將木桌染得一片猩紅。然而,她的臉卻是如此整潔、溫婉,沒有染上一絲血污,也沒有一絲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長發隨意鋪陳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開的一朵墨s 妖蓮,而她原本艷s 無雙的臉,卻因為失血的蒼白而顯得清麗非常。仿佛是一朵褪去了s 彩的水晶花,哀傷,易碎,卻透著一種淒麗絕艷之美。這就是剛剛在狐仙廟被紅線殺死的任氏。那個人偶俯去,幾乎就要觸上任氏的臉。它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仿佛真的是個毫無機心的孩子,好奇地望著自己的未來。孩子總是會好奇自己的未來,他們總會在廟里,煞有介事地求簽,解簽,向算命的老人打听自己的未來。然而在他們心中,這不過是一場游戲,無論他們預測到的未來有多麼慘烈、悲哀,孩子還是會依舊沒心沒肝地嘻笑著,仿佛僅僅開了一個玩笑。畢竟,未來對于他們而言,是一個太久遠的詞。那個人偶女孩也是如此,她微微轉側著頭顱,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尸體,臉上卻依舊掛著笑意。咚咚,鼓聲又響了起來。人偶女孩突然從桌下掣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肩頭插了下去。噗的一聲悶響,匕首直沒至柄,女孩臉上沒有一絲痛楚,傷口也不見鮮血噴出。聶隱娘幾乎要驚呼出聲,就見那個女孩輕輕轉動著匕首,匕首將她肩頭的皮膚高高挑起,又向四處游弋著,仿佛要將她身上那層仿造的皮膚剝下。她全身的關節比真人靈活數倍,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頭顱轉到身後,也可以將手肘折返,去c o縱刺入背部的匕首。不到片刻,她身上那層皮膚已和身體完全月兌離開,像一件破碎的白袍披掛在身上。去掉了皮膚的她,完全失去了方才的美秀,她的體腔內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齒輪、傳動帶、滾珠,隨著她的動作,在不停地運轉著,看去詭異無比。而後,她掣出匕首,輕輕插入任氏的身體。聶隱娘突然明白,她是想要如法炮制,將任氏的皮膚也完全剝落下來!鼓聲隆隆,似乎在催促人偶的舉動。人偶女孩手腕輕動,隨著鼓聲的節奏,一刀刀仔細剝刮著尸體的皮膚。聶隱娘心中涌起一陣怒意,上前兩步,y 要阻止那個人偶,卻被柳毅攔住了。她抬起頭,高聲對霍小玉道︰「你瘋了?」霍小玉喉中發出一聲低沉而模糊的冷笑,輕輕叩擊皮鼓道︰「還記得《任氏傳》的結局麼?本來,巫師預言出了任氏的死期,但由于鄭生堅持要帶她西行,她還是跟隨前往。路過馬嵬坡時,被一只鬣狗發現。任氏現出狐形,向南狂奔,最終被獵犬咬死。鄭生趕到時,只見她的衣服皮毛宛如蟬蛻一般委于當地,早已氣絕。」他頓了頓,嘴角浮出一絲y n沉的笑意︰「所以,我要把她的狐皮蟬蛻般剝下來。這是唐傳奇的結局,也是主人想要的結局。」皮鼓的聲音猶在震動,人偶女孩已經將任氏的皮膚完整揭下,小心翼翼地舉在手中,向霍小玉行禮,仿佛是使臣在向君王展示一幅價值連城的畫。聶隱娘深吸一口氣,強行壓制住心頭的怒意,一字字道︰「好逼真的結局!但最妙的不是那張蟬蛻,而是主人豢養的那頭咬人的鬣狗!」霍小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但隨即又冷笑起來︰「聶隱娘,你知道自己的結局麼?」聶隱娘並不答話。霍小玉輕輕撫摩著皮鼓,道︰「我看到過你的刺青,也為你準備了最貼切的結局。」他修長的手指突然在鼓沿上重重一彈。咚……一聲古怪而悠長的清音響起。突然一道奪目的寒光在腳下爆sh ,唰的一聲輕響,一扇巨大的鋼輪從兩人中間破地而出!第十五章重逢
