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煙同南酒仙沒多時便來到了那由一處山峰上流下的小溪匯成的湖泊旁,此刻夜色越來越濃,蟲豸的聲音也終是悉悉索索的在草叢里響了起來。
看了看湖水很是清澈,沈如煙便伸出素手輕輕捧了一捧送到嘴邊,剛剛喝了一小口便听到小狐狸嗷嗷的叫聲。
「怎麼,你也渴了?」沈如煙眉眼如新月般彎了起來,將手靠近小狐狸毛茸茸的嘴邊道。
不一會兒便听到啾啾吸著水流的聲音,不過飲了幾口,小狐狸便直接竄到了湖泊旁,依著一株樹木的根部蜷縮了下來。
南酒仙不知不覺的站在了沈如煙的身後,後者听到腳步聲便轉過頭去。
「我看我們也不用去其他地方了,今夜就在這里休息了。」沈如煙一邊撩著水清洗了一下風塵僕僕的臉龐,一邊輕聲道。
南酒仙皺著眉頭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並沒有意見。
沈如煙所謂的休息,便是依著一棵樹,亦或者一塊石頭,然後眯著眼楮小睡一會兒。
不過南酒仙修為有成,莫說這短短數日,縱然讓他經年累月不休息,只要體內真氣仍然循環不息,那自然不會疲憊。
所以待得沈如煙靠在樹木,石頭上小寐之時,他直接就負手而立站在原地吸納起天地靈氣,哪里又會浪費時間去睡覺。
更遑論,若非他在此,沈如煙除非找到一些樹洞山月復之內的隱秘處,否則哪里可能會睡得如此安穩。
當然前些日子沈如煙所經之地大抵不遠便會遇上城池,所以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倒也不大可能遭受到襲擊。
可現在的地方根本就處于一個荒涼地段,前後離下一個城池都還有著很長的一段距離。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城池內的修者去剿殺四處的妖獸,這些山林野地自然便會很危險。
「怎會如此!」
南酒仙突兀的一聲大喝,忍不住凌空一掌拍向了那清澈的湖泊。
的一聲炸響,沈如煙被有些冰冷的湖水灑了一身,不過她卻只是有些驚異的看著一臉迷惘和不解之色的老者,完全弄不明白到底對方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氣。
南酒仙看見自己又不經意間失手波及到了沈如煙,心頭暗道這兩次下來,自己想要收她為弟子的機會只怕變得就更低了。
不過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耐不住性子,所以只好無奈的搖了搖頭。
南酒仙散去手中的真氣,正準備出聲道歉,卻發覺沈如煙理也沒理他,只是低去,從地上捧起一條數寸長的銀鱗小魚,而後滿面心疼的將其重新投入了湖水中。
「哼——」南酒仙也不知道這會兒到底因為什麼事情而煩心,看到沈如煙的樣子,居然是冷冷的哼出了聲來。
「既然被拍上了岸,那便合該它命中有此一難,你又何必將它再扔進湖里。」
沈如煙轉過頭來,輕輕咬了咬嘴唇,而後又搖了搖頭。
「只要我舉手之勞便是活它性命,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去這樣做呢?」
「照你所說,一路走來腳下的螻蟻蟲豸不知被踩死了多少,那怎麼不見你去關心它們?」酒劍仙似乎覺得沈如煙的心態有問題,于是一副冷嘲熱諷的模樣,想要借助兩者間的對話將女子這種沒必要的善心泛濫給扭轉過來。
「我沒有看見……」沈如煙搖了搖頭。
「你沒有看見?那便不算性命?你的念頭本身就有問題……倒不如拜我為師,日後握他人生死于手,豈非妙極?」
南酒仙嗤笑道,似乎為沈如煙的答案感覺到可笑。
「我不會看見別人吃肉而覺得他殘害生命,因為天道往復循環,這本是至理。但我今天看見了這一條魚被你震上岸來,只需伸手便能救它性命,若我不為那與禽獸何異?」
沈如煙很鄭重的搖了搖頭,示意南酒仙根本就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
「而你所說的螻蟻蟲豸,我眼不見,心不知,既然心不知,那你所說的一切根本就算不得數。我眼所見,心所知時,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沈如煙在尋常時候都是將南酒仙當做長輩,還會很禮貌的稱呼他一聲酒仙爺爺。但牽扯到這種問題上,她卻是不退讓半分。
因為她覺得,自己所堅持的東西,絕不會錯。
南酒仙蒼老的眼神微微一震,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但還不待他開口,沈如煙身後的山林中便傳出一陣陣清脆的類似于鈴鐺一般的聲音。
「好一個天道循環,往復不休。好一個眼所見,心所知時,便幫一切能幫之事,能助一切可助之人!」
如晨鐘暮鼓般震撼人心,直接深入到靈魂深處的聲音讓沈如煙的神情驀然變得肅然不少。
南酒仙听到這個聲音面色卻是忽然一變,緊接著死死盯住了沈如煙身後那漆黑的一片林木。
「兩位施主!貧僧覺欲有禮——」
沈如煙瞳孔被突兀的一陣光亮刺的微微收縮,半響後她才終于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身披錦斕袈裟,其上明珠金砂,銀線紫金耀然奪目。手中杵著一根高過他兩頭的九環錫杖,環為晶玉,杖身似是那千年除障木。
這一身穿著仿佛在夜幕下都熠熠生輝,但周圍卻分明沒有半分能被反射的光亮。
豐神俊朗,雖然剃了三千煩惱絲,點了結疤,可仍能看出他絕對是一個濁世佳公子,如玉美郎君。
「沈如煙見過大師。」雖然對方的年紀看起來同自己都差不了多少,但沈如煙卻感受到了那如山海一般威嚴肅穆的氣息。
那是舍棄一切,只為尋求真我的一顆心。
