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雀橋烏衣巷人的眼里,李狗娃是最低等的賤種。
有娘生沒娘教,不偷雞模狗但也不是什麼好貨,前幾年還算個上進的小子,知道給店鋪、私娼跑個腿賺些錢,到得最近幾年,就是個蹭白事拿死人錢、隨便就給人作揖下跪的臭要飯。
李狗娃一身破舊的灰布衣,腳躡著一雙破草鞋,臉s 蠟黃,身體瘦弱,一看便是三個月都沒踫過油腥子的「不得已和尚」。
這會兒他正擺著他的破碗蹲在朱雀橋邊。
李狗娃的手正搔著他滿是油污的頭發,那垂下來的頭發把他的眼楮弄得有些癢,眼皮也有些跳,他眯了眯眼,再睜開眼時,就見到雲府里最低等的劉管家領著幾個小廝一路雞飛狗跳地過來了。
劉管家到朱雀橋來,是要教訓這里一個算命的老道。
這老道幾天前才到這里擺攤,不吆喝不裝瞎子,一個上當受騙的人都沒有,跟李狗娃一樣是好幾天了都沒開張的倒霉蛋。
劉管家一來也不廢話,先讓幾個小廝掀了老道的攤,把老道一頓胖揍,直打得他臉上開了醬油鋪,鼻血直竄,這才有些要盤問的意思。
這本來不關李狗娃什麼事,可誰叫李狗娃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劉管家還沒發話,李狗娃就趕緊揪了揪老道的袖子,讓他不管是不是犯了錯都先跪下來給那劉管家認錯道歉。
李狗娃發誓自己絕對是好心,但卻因此做了壞事。
那老道脾氣 得和頭牛一樣,一听李狗娃這話頓時怒火中燒,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直罵道︰「賊娘的他也配。」
這下不僅他自己遭殃,還一同連累了李狗娃。劉管家二話不說,撇撇嘴指揮著兩個小廝先給這多管閑事的李狗娃一個教訓。
李狗娃長期沾不了葷腥,禁不起兩個小廝的一頓拳腳,沒一會兒功夫就像一條死狗趴在地上起不來,打著滾,求著饒,拼命認錯。
他臉上不僅沒有半分怨恨的表情,還沖著劉管家嘿嘿地傻笑。
劉管家見他那憨樣,啐了他一口痰,回過頭,且算是大慈大悲放過了他。
老道卻是沒那般運氣,此刻被幾個小廝架在了身上,劉管家先是回身就給了他一巴掌,把他黝黑的老臉扇出五道紅印來。但似乎怒氣未消,劉管家便又朝老道的腿上踢了一腳,把老道踢得嗷嗷直叫了,這才心滿意足,施施然說道︰「我且問你,我雲府三公子不出百r 夭折這話,可是你說的?」
雲府三公子這件事,李狗娃是知道的。
雲三公子是雲府大老爺雲長空的大夫人許氏剛誕下的,那r 許夫人出門還願,拜謝菩薩送子,乘坐車輦路過朱雀橋的時候,老道不知發了什麼瘋沒來由就說了一句︰「此子活不過百r 。」這話也就是放屁,放了就放了,李狗娃見識過的算命先生多了,哪一個不是靠著這天災**嚇唬人?
可這老道也真是不識趣,也不看看雲府大老爺是什麼人物,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在青州城里,誰敢說雲府一句壞話?