寒光sh 目,瞬息之間,兩人已被強行分開!萬千尖銳而短促的嘯音嘹囀而出。剎那之間大殿中盡皆被這些震耳y 聾的嘯音充滿,振蕩沖擊,聶隱娘與柳毅就覺身如處在暴風雨的大海一般,幾乎立身不住,更不要說靠近彼此。又是格格幾聲響,大殿頂上忽然垂下一根巨大的尖刺。光芒猛地一暗,幽暗的大殿更加y n森,尖刺宛如飆輪疾旋著,殿雖空曠,聶隱娘竟無從躲閃,眼看著那尖刺越來越低,向自己頭上落了下來!柳毅臉s 一變,他忽然沖天而起,從那鋼輪上越過,向尖刺撲了過去。身子還在半空中,手指猝彈,一道赤s 的珊瑚光向尖刺疾sh 而至!武器早已失去,他抽下的是自己的發簪,珊瑚發簪。柳毅也看出霍小玉的機關極為詭異凌厲,若是讓他各個擊破,只怕當真要死在此處。所以,他一定要救出聶隱娘。嗡的兩聲震響,珊瑚擊中尖刺,以石擊鋼,珊瑚立即碎開,爆出一團紅粉來。柳毅本也不期望單憑這只發簪就將尖刺震開,他身子跟著撲下,向尖刺抓來。突然,他身後那裂地而出的鋼輪,陡然止住了銳響,分散成極小的一片片!它們就如銀s 的蝴蝶,反sh 出妖艷的光芒,循著柳毅的視線,飛舞而前。霍小玉悶啞的狂笑聲傳了過來,柳毅忽然明白,霍小玉出手的對象,本就不是聶隱娘,而是他!可惜他明白得已太晚,而此時他的真力已盡,招式已老,再也無法反抗,只听那些銀鋼碎片發出一連串的碎響,瞬間組合成一個巨大的牢籠,將他困在中間。聶隱娘一聲嬌叱,血影針月兌手而出!這是她最後一枚血影針,在這如恆河沙數一般的碎片中,這枚四寸長的針又能做得了什麼?倘若留在手中,說不定還能救她一命。但聶隱娘還是sh 出了!銀針宛如泥牛入海,不起絲毫作用。鋼片嵌成的牢籠雖有孔,但僅容過指,無論如何都難月兌逃。柳毅抓住它一陣猛搖,但他的心卻越來越涼,因為這牢籠竟仿佛鑄就一般,絕非人力能夠撼動。霍小玉的機關之術,竟然一強至斯!柳毅發出一聲怒吼!聶隱娘身子一震,她翻身向鋼籠撲了過去!顯然,她也看出,只要兩人有一人倒下,那麼另外一人將再無力與霍小玉抗衡!突然,一縷銳風從她背後襲來。這銳風來得好快,一閃之間,就到了她的腦後!聶隱娘一驚,她顧不得救柳毅,身子急速前傾,跟著猛一低頭!颼的一聲響,那銳風緊貼著她的頭頂掠過,她甚至能夠感受到銳風掠走了她的幾縷秀發,斷發如絲,在空中曼妙飛揚。篤的一響,銳風深深插入了大殿柱子中。一瞥之間,聶隱娘看清楚,那銳風竟然是她的血影針!她心中一震!十二傳奇的功夫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會紅線的奪命一劍,同樣也沒有人會她的血影神針!那麼,這一針又從何而來?一張蒼白、年輕但卻流露出不合乎年紀的成熟的臉,出現在她面前。這是個年輕的女孩,她的手中緊緊握著一只錦囊,針囊。她定定地盯著聶隱娘,眼中華光流轉,但這光芒,卻是如此冷漠,死氣沉沉。原來,她不過是一個人偶,屬于聶隱娘童年的人偶。看著這張稚氣而堅定的臉,聶隱娘的目光恍惚起來。黑暗中仿佛有一道無形的亮光,從那童偶身上sh 出,一直照進了她的心里。童偶的每一分舉動,她都了解得徹頭徹尾。她深深地記著,在那個雨夜的樹林中,當自己挨到第三刀的時候,自己的靈魂仿佛也月兌出了軀殼,高高在上,看著自己冷漠而死氣沉沉的眼楮。她的心也是這樣急劇地變化著——要活下去,就要殺人;只有殺了面前的這個人,她才能擁有活著的權力!而現在,她自己就是這個人,站在這里,等著這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孩子來殺,給她生存下去的權力。她能麼?聶隱娘的胃忽然抽緊,她很想嘔吐!突然,那童偶手心一陣銀光閃耀,幾枚血影針隨著光芒掣動,宛如那抹流轉的記憶,向她飆sh 了過來。由過去的生,sh 向今天的死。聶隱娘的心忽然釋然,她忽然發現,這個童偶並不是自己。就算她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手中拿著血影針,她仍然不是自己,因為自己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絕施展不出這麼老辣的血影針!這念頭讓她莫名地感到解月兌,她抬起手,向血影針上抓下。沒有人比她更懂血影針,她有把握將這奪命的飛針凌空攔下,化作自己的武器!只是,她的手才抬起來,心肺之間立即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猛然想起,自己連番作戰,重傷之下,真力早就不濟,空有對血影針無上的了解,卻無力將其降服!