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游俠傳 二、錦帆甘寧(下)

作者 ︰ 三國阿飛

一個少年昂然走出,邁上主艙船面,雙膝跪倒,磕個頭,道︰「小人該死。」

徐盛一愣︰「阿西,怎麼是你?」這阿西平日恪盡職守,辦事干練,乃是五童之首,沒想到今日干出如此失措勾當。

阿西道︰「小人貪看斗陣,一時入神,犯此大錯。小人不敢求二位爺開恩,只求讓小人看過首領和徐先生二位斗陣之後,再行斬首,感激不盡。」又連磕兩個頭。

徐盛看看丁奉,丁奉看看徐盛,心中都想︰「我哥倆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你居然入了迷,可真了不起。」他們剛對陣法發生興趣,對這個小陣迷十分同情,瞅瞅甘寧,甘寧正入神掃視陣形,面無表情。

丁奉擠擠眼,沖我撇撇嘴,徐盛還沒明白,我都看見了,心想︰「甘、徐二人現在比的陣法,連我都看不太懂了,這孩子也沒多大,怎麼就能看懂?」

任何一門技藝,一旦到了某種高度,已不能用隔行如隔山來形容其種種細微的分歧差異。高手顯技的時候,本行中水平略微欠缺一籌的都可能茫然不解,外行就更不可能有絲毫的興趣。

陣道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沒有名師指點,根本模門不著。甘、徐二人沙盤演陣,經過早期試探、中期較力,到現在已經是各以看家絕技相爭,比的是極高深的陣法。我得過池早指導,也不過似懂非懂。這種陣法,外表十分枯燥乏味,這孩子怎麼會看得入迷?

我心中奇怪,提起內力,氣化兩絲,分別逼入甘、徐二人耳中,道︰「甘兄,今日你與元直演陣,乃是一大盛事,阿西他觀陣失職,情有可原。可否網開一面,饒他一命?」

甘寧和徐庶都是一怔,一起抬頭,這才看到周遭事情。甘寧問了兩聲,明白了事情,正要說話,徐庶已笑道︰「甘兄手下,人才濟濟,一個孩子也如此了得,徐某真是佩服。」

甘寧布下天都火輪陣,見徐庶一直猶豫,自覺勝券在握,心情甚好,徐庶這麼一贊,更是高興,道︰「既是飛帥講情,好了,帶他過來吧。」

丁奉忙道︰「阿西,還不謝過首領。」

阿西磕頭道︰「小人謝首領不殺之恩。」

我道︰「小兄弟,來,到我這廂來。」

阿西微一遲疑,徐盛罵道︰「飛帥讓你過來,你小子擱頓什麼?」心想︰「飛帥救你命呢,還這麼笨。」

阿西應道︰「是。」站起身,邁步走到我身後。我見他腳步雖然沉穩堅實,但顯是久在船上打熬鍛煉出來,卻沒有身負上乘武學的跡象,心想︰「這孩子沒練過武功?」

忽听甘寧一聲長笑,道︰「徐兄,這一陣,我又輸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沙盤中黑子東一粒,西一顆,毫無章法,心中疑惑,問阿西︰「阿西兄弟,你可看出徐先生如何破的陣嗎?」

我本來是誠心請教,因為確實沒看懂為什麼徐庶這麼一會兒怎麼就下了決心,隨手把對方這麼一個惡陣給破解于無形。阿西卻以為我是考較他,忙道︰「依小人看,徐先生布的是急風隨雲陣,以三十七隊人馬組成勾連曲直等九軍,各軍似連非連,似斷非斷,如急風隨雲之形,不論首領如何運陣變化,始終緊緊纏住首領,令首領中央伏兵難以發揮作用。」

他站在我身後,說話聲音又是極低,甘寧卻似听得清清楚楚,他目光電射般忽然盯住阿西︰「你說說,我陣中伏兵為何不能發揮作用?」

阿西嚇得一低頭,臉色頓白。我道︰「甘兄,你積威之下,他怎麼敢講,還是我來問吧。」轉頭過來,道︰「阿西兄弟,這一點我也沒想通,你仔細跟我說說。」

我說話中的柔和內力起了作用,阿西慢慢抬起頭,低聲道︰「首領陣中,中央明為八隊伏兵,實則暗藏十二都天火靈官,若徐先生直取陣心,首領火器發出,內外夾擊,便可大獲全勝。今徐先生先驅外圍,敵我混雜,首領火攻之策便不靈了。」