「是我說的。」老道被打得鼻青臉腫,卻還是擺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說道︰「貧道師承青雲,還算通曉命理。」
「臭牛鼻子,打!」
劉管家才不理會老道說的「青雲」是不是當今掌天下道門正統的青雲宗,他就知道這臭牛鼻子好生囂張,居然一再頂嘴。
于是一股怒火沖上心頭,劉管家招呼著小廝下重手,老道的慘叫就像隔壁張屠戶殺的豬一般,這臉上的醬油鋪,也開了一家分店。兩道鼻血從鼻孔順著花白的長須流下,滴了一兩點在青石板面的灰塵上,血液迅速變干發硬。
兩個小廝打了一陣,劉管家叫停,對老道說道︰「雲大老爺給我的話是‘打一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我呢,心善,自然不是真的要打死你,這樣吧,你留些買命錢,我就饒了你。」
李狗娃趴在地上,一听這話就明白了,得,雲大老爺肯定不知道這事,這被錢財寐了良心的劉管家是來要賬的。
不過也對,這朱雀橋是這位劉管家的地盤,這老道剛來幾天不知道規矩,劉管家自然是要教訓老道一頓,讓他明白明白的。
「貧道若能拿出一兩,便也不自稱‘貧’道了。」鶴發雞皮的老道卻是耍起了嘴皮子。
「那就給我往死里打。」
于是,兩個小廝真的往死里打。
……
……
李狗娃趴在地上,耳邊不斷傳來老道「哎呦」、「哎呦」的慘叫聲,這聲音越來越無力,李狗娃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一個叫「氣若游絲」的成語來形容老道。他悄悄地回過頭,就見到他眼稜縫裂,披頭散發的模樣。那模樣有些嚇人,但老道兩只滾圓的眼楮依舊不知死活地瞪著劉管家。
一個小廝用肘重重地砸了老道的後背一下,老道頓時咳出一大灘口水來,身體弓成一只大蝦,那雙烏漆的眼楮仿佛也要蹦出眼眶一般,眼角、鼻孔、嘴巴,涕泗橫流,醬油店在他臉上開得到處都是,血液糊住了他整張臉。
那幾個小廝看到老道這副模樣,更加亢奮,砸著老道就像鼓手椎鼓一般,打得熱火朝天,興高采烈。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駐足不前。
但打人也總有打累的時候。
不過一會兒,兩個小廝就單手叉腰站在那兒重重地喘著粗氣,劉管家氣得吹胡子瞪眼,但他看實在是榨不出油水來了,也就罵罵咧咧地示意幾個小廝停手,打算回了。
可老天爺就像真的要收了老道的命似的,劉管家拍拍手剛想離開,官道上就傳來了一陣迅疾的馬蹄聲,劉管家回過頭,便看見一匹快馬從橋下奔來,定楮一看,卻是雲大小姐——雲水岫。
劉管家不敢妄動,抓著老道站到一旁打算讓雲水岫的快馬跑過。
但那雲水岫不知怎的就拉緊了馬繩,「吁——」一聲停下了馬。
雲水岫不認得劉管家,但認得劉管家身上那身雲府的衣服。
劉管家無奈,抹了抹額頭冒出的汗,有些惶恐得從路邊走出來,恭敬地給雲水岫鞠了一躬,說道︰「小姐從青雲回來,有何要事,我好趕快去通報。」
他的心肝在顫,害怕雲水岫過問這里的事情。
雲水岫生得美麗,眉如遠山,唇若朱丹,齒似俏貝,一身戎裝,一匹白馬又添了幾分英氣,她身材凹凸有致,讓劉管家忍不住想握在手心拿捏。但最讓劉管家驚嘆的,是雲水袖的「白」,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膚若凝脂,仿佛玉兔、白羊,真是對得起她名字出處中「白雲出岫」的「白」字。
這女人就該扔在青州城的勾欄——听香院里供男人褻玩,而不該像現在這樣,令自己膽顫心驚。
「我三弟可好?」雲水岫卻沒理會這位管家的問話,而是著急她的三弟,也就是老道口中那個活不過百r 的雲府三公子。
「好,好得很,好得很。」劉管家不住地點著頭,唯唯諾諾,只想雲水岫趕緊走。
但他的期望不免落空。
雲水岫听得劉管家的回話,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來,說道︰「你這副架勢,又是做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你可知這世上,有因果之說?」
她冷哼一聲,見劉管家y 言又止的模樣,又說道︰「這次我便放過你,你自己去雲府領三十鞭子就可。但若是再犯,我便把你剁了喂狗。」
