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 第十六章

作者 ︰ 蔡小雀

回到將軍府,已是黃昏,冰娘愉快地哼著雲南小調,清脆的歌聲回蕩在美麗的暮色中。

從軍自始至終都是一臉的深思。

他們經過了水池,冰娘回過頭正想問他為何不養些中看又中吃的魚兒,這才瞥見他儼然的神色。

「你怎麼了?」

他微微眯起眼楮,「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做什麼?」雖然她明白他在問什麼,卻依舊選擇裝傻。

「我們明天不會去拜訪嬸娘,更不可能留在那里吃她拿手的羊肉大火鍋。」他頓了一頓,蹙著眉心,「我甚至不知道她會燒飯。」

「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她隨手摘起一瓣綠葉,拈在指尖把玩著。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舌忝了舌忝干澀的唇,終于迎視他的眸光,「為了你。」

「我?」從軍的神色古怪,忍不住低吼,「你見鬼的是為了我,我一點都听不懂!」

「你需要家人。」她溫柔地道。

「你就是我的家人。」他咬牙切齒的說,「還有將軍府中的每一個人,我的每一個部下,都是我的家人,我並不缺少家人。」

她凝視著他,「可是你需要跟你的嬸娘、堂弟和好,畢竟他們才是與你有血脈之親的親人。」

那是他心底深處的一個缺口和傷痛,可是再怎麼逃避也沒有用,只是選擇用厚厚的痂封鎖住,卻沒能徹底治愈傷口……她從他凝視晉深時的眸光就看得出來,他其實也想要擁有血濃于水的手足親情。

晉深更需要他,需要一個正直可靠且英明的男性楷模來學習,也需要一個年長有智慧的兄長來教導他該如何面對生命中的風風雨雨,教他如何從一個青澀不安的男孩長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我沒有和他們交惡。」他撇開頭望著遠處的晚霞暮色。

「但是你也沒有跟他們親近。」她指出。

他眸中閃過一抹冰冷的防備,「你不明白。」

「相公,我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它並沒有擊倒你,反而讓你變成一個頂天立地、正直有為的男子漢,既然你已經走過那重重的磨難,為什麼不把胸懷放開,原諒他們呢?」

「如果我沒有原諒他們的話,今天他們一家子不可能還完好無缺地活在世上。」他眼中的冰冷蔓延開來,語氣中的冷漠無情不禁讓她瑟縮了下。

「由此可知你是一個善良且雍容大度的好人,但是你的理智和道德感原諒他們,並不表示你打從心底真正地諒解了他們。」她真的很希望他能打開心中的結。

「諒解?」從軍眯起眼楮,堅硬的面具終于有一絲崩潰,「你可曾嘗過父母雙亡後,寄人籬下卻被視若敝屣的滋味?」

她呆住了,「相公……」

「你可曾嘗過舉目無親,希望你最後的家人能夠對你伸出手,給你一絲絲的關懷和溫暖,換來的卻是鄙視唾棄和排擠?」他漸漸握緊拳頭。

冰娘死命地咬住下唇,免得自己失控地哭了出來。

老天,她多麼希望當時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

「你可曾嘗過睡在柴房里,望著窗外冷冷的月光,內心有多麼痛恨自己為什麼還活在這世上?為什麼不跟隨著父母的腳步死去?」他嗓音暗 地低吼著,目光充滿了痛楚,「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直到心底最後一絲希望的灰燼冷卻消失,最後你終于明白,世界上就剩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其他人統統都是陌生的臉孔和冷漠的影子。」

她終于控制不住落下淚來,透過淚霧迷蒙,他臉上的傷心和絕望卻異樣地清晰。「相公,那都已經過去了,何況你還有皇上,而且現在你還有我啊!」

「沒錯,就在我幾乎放棄自己的時候,皇上救了我,並且給予我最大的溫暖和關懷。」從軍語氣堅定地道︰「我被接進宮後,皇後待我如親生子,還有奏越太子和公主,以及現在被封為一等公和文宰相的千歲與辛聞……是他們給了我親情和深刻的友誼,讓我沒有被自私卑劣的叔父一家毀掉!」

她的眸光漾著深深的溫柔。她好想見見他們,見見這些在他最脆弱、最悲傷的時候,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給予他最需要的愛與關懷的人們……

她要跪下來深深地向他們致謝,謝謝他們為她保全了世上最值得愛的男人。

她的男人,心上最最深愛的人。

「相公,雖然上天給你諸多的磨難,卻還是讓你擁有眾多的關愛和親情。」她柔柔地道,「反觀你叔父、嬸娘和晉深呢?他們很可悲也很可憐,不懂得世間情為何物,不懂得何謂仁慈與人性……可是你看他們最後得到了什麼?一個殘破不全的家,一直到現在,還無法月兌離自慚內疚心虛的陰影。」

「若有,那也是他們應得的。」從軍冷冷地道。

「我們都不是聖人,我們都會做錯事,就當作他們一時做錯了事,可如今已經悔改了……原諒一個人比憎恨一個人更好,你就原諒他們吧。」

「我沒有不原諒他們。」他淡然的說,轉身逕自往玄樓方向走去,「我還有很多公文要處理,你先回房里休息吧。」

「相公……」她急聲喚道。

「還有,我明天一整天都會在兵部忙。」拋下話後,從軍高大的身影旋即消失在暮色沉沉中。

冰娘呆站在原地,一絲掩不住的惆悵和失落悄悄爬上心頭。

他的反應如此激烈,可是換作是她,真能夠一笑抿恩仇嗎?