徐庶上下打量阿西,見他眉清目秀,看年紀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不禁大奇︰「此人面藏錦繡,大是不凡,單以對都天火輪陣的了解,也不過略遜我一籌而已,怎的如此年輕?」一瞥甘寧,見他嘴角含笑,似是松了口氣。

甘寧道︰「你見識確是不錯,只是我並非不敢施用火攻,而是不能。兩軍相爭,本是極為殘酷之事,若是逼到急處,我自會不顧一切,放出火器,與敵同歸于盡。」

阿西臉色一變。

甘寧瞧在眼里,又道︰「你可知道徐兄為何遲疑不攻?因為他不願與我偕亡。便耐心等候,待南風撲來,一鼓入陣。我面朝南方,如若施放火器,非但不能傷敵,反會燒著自己。所以,我不能用火攻。你懂了麼?」他平日威嚴肅重,賞罰分明,部下無不凜服。但他說這幾句話,卻是十分平易近人,簡直可以說有些家長和自家孩子親昵時一般的語氣。

阿西臉色更白,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謝首領教訓。阿西看了首領和徐先生較陣演道,已知自己乃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適才妄言論陣,小子實在慚愧之至。」

徐庶笑道︰「阿西不必過謙。徐某似你這樣年紀之時,本事不及你,傲氣卻遠勝于你了。哈哈。」

甘寧大笑︰「徐兄痛快。阿西,平日你見我施禮,只怕非出本心。今日這一禮,可是真的?」

阿西一凜,臉上頓時紅了︰「首領,小子是衷心拜服!」

甘寧道︰「好,那你告訴我,我下一場會布何陣,如何勝過徐兄?你老老實實講來,不然,哼,殺你二罪歸一。」

阿西急了︰「首領,以此時形勢,您下一場必會布下天地縱橫陣,此陣雖然極難控制,但也大有可勝之道。只是……只是……」

旁觀眾人見他臉紅得像個小姑娘,都是暗暗發笑。惟有甘寧和徐庶對視兩眼,神情嚴肅。

甘寧道︰「只是什麼?」

阿西道︰「徐先生演陣變化多端,小人實在不知他會以何種奇陣相應。另外,首領對天地縱橫陣的把握……阿西也不是很有信心。」

甘寧微微一笑,道︰「我對此陣研究雖然不夠精深,一般情況應該能應付了。」轉頭問徐庶︰「徐兄,我說實話,天地縱橫陣是我甘家秘傳十代的陣法,我所知道的不過五成……」說到這里忽然一頓,心想︰「阿西如何知道我家秘傳的絕陣?」

徐庶心下大吃一驚︰「我以為都天火輪陣是他最後的絕招,想不到還有一陣。師父也曾指點天下陣法,這天地縱橫陣卻沒有听他老人家說過,若他真的布起,如何破之?」眼珠一轉,忽道︰「天居兩端,地居中間,總為八陣。八陣本一也,分為八焉。四為正,四為奇,合而為一,離而為八。天有衡,地有軸,衡有重列,軸饒三隊。風附于天,居于四維,龍虎相從,故以圓。雲附于地,居于四角,鳥蛇雜隨,故以方。若天地者,本乎旗號;風雲者,本乎幡名;龍虎鳥蛇者,本乎隊伍之別。無他,八陣而已也!」

我听這幾句話,怎麼听怎麼覺得耳熟。忽然想起來,哦,是池早當時訓練劉綱、劉目他們陣法時說過的一些話,給徐庶亂七八糟地揉在一處,又加了些莫名其妙的玩藝而已。想起劉綱等八人當日力拼五花拳陣的慘烈情景,心中不禁大慟。