她蒼涼地笑了笑,難道就這樣死在這里麼?猛然,一個人影撲了上來,狠命撞在她的身上。聶隱娘就覺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被這人影撞了開來。那奪魂追命的一針,堪堪擦著她的衣邊過去。聶隱娘勉力睜眼,就見謝小娥的雙目如鬼火一般在她眼前亮起,嘶聲道︰「我要親手為哥哥報仇,決不容你死在一截木偶手下!」她一抬手,十根縴細的指爪彎曲如鉤,發出道道幽光,惡狠狠地向聶隱娘面門撕去。聶隱娘只覺周身酸軟,完全無法躲避!只听霍小玉冷冷道︰「走開。」面前風聲大作,謝小娥一聲慘叫,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提了起來,用力向牆壁上丟了過去。木塊碎響中,只听謝小娥悶哼了一聲,就再也沒了聲息,似乎被撞得暈厥過去。聶隱娘勉強睜開眼楮,就听霍小玉緩緩敲擊皮鼓道︰「我困住柳毅,就是要讓你按照傳奇的結局死去,決不容任何人破壞。」他的手指緩緩在鼓面上滑動著︰「十年前,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時你只有十三歲,但你的眼楮卻充滿孤獨、堅韌、仇恨和殺意,宛如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這是一個天才的刺客才能擁有的眼神。我本以為,你會成為繼我之後最好的傳奇,做你的人偶,也投入了我最多的j ng力。」霍小玉似乎嘆息了一聲,鼓聲陡然一厲︰「但現在我很失望,你越來越倚賴柳毅,越來越從一個完美的刺客,蛻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這是我和主人所痛心的……所以,我決定在你完全墮落前毀滅你,看著你被那個幼年的天才殺死……」「——她才是真正的聶隱娘,你已經不配這個名字。」他揮了揮手,在鼓面上敲出了一個悠揚的鼓點。那個同聶隱娘一模一樣的人偶仿佛受到了什麼驅動,身子倏然動了起來,手臂一陣靈活的舞動,向聶隱娘撲了過去!聶隱娘知道危機頃刻,顧不得身體中巨大的痛楚,咬牙躍起,向大殿的頂梁攀去。她只能賭這一賭,看霍小玉所做的人偶是不是真的完美,連輕功都會!霍小玉悠然贊嘆道︰「果然是出s 的殺手,竟然讓你在一瞬間就看穿了人偶的弱點。那麼,再加上你的同伴呢?」他的手指又是一陣叩擊,圍坐在桌子旁的另一個童偶站了起來。那是個男孩,他生得極為清秀,手中拿著一支火紅的珊瑚。聶隱娘身子一震︰「柳毅!」霍小玉通過叩擊發出的聲音中似乎帶了一絲譏諷︰「就讓我看一看,你是否能狠心殺了他!」他忽然重重一擊,一個冰冷的「殺」字隔空透下!柳毅的童偶手指一拗,一截珊瑚應手而落,化作一縷火光,向聶隱娘竄襲而至。而同時,銳風疾響,血影針也如影附形sh 來!聶隱娘再也無法居身頂梁,手一松,向地面落下。兩位童偶受了鼓聲的催動,猱身而上,齊齊向聶隱娘的雙臂抓去。聶隱娘立身未穩,而他們的動作又實在太快、太過詭異,不得已被抓了個正著!童偶的手指硬如鋼鐵,緊緊扣在聶隱娘的脈門上,她稍一掙扎,便覺痛徹神髓。兩位童偶面無表情,拖著聶隱娘向那張木桌而去。長得極似聶隱娘的童偶將她狠狠按倒在桌面上,蒼白的手指卡住她的脖子,一面歪著頭,呆滯地看著她。她那張j ng致的面孔幾乎就逼在聶隱娘眼前,眸子中洋溢著婉轉的光彩,卻毫無表情,仿佛也是一個在痴痴凝望自己未來的孩子。而柳毅的童偶卻看也不看她,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肩。他抓得很用力,指甲都陷入了聶隱娘的肌膚,臉上卻透出y n冷的笑容,仿佛是一只抓住獵物的鷹。霍小玉蒼白的嘴角牽出一絲笑意︰他實在很喜歡這個游戲,他喜歡看著信任的人互相殘殺,殺到兩個人都死去為止。然而,他並沒有立刻催那兩個人偶痛下殺手。他手下的皮鼓輕響了兩聲。又一個童偶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卻是謝小娥幼年的樣子。她雙手捧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托著一塊和闐美玉。