「我這樣……做錯了嗎?」她低低自問。

她真的不願意見到他繼續活在過去的仇恨和陰影中,雖然他已經很了不起,幾乎已經是以德報怨了。

但解開心頭的那重枷鎖不為別人,而是為他自己。

「不,我不能放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化解這段恩怨,讓他們重拾親情與和睦。」

雖然這顯然是項艱鉅的任務,天知道她得花上多少年的時間?

而且她眼前的麻煩也不少,也還等著她一一解決呢。

冰娘突然覺得一陣發冷,原來天色已經黑了。

第二天一早,冰娘興匆匆地跑到玄樓,卻發現從軍早早就出府上朝去了。

她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她不能氣餒。

從軍是個生性仁慈寬厚的男人,他需要的只是獨自一人靜下來好好把事情想清楚,

她會給他時間的。

冰娘揣著一顆心,在將軍府里從早晨等到中午,從午後等到黃昏,眼見他真的不回來了,她不禁失望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她昨日已與晉深定下晚飯之約,就算從軍不去,也阻擋不了她去的決心。

而且她也要親眼看看,世家二房此刻的情況。

如果他的嬸娘依舊劣根性難改的話,或許她可以放棄一部分,只要說服從軍和晉深兩堂兄弟恢復情誼就好。

因為她可以看得出這兩兄弟眼中的希冀和渴望,雖然他們倆死不承認。

「敏敏,你有空嗎?陪我到一個地方去好不好?」

無視敏敏的咕噥和不滿的臉色,冰娘還是來到一棟曾經輝煌過,如今卻顯得沉舊斑駁的宅邸。

它甚至比漫天的黑夜還要死氣沉沉。

就像年久失修的古墳……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若說當年世二夫人曾經殘忍地對一個孩子極盡傷害之能事,那麼居住在這毫無希望和未來的古墓里,也足以懲罰她了。

宅邸大門前,努力壓抑著興奮與期待的晉深,與一名高姚瘦削卻顯得衰老的老婦人正引頸等待著,在看到她的身影出現時,他們眼中不約而同閃過一抹強烈的喜悅和釋然。

她真的來了。

但當他們看到她身後並沒有從軍的蹤影時,失望又在瞬間爬上了眼底。

「嬸娘你好,我是從軍的未婚妻子,我叫冰娘。」她對一臉緊張的老婦人綻開一朵笑容。

敏敏在她身後生悶氣暗嘀咕,但她假裝沒听見。

老婦人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的美艷精明,但是歲月和多年來的內疚在她臉上刻劃出明顯的蒼老痕跡,此刻的她看起來只是一個充滿防備,緊張和不安的老人家。

老婦人有些驚異,結結巴巴地道︰「呃……夫人不用多禮,里、里面已經備好了飯,夫人請進……請進。」

晉深強自鎮定地望著她,語氣卻是脆弱忐忑,「堂兄……他不來嗎?」

「他臨時有急事。」她眼也不眨地撒著謊,笑意晏晏。

「噢。」晉深看來失望極了。

「我來也一樣。」她溫柔地看著面前這對倉皇畏縮的母子,心底止不住的嘆息。

如果從軍來看過他們一眼,只要看一眼,他就會明白放下仇恨是最正確的選擇。

不但是打開自己,也是打開他們身上背負多年的沉重枷鎖。

老婦人吞了吞口水,焦急地扭絞著枯干的雙手,「請……請進。」

冰娘友善地挽起她的手,「嬸娘,別客氣,咱們一道進去吧。」

「夫人……」敏敏在她背後驚喘一聲,像是怕她沾惹到什麼髒東西似的。

「你也一起進來。」她對敏敏拋去一個警告的眼神,「什麼都別說。」

「嘖。」敏敏一跺腳,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了進去。

古老的宅邸處處都是陳舊與荒涼,僅有的兩名婢女看起來也很少見生人,在看到她蓮步款款來到時,更是一副巴不得跑去躲起來的模樣,不難想象這古墓里一點希望和朝氣都沒有。

晉深怎麼受得了呢?他今年才十七,正是青春要開始,要追求自己大好人生的時候。

難怪他寧願做出放蕩不羈的模樣,還跟那票公子哥兒鬼混,也許是想要證明自己雖然住在古墓里,但還是活著的事實吧。

他們在簡陋卻擦拭得潔淨的大廳里用餐,四周微微泛黃的牆壁和沉檀木架上空蕩蕩的景象,令冰娘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這些年來,我們把能賣的古董和字畫都賣了……」老婦人低低呢喃,勉強維持著最後的一絲自尊。「你知道的,我們總是得活下去。」

「雖然我們不配。」晉深苦澀地道。

冰娘心底掀起了絲絲的酸楚,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欺負過當年弱小無依的相公,她應該要恨她,可是此刻她所看見的悲慘景象,卻讓她怎麼也狠不下心去恨。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老天已經給了他們最好的懲罰。

「據我所知,將軍應該每個月都有讓人拿家用費來。」

「我們……不能再拿他的錢。」老婦人深吸了一口氣,羞慚地低語,「那些錢我都沒動,我等著有一天他來,然後當面還給他……可是他一直沒有來,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贖我這一身的深重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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