甘寧臉色沉凝,低頭想了半天,問阿西︰「你怎麼看?」

阿西現出敬畏之色,道︰「八陣,古陣道之源,阿西實在不敢妄加評論。」

甘寧點一點頭,又想了半天,神色逐漸開朗,笑道︰「徐兄贏了。」

徐庶暗道一聲僥幸,臉上紅了起來,道︰「甘兄,徐某僥幸。」

甘寧擺擺手︰「我甘寧和人比試,贏就是贏,沒什麼僥幸運氣。徐兄贏我,那是真才實學,我甘拜下風。嗯,我武功不及飛帥,陣法不及徐兄,所可差強人意說一說的,不過水性一項而已。三項中敗了兩項,按理,自不能留難兩位。」

徐庶早料他不偏不倚,恰在此時此地出現攔截自己船只,而且二、三當家當先打頭陣,十分奇怪,必然有因。聞听此言,心知不妙,緩緩道︰「甘兄,我和飛兄都不會水,你就只水性一項,也足以擒下我們了。」向我打個眼色,卻見我神情痛苦,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急︰「生死關頭,阿飛怎麼了?」

甘寧目中忽然射出冷冷光芒,盯他一眼,退後幾步,問我︰「飛帥如何說?」徐盛、丁奉見情形不對,搶步移到他身前,手按兵器,看著我們倆,目含敵意。

徐庶見了甘寧神色舉止,早知最佳的時機已然喪失,心中一橫,道︰「如今我們都在甘兄掌握之下,甘兄意欲如何?」

甘寧嘴角抽動一下︰「徐兄能代表飛帥意見麼?」

徐庶隨意地看我一眼,微笑道︰「我與飛兄雖然結識不久,但情同兄弟,從來同甘共苦,患難相扶。」

我咬咬牙,輕輕點一點頭。剛才略一失神,再想出手時,發覺甘寧氣息有異,全身肌肉似乎都開始繃緊,知道他已運功戒備,等徐、丁二人過去,更不可能偷襲成功了,暗暗懊悔自責。卻不料在此生死關頭,徐庶不但毫不怪我,反而甘願與我同生共死,不禁心中感動。

甘寧轉頭看看他,又再看看我,贊道︰「果然義氣!」擺擺手,讓徐盛丁奉不要那麼緊張。慢慢踱了幾步,回到自己的大床前,一坐下︰「現在有三條路給兩位選擇。第一,你們加入我甘氏,我可讓文向、承淵讓出位置,兩位以後就是我甘家的二當家,三當家,如何?」

我哼了一聲,徐庶同時搖頭。

甘寧嘆口氣,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道︰「我原也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道︰「我少年時曾游歷北方,偶然遭遇黃巾趙槍王,受過他指點。這第二選擇,就是我把你們交給趙穎他們,一報昔日恩情,二賺黃金千鎰,以補我軍資不足。可謂兩全其美。」

哦,原來你果然是為趙穎而來。

徐庶急想片刻,忽然一笑︰「甘兄思慮全面,情利均沾,佩服啊佩服!」

甘寧嘿嘿冷笑道︰「沒奈何,我這手下千余弟兄,都要吃飯啊!」

徐庶道︰「既然那趙穎開出如此條款,甘兄又為何猶豫不決,要為我等列出第三條路呢?」第一條路大家都知道不可能,猶可說是故意戲耍,這第三條路卻是什麼意思?

甘寧哼了一聲,全身忽然放松下來,道︰「我欲效法古人,與兩位結金蘭之好,從此互相扶助,共榮齊貴,一人有事,余人皆來。縱使遠隔千里,相忘于江湖,亦不泯滅這份兄弟之義,手足之情。」說到後來,他手仰須張,眼中射出熱烈的火焰。

我心中嘀咕︰「這人可真是古怪,給我們的三個選擇,前兩項都是為了他自己,還可以理解,這第三條路卻明明是否定了前面的,而且就這麼一股腦都說出來,處在我們這種情況下,再傻的人也不必去做什麼選擇了。」