霍小玉手下的皮鼓發出一陣y n沉的聲響︰「謝小娥,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殺了她?」黑暗處傳來一陣碎響,似乎是謝小娥從木屑中緩緩爬了起來,她拭了拭嘴角的血痕,嘶聲道︰「是。」霍小玉淡淡一笑,輕叩皮鼓道︰「那麼我給你一個機會——做空空兒的機會。」「傳奇的結局應該如此︰聶隱娘圍著這塊和闐玉,被空空兒一匕擊殺。現在,我把匕首交給你。」他頓了頓,鼓聲更加低沉︰「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不能刺穿美玉,取她x ng命,那麼……我只好先看你的結局了。」謝小娥點了點頭,緩緩走到聶隱娘面前,那個貌似謝小娥的人偶已將那塊和闐玉強行圍到了聶隱娘的脖子上,而後回過頭,向謝小娥伸出手臂。啪的一聲輕響,一柄匕首從她的手臂中彈出,刺破肌膚,突兀地聳立著。匕首長約六寸,雪紋婉然,正是謝小娥最常用的武器。謝小娥回頭向霍小玉一笑,嘶聲道︰「多謝師兄。」她突然一把向那童偶臂上的匕首折去。機簧發出一聲裂響,那個童偶的整條手臂似乎都受了破壞,無力地垂了下去,但童偶臉上依舊冷漠,沒有絲毫的痛苦。匕首已在謝小娥手中,劃出一道寒芒,向聶隱娘全力撲下。霍小玉縴長的手指放在皮鼓上,仔細感受著皮鼓傳來的每一分顫動,他微微抬起下顎,似乎在享受這完美的一幕。突然,咯的一聲巨響,那個宛如鋼山一般的牢籠,竟片片裂開。只見柳毅沖天而起,向霍小玉撲了下去!霍小玉臉s 一變,雙手向皮鼓上怒叩。他的身後響起了一片疾風,數十種機關一齊發動,向柳毅sh 了過來。他所立之處乃是大殿的根本重地,設有重重防範,這些機關全都狠辣凶猛,已是強弩之末的柳毅,可說連全身而退的機會都沒有!就在快要接觸到的一瞬間,柳毅身子倏然一翻,藏到了霍小玉身前的大鼓之下!那鼓恰恰替他將機關擋住,柳毅雙掌電般探出,轟的一陣響,這兩面鼓被他齊齊擊破!這鼓本是柳毅最後的屏障,他又為何將其擊破?鼓中機簧密布,宛如刀刺,柳毅雙掌頓時鮮血淋灕。但在同時,那些機關卻全都停住,而霍小玉的臉上也現出了一絲驚恐!柳毅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臉上又再度恢復了自信的笑容。鼓聲悍然中止,抓住聶隱娘的兩只人偶也仿佛被突然切斷了線一般,動作立即停止,只留下荒誕的姿態。然而,謝小娥卻不受鼓聲控制,她右手一抬,雪亮的匕首已抵上聶隱娘的咽喉。就在那一瞬間,聶隱娘從已靜止的人偶手下月兌身而出,一手揭下脖子上的美玉,向匕首迎了上去!噗的一聲輕響,匕首透美玉而過,刺傷了聶隱娘的手指。匕首的去勢微微一滯,聶隱娘左手一掌已然印在了謝小娥的胸前。謝小娥嘔出一口鮮血,向後急跌下去。柳毅微笑著,他的手中握著一枚破碎的齒輪,緊緊抵在霍小玉的脖子上。雖然真氣不繼,但他仍有把握在一瞬間割斷這截枯瘦的脖子。他悠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怎麼從那個牢籠中逃出的。」他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是一截針,斷了的血影針︰「就是這截針,我在牢籠關閉的一瞬間,用它卡在了鋼片的中間。所以,這個牢籠其實並沒有關上。我們的驚惶,只不過是演戲給你看,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你不但听覺、說話都靠這兩面鼓,更重要的是,你所有的機關,都要靠鼓聲來c o縱。我早就在等機會毀了這兩面鼓。」柳毅的雙手都被皮鼓下的機簧刺破,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淋灕落下,滴落在霍小玉整潔的長發上。霍小玉猛然抬頭,額間碎發散開,露出他那只剩下兩個空洞的眼楮,緊緊盯住他。漆黑的深洞襯著他異常清秀、但也異常枯槁的面容,顯得格外y n森。雖然明知他什麼都看不到,但柳毅的心中還是忍不住泛起了一陣寒意。忽然,慢慢地,宛如毒蛇嘶嘯一般,他听到一個極度沙啞的聲音響起︰「拿……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