這雲水岫也不是好心。
相反,這女子身上的戾氣頗重,蓋因那雲大老爺定下了雲家幼輩成年前都要去北方戍邊的規矩,這雲水岫一看便是從北邊蠻族的刀口上回來的,所以這滿身白玉的俏娘子才一副戎裝打扮,還帶了一身戾氣回來。
也就是因為這份戾氣,她的師傅青雲掌教拂塵子大皺眉頭,道袍一揮便給她的道心種了因果之說的念頭種子,好壓住這一身戾氣。
「不……不是這樣……大小姐,這是老爺吩咐的,我只是按照老爺的吩咐做事啊!」劉管家急忙擺手,把這件事情撇干淨。
「哦——我爹爹吩咐的,那你且說說,他犯了什麼錯?」雲水岫眉頭擰得更緊,美目微睜,但隨即又完全舒展開。
「他自稱青雲門人,通曉命理,判定雲三公子不出百r 夭折。」
「哼——」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執正道牛耳的拂塵子種下的念頭種子被一個凡人的一句話,轟了個尸骨無存。
劉管家話一出口,雲水岫的臉s 便驟然一變,從怡然恬靜的仕女模樣變成男人談之s 變的母夜叉。
她哼了一聲,不再去看劉管家,而是把刀刃一般的目光直刮向老道。
雲水岫見老道身上沒有半分修為,就已判定他是滿口胡謅,不由怒從心起,攥著馬繩的玉臂也加大了力量,馬兒感受到女子傳來的逼人氣勢,不安地耍耍頭,發出「呲——呲——」聲。
雲水岫冷笑一聲,說道︰「你通曉命理之術,今天出門,為何不給自己算一卦?」
「小姐倒是說錯了,貧道洗臉的時候,看到自己印堂發黑,掐指一算,就知道今天有血光之災,果不其然。」老道的木簪已被小廝折斷,頭發垂了下來,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小姐可要貧道給你看上一次姻緣未來?」
雲水岫又是一聲冷哼,沒理會老道的話語,自顧自地說道︰「我三弟雖剛出世,我卻喜愛得緊,前幾r 有丫鬟讓他凍著了,我便花了她的臉,今r 听到你這牛鼻子一番胡話,你說我該把你怎樣?」
「貧道以為,人的命,從來都是上天敲定,非大能之力不可更改。今r 貧道若是死在這里,那便是天命,天命早已注定,哪容你這黃毛丫頭定奪他人生死。」
「好好好,你說天命,我便幫你算一卦。」
雲水岫說完,玉臂一揮,散落一地的卦簽便從地上立了起來,雲水岫食指一勾,選中其中一根,瞬息之間,這根卦簽飛入她的手中。
「我本天仙雷雨師,
吉凶禍福我先知。
至誠禱祝皆靈應,
抽得終簽百事宜。」
「這是上上簽。」老道笑起來的皺紋能夾死一只蟲子。
「這簽就是上上上簽,你也活不過今r ,信口雌黃,就該像北方蠻族一般,趕盡殺絕。」
女子看著老道那得意的表情,惱羞成怒。
她玉臂一揮,那原本握在手中的卦簽便像利箭一般朝老道的胸口飛去,只听「噗——」的一聲,那卦簽j ng確無誤地扎進了老道的胸口,老道喉嚨一甜,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老道在雲水岫擲出卦簽的時候,終于沒了一切盡在掌握的得道高人模樣,而是和一個普通的算命瞎子被識破江湖伎倆一般手足無措,顯出驚恐的神s 來。
但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個「且慢」的「且」字,那卦簽就扎進了他的胸口里,扎斷了他的生機。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一切電光火石,少女的殺伐果斷,嚇得躺在地上的李狗娃瑟瑟發抖,哇哇直叫。
李狗娃害怕自己也會被這狠心的女子一簽扎爛心髒,嚇得全身都在顫抖。
雲水岫听到李狗娃的「哇哇」聲,這才注意到李狗娃,高坐于白馬之上的她俯視這滿身污臭的乞丐兒一眼,眉頭又是一皺,顯得嫌惡。她朝一邊有些痴呆模樣的劉管家問道︰「這又是誰?」
劉管家這才醒轉,也不敢隱瞞,怕誤了雲水岫的因果,于是實話實說道︰「一個乞丐,倒霉遭了禍,沒什麼過節。」
「哼——都是賤種。」雲水岫的心情糟透,也不想再呆在這里,哼地一聲,手間的馬繩一蕩,喝道︰「走,回府。」
馬兒一驚,吁吁兩聲,便朝雲府的方向跑去。
劉管家見狀,領著一眾小廝,一路跟著回了雲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