徐庶卻已完全洞察甘寧的想法,心道︰「此人果然是十分的聰明,什麼都不必欺瞞哄騙。」道︰「如此,甘兄可有空閑隱蔽之地?」

甘寧站起來,大笑道︰「徐兄爽快!跟我來。」也不理會徐、丁二人,自引我們入艙而去。

甘寧身後的主艙看來是個禁地,干淨整潔,靜寂無聲,只有兩個小童近前服侍,而且他不說話,外面徐盛丁奉都不敢跟進來。

當下設擺香案,我們三人插香而盟。敘論年齒,甘寧二十六,徐庶二十八,三人中居然以我為長。隨即大家便改了稱呼,親熱許多。

徐庶道︰「三弟縱橫長江,名震荊揚,我真想不到你居然連一個伺候的婢使女佣都沒有。」

甘寧道︰「唉,二哥,小弟亡命江湖,惡名遠揚,什麼樣的女人敢接近我啊?」指一指那倆小童,「其實有他們伺候,不也一樣?」

徐庶差點吐了,心想︰「難道我這新結拜的兄弟居然有這種斷袖愛好?」

我道︰「我知三弟之意,要統帶這一眾兄弟,自己當然要以身作則,以為表率。」

甘寧一豎大拇指︰「哈哈,大哥不愧是漢軍鐵騎的督帥,一看就是良將啊!我在夏口城里,當然和兄弟們一起花天酒地,不太拘束。但一旦上了戰船,自我一下,都不得沾染半分,以免軍紀漸壞,遭至敗亡。」

徐庶哦了一聲,明白過來。

我道︰「嗯,三弟,你和我等結拜,難道不怕沒法向趙穎交待?」有恩不報,有諾不守,豈非自己敗壞自己的名聲?

甘寧搖搖頭,道︰「我的大哥呀,你看人家二哥,心里多明白啊!唉,你怎麼就這麼執著呢?我欠了槍王的情分,日後我自然會有所回報,可跟趙穎那小妮子有什麼關系?她以黃金珠寶收買我,那是明顯瞧我不起,我為什麼要給她幫忙,讓她心中竊笑,以為天下男人都在她掌握之下?」

徐庶道︰「三弟似乎很了解趙穎啊?」

甘寧臉上一紅,道︰「別提了,小時候我遇到槍王時,她已經先我一年,認了槍王為義父,當時還有趙偉、趙椴兄弟,大家一起學槍。那會兒不懂事,看她美貌,又覺得平時感情不錯,還想娶了來做老婆的,結果被她一頓挖苦,搞得我實在無顏在趙家立足,加上又不想跟著槍王干黃巾的勾當,就跑了回來。」

徐庶原來料定甘寧必是想到了阿飛的朝廷背景,希望借此機會結下強大外援,以為後用。听他如此說,心想︰「原來是情愛吃癟這麼檔子事,難怪你要如此選擇,故意打擊趙穎。」

甘寧道︰「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識了無數有身份地位、有本事才華的人,能過得生死一關的,寥寥無幾。大哥二哥相互義氣深重,我佩服,我感動,我喜歡!」

我激動地捏住他的手,用力相握,道︰「興霸賢弟!」

甘寧用力回握,道︰「大哥,做兄弟的也有件不明白的事。剛才你本來有一舉制住我的機會,為什麼不肯動手呢?」

他一提,我又想起安陵那場血戰,輕嘆一聲,把前後原委全都說了。

甘寧大怒,道︰「原來趙穎這丫頭如此欺騙于我,竟然只說大哥射傷趙椴之恨,不提大哥先饒趙椴之實。大哥以義氣為先,兩軍陣上饒了趙椴,這是多大的情面。她居然恩將仇報,不思己過,反而要顛倒是非,趕盡殺絕,實在太過卑鄙。」

徐庶暗想︰「原來你不知道詳情啊!這樣就肯和我們結交,人品也未必很佳。」他跟我不同,對甘寧存了不好的先入之見,想法就實際許多︰「三弟,你是得到趙穎通報,專門在此等候我們的麼?」

甘寧正要做答,忽听船艙外壁上輕響了三下叩擊,他側頭看看艙外,道︰「天大黑了,兩位哥哥應該也餓了,酒菜已備好,咱們邊吃邊聊。」命人擺上便宴,又讓徐盛、丁奉進來作陪,告知自己和我們倆結拜的事。徐、丁二人也很高興,徐盛頗有慕羨加入之意,但甘寧假做不知,岔開話題,不給他任何機會。