覺欲左手豎在胸前,高呼一聲佛號,微微欠身行禮的沈如煙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而這個時候,南酒仙方才有些莫名的望著突兀出現的覺欲問出了聲。
「老和尚你跑到這里來做什麼?難道你這出名的石佛寺高僧,也耐不住誦經的苦?」
南酒仙的話雖然滿是嘲諷,但其間真正的意思卻只有他們二人才懂。
于是覺欲便一派寶相莊嚴的搖了搖頭,旋即那如同唱誦佛經一般的言語再度響起。
「世人只知凡間欲,誰曉經中樂無窮。貧僧來此——卻是另有其事。」
言及此處,覺欲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那蜷縮在不遠處一棵樹下的白狐身上,然後眉頭輕輕一皺,不過轉瞬卻又消散開來。
「它……就是只狐狸吧?」南酒仙遲疑了一下,然後方才道。這番話說的古怪,于是沈如煙有些詫異的望了望他,但此時卻無人理會。
「施主說笑了,狐狸若不是狐狸,它又是什麼?你若不是你,那誰又是你,你若是你,那你又是誰?」
「呼——」南酒仙聞言,卻是大大的松了口氣,然後方才笑罵起來,「你這老和尚忒也油滑,老夫不與你爭論這些。」
「你有事就去辦你的事情吧,我還要送這乖徒兒去找她的弟弟呢!」
「我什麼時候答應拜你為師的?」按道理說,以沈如煙的性子絕不會在這種場合下讓人下不來台。
但南酒仙一而再再而三如此,的的確確讓她有些不厭其煩。
更遑論面前這個僧人似乎很是正派,沈如煙也不願意去欺騙一個一心向佛的出家人。
此話剛落,南酒仙的老臉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覺欲卻是一臉若有所思的笑容,他端詳了沈如煙半響,方才高呼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女施主與我佛有緣,不如于我門下,鑽研佛法如何?」
這番話出口,沈如煙和南酒仙皆是愣在了那里。過了片刻,還是後者先反應了過來,立刻就是破口大罵起來。
「好你個西佛陀,自己的石佛寺不好好呆著,跑來跑去干什麼?還偏偏就遇到我們,你說你遇到我們也就罷了,你還不知好歹想搶我弟子?」
「施主此言差矣,她言中已然告之並未拜你為師,何來弟子一說?」覺欲笑笑,分毫沒有動怒,仍舊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
「反正老夫不管,這個弟子我要定了,凡事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你怎麼能舌忝著臉跟我搶?」南酒仙見言語不是對手,直接就耍賴起來。
「你先于貧僧開口,她卻並未答應。那貧僧再開口便屬于貧僧在先,你此番阻撓才是不該,又怎能說是貧僧不講究先來後到?」
論起言語上的功夫來,南酒仙自然不可能會是覺欲的對手。
正當他吹胡子瞪眼準備罵出聲來的時候,沈如煙卻一臉莫名其妙的模樣。
「我有說過要做你們誰的弟子麼?我無意跟你學握人生死于手之道……」
「女施主此言甚是。」覺欲一臉深以為然的模樣,手中的九環錫杖在言語間開始閃爍著一陣陣絢爛的佛光。
「唵——嘛——呢——」覺欲的聲音不斷的在整個林間回蕩起來,如同那石佛寺鐘塔的銅鐘被撞擊著,傳出嗡嗡不絕于耳,回響不停的聲音。
隨著他嘴中吐出的六字真言,沈如煙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迷惘起來。
「皈依咒,凡女沈如煙,可願皈依我佛,以求金身正果?」一聲清喝之後,西佛陀的面上已滿是成竹在胸之色。
皈依咒下,他不信一個沒有修煉過的女子能抵擋住這陣法對信念的影響。
「金身……正果?」沈如煙喃喃道,眼神中的迷惘漸漸消逝,轉為了期待。
而南酒仙只是緊張的看著她,卻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打斷西佛陀的舉動。
「不!」沈如煙腦海深處忽然浮現出沈正天讓她離開那一刻的場景,還有同沈言離別之時那個沒入夜色深處的背影。
「我還要去找弟弟……」她呢喃著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西佛陀面色一驚,而後浮現出一縷蒼白。他的皈依咒居然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反而沾染上了一股莫名的業力。
雖然以他的佛法修為那些業力根本算不得什麼,可他卻從那些業力中看到了無數亡靈對這個女子的感激和謝意。
「這……怎麼可能!」西佛陀滿臉的震驚,他斷然不會想到,沈如煙在朔雲城那一戰中,到底俯身叩頭多少次,讓多少枉死冤魂的滔天怨氣因這一拜而消散。
「塵緣未了——」西佛陀面上的震驚持續了半響,方才長嘆一聲,「也罷!相遇即是有緣,貧僧便送你一場造化。」
西佛陀將九環錫杖高高揚起,而後在南酒仙震驚無比的目光中,轟然朝著沈如煙的額頭敲了下來。
——
——
——
九環錫杖敲在沈如煙的額頭上,居然發出了三聲撞鐘的悠然清鳴,而且不斷的在四周回蕩著。待得這聲音響罷,沈如煙方才茫然的睜開了眼楮,如果她能看見自己的眸子,便能發現,先前眸子里的疲憊早已盡數斂去。
「對了,我記得剛剛你將一條魚給震上岸來,怎麼不見了呢?」沈如煙偏著頭思索了片刻,然後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站在身側南酒仙輕聲詢問道。
「我將它扔回湖里了。」南酒仙望著西佛陀消失處的那一片黑暗,隨口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