吃了一會兒,肚子里有了些底,大家的速度就放慢下來,聊些閑話,眾人相互探問,了解對方的身世來路。徐盛笑道︰「原來飛大哥小時候是在東海邊長大的,可是怎麼卻好像不太識水性啊?」

我心中一怔︰「啊哦,這可真是個大破綻。」道︰「啊,我……沒多大就被師父抓了去,家師門規甚嚴,又對我期望很高,平日根本不許我出宅半步,一直到十年以後藝成,才得自由之身。不過那時已經過了學泳的時刻,後來就再也不願意下水去學了。」說到這兒,忽然想起自己在守拙一族的那套學藝之院和那博學的機器人師父,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徐盛咋舌道︰「十年不出宅門?難怪飛大哥武藝如此厲害。」

徐庶、甘寧、丁奉等人也沒听出破漏,便又轉移話題。但甘寧身後卻有一道目光,凝視著我許久,乃是隨徐、丁二人一起進來的阿西。我做賊心虛,想道︰「難道他听出什麼問題?」

再聊一會兒,徐庶便重提起甘寧為何在此出現的問題。

甘寧長嘆一聲︰「我在夏口四年,安分守己,盡職盡責。部下雖然偶有偷盜搶掠之舉,但都是針對為富不仁之輩,一般士民,秋毫無犯。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黎庶,自以為良心、能力都已經很不錯了,滿以為可以因此積累軍功,慢慢遞升。唉,可我做得最錯的一點,就是從來不肯去拍長官的馬屁。那夏口太守黃祖,老朽昏憒,目不識人,只知道任用親信,中飽私囊。兄弟我實在是干得心灰意冷,若不是我那好友蘇飛屢次相勸,我早走他娘的了。」

徐盛道︰「是啊,不但如此,黃祖還對甘大哥心懷猜疑,排斥嫉妒。他暗里派人拉攏甘大哥的部下兄弟,想要架空甘大哥。」

丁奉一直很少說話,這時也忍不住直點頭︰「我和文向,他都偷偷派人來拉過,許官封願,真他媽惡心。我甘大哥是何等英雄人物,為何要受這老奴的骯髒氣?如今飛帥來了,咱們不如直接閃他娘的,跟飛帥到朝廷里去干事,總比在這里痛快。」

徐盛哈哈大笑︰「小丁說得對啊!甘大哥你說呢?」

甘寧灌了一樽酒,對我道︰「大哥,我這倆兄弟胸無點墨,說話粗魯,你別怪罪。不過,他們說的,正是小弟我想的。我在此處等待大哥,固然是因為趙穎派人報訊,受她之托;另外也是早有離開夏口之心,想和大哥見上一面,親眼看看大哥是何等樣人。大哥,我什麼都不瞞你,我和你,還有二哥結拜,也有想為這千來號弟兄的未來著想,找條好出路的意思。」

我點一點頭,正要說話,徐庶道︰「三弟說話實在,我和你大哥也就什麼都不隱瞞了。我們此次南來,懷有當今陛下的密詔,要在江南搜羅願意為朝廷效命的忠直人才,籌建朝廷禁軍的江南別營,幫助朝廷平定紛亂的荊襄、兩川和江東。大哥,請你請出密詔。」

甘寧等三人臉色大變。甘寧身後的阿西更是驚呼出聲。

我亦是大吃一驚,轉念一想︰「當我中箭重傷之時,徐庶為我卸衣醫治包扎,自然會看到那封密信。」于是小心但毫不遲疑地從懷里取出密詔,展示給大家看。

甘寧一雙三角眼瞪得大大的,精光亂閃,盯著密詔細讀一遍,心中震動不已,暗暗慶幸自己選擇無差。徐盛、丁奉大字不識,只是呆呆看著那大紅的封印,面露疑惑之色。

甘寧掃了他二人一眼,沉聲道︰「我給你們讀一遍吧︰近天下紛亂,郡國弄權,結連黨伍,欺壓君父。朕夙夜憂思,恐天下將危。司隸校尉阿飛,國之干臣,朕之親近,宜付以重任。今封飛卿為定南侯,鎮軍大將軍,便宜江南軍務。糾合江南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臨筆欲淚,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建安五年九月詔。」

徐庶心想︰「我也是看了許久才看出破綻,料你們三個,再看上一年也看不出皇帝之璽和皇帝行璽有什麼區別。不過只要這封詔書是陛下自己的意思,也就不算騙你們了。」原來他于我當日傷重之時,為我洗身療傷,意外發現這封密詔。他是內行人,仔細辨認之下,便發覺後面的印璽不對。

秦漢時期,僅皇帝、皇後、太子三種人的印章稱璽。皇帝有璽無數,但具有實用價值的不過六枚︰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皇帝之璽用于賜諸侯王書,天子之璽用于征召大臣,這倆璽由皇帝自佩。其余四璽則存符節台保管。

按理說這份密詔是封官之詔,應蓋上用于封命的皇帝行璽,可是上面的章印,卻是皇帝之璽,分明不是正式詔命。但卻也說明確是獻帝私人之舉,因為他不敢讓曹操黨羽看到這份詔書,便不能動用符節台保管的皇帝行璽,只能蓋個私章了事。

甘寧當然看不出什麼問題,恭恭敬敬把密詔奉還給我,道︰「大哥原來身負皇命,乃是欽差重臣。」

徐庶笑道︰「大家恐怕還不明白聖上到底封了飛兄什麼官職吧?」

徐盛道︰「听倒是听明白了,就是不明白這官是干什麼的。」

徐庶道︰「我給你們解釋兩句,這個定南侯,算是個虛爵,還沒有什麼,後面這句鎮軍大將軍,便宜江南軍務,卻是很牛XX的。我大漢的將軍,和三公身份相當的有四個︰第一大將軍,次驃騎將軍,次車騎將軍,次衛將軍。這四將軍以下,便屬中、上、鎮、撫四大將軍了。飛兄這鎮軍大將軍可了不得,你們想,劉表身為荊州牧,執掌荊襄數郡的軍政大權,也不過是個二品鎮南將軍,和飛帥平級。江東的孫策,哦,現在是碧眼兒孫權,更差,才是個雜號的五品討虜將軍。」

丁奉忽然傻愣愣問了一句︰「我听說皇叔劉備似乎是左將軍,不知道比飛帥怎麼樣呢?」

徐庶笑道︰「目前漢室的大將軍是河北快死掉的袁紹袁本初,車騎將軍董承因為叛亂被曹丞相滅了族。沒有驃騎將軍、衛將軍、中軍大將軍和上軍大將軍,然後就輪到飛兄的鎮軍大將軍了,丁兄弟記性很好,劉玄德確是左將軍,三品,比飛兄還矮了一等。」

眾人都呆住了。那飛帥現在不就算是大漢將軍里的第二把手了?劉備那是皇帝的叔父啊,居然還比不過飛帥?

徐庶道︰「還有呢,當了鎮軍大將軍,飛帥以後有必要的話就可以自開幕府,招攬各地的賢良人才。下面這句,便宜江南軍務更有學問。呵呵,江南那是多大的地兒啊,在這里隨便征集各郡將士,討伐漢家叛逆,那種權力之大,實在比先斬後奏的欽差還要強勝十倍。」

「嘩」的一聲,這次連甘寧都昏了,心想皇帝這不是把江南的半壁江山都托付給飛帥了?

我看看徐庶,心想︰「你別吹過了頭,我們不過是倆逃兵,有什麼啊?」

徐庶橫了我一眼,意思是,這幫渾人,不吹厲害些能震住他們嗎?

徐盛和丁奉互看一眼,都現出歡喜無比之色。以後可有盼頭了!

我收好密詔,道︰「苟富貴,勿相忘。不管日後如何,總之我們兄弟同生死,共患難便是。」

徐盛和丁奉連連點頭稱是。

甘寧定了定神,倒身下拜,道︰「大哥,這些年來,小弟我一直像個沒頭蒼蠅一樣,這里沾沾,那里靠靠,廬江幫三位長老嫉妒我,夏口的黃祖卻是看不起我。整日里只得在這長江之上游蕩。今日有幸得逢大哥,實在是老天爺仗義開眼。我們都是粗人,也沒什麼漂亮話說,以後就跟著大哥,大哥說如何,便如何。」

徐盛和丁奉也隨之倒身下拜。

我急忙去扶,卻怎麼也扶不起來,又不好運功強行拉拽。徐庶在後面踢了我一腳,伸指頭在我後背上寫了兩個字。他寫的是古體字,我拼完了才勉強看出是「封官」二字,不禁啼笑皆非。一個在逃的難民,還能封別人當官?不過徐庶的頭腦我一直很信得過,又拉不動甘寧,心想︰「那就試試看吧。封他們什麼官好呢?」

在許都當了幾個月官,朝廷里的官僚機構還算明白一些,想了想,假裝咳嗽一聲,道︰「嗯,江南多水,而三弟善統水軍,號令嚴整,正是得其所哉,日後大哥定有大大的借用之處。就請三弟暫時屈就樓船將軍,官居五品,統一指揮我大漢禁軍鎮軍大將軍府轄下的江南別營水軍,徐盛、丁奉為你的左、右軍司馬。」

甘寧大喜,心想這一下就當上將軍了,跟孫權一般品秩。而且在江南打仗主要靠水軍,我能做大哥的樓船將軍,那就是水軍將領中的頭把交椅,以後水上作戰,就我說了算。忙道︰「謝鎮軍大將軍!」

徐盛、丁奉也道︰「多謝飛帥!」

幾人起身,重新落座。甘寧急不可待地問道︰「大哥,那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我道︰「哦,三弟你說我們該如何行事?」

甘寧命侍童取來荊州地理圖,再添巨燭,照得艙內亮如白晝。他雙目熠熠閃光,一邊指著圖中各地,一邊道︰「以我之見,不如趁長沙叛亂,江陵空虛之際,先襲殺了黃祖那老混蛋,取了夏口(今湖北武漢)為基。然後集合江夏吏民將士,全力去搶江陵,那里屯著荊州的大半軍資錢糧,是荊襄八郡最重要的戰略之地。奪得江陵,就等于把襄陽和江南數郡完全分割開來,然後抄了蔡瑁的後路,切斷他的糧草供應,只需二十天,就可使他的大軍不戰而自行崩潰。那時,我軍便可乘勝北進,揮擊襄陽,一戰而定荊襄。至于長沙、桂陽、武陵、零陵這些地方,除了長沙太守張羨以外,再沒有什麼出色的守將了,以朝廷的旨意,大哥的威名,不難征服。然後逐步吞並江東,西取兩川。」

我看著那張古圖,心中大動,暗道︰「甘寧果然韜略不凡,這麼玩倒也新鮮。」

徐庶笑道︰「樓船將軍果然準備周全,初次論兵,已令飛帥動顏。」

甘寧臉上一紅,道︰「二哥取笑了,小弟只不過性好演兵排陣,胡言亂語罷了。」

徐庶道︰「我沒有取笑之意。三弟所言,大都是金石之論,頗為可行。不過三弟,你偏居夏口之地,消息閉塞,有時不免小看了荊襄的豪杰。」

甘寧道︰「請二哥指教。」

徐庶知他不服,道︰「數月前,我從長沙前往許都求援,途經襄陽,曾見到劉荊州的主要智囊,襄陽別駕蒯良蒯子柔先生。其時我就听他提起江陵鎮守之事。他說,因為蔡瑁屢攻長沙不下,大軍久在敵國他郡,已造成事實上的江陵虛弱,這是荊州軍的最大弱點。我料他既然看出這個問題,肯定會奏知劉景升,重點防御此地。所以現在去攻江陵,必然勢難如願。」

甘寧道︰「荊州一眾武將,除文聘外沒有善于守城的,文聘現在長沙城外,不是三弟我自吹,劉表派其他任何人去守江陵,我只要有一萬人馬,都能在十天之內攻陷。」

徐庶微微一笑,道︰「倘若是蒯越出鎮呢?」

蒯越?

東漢時,襄陽地區有許多著名的豪族,如龐家、黃家、蔡家、馬家、習家、楊家等,其勢力之強,僅次于劉秀的家鄉南陽郡的蔡陽(今湖北棗陽)。到東漢末,蔡陽沒,襄陽興。襄陽各大家族日益壯大,族中主要成員,如龐德公、龐統、黃承彥、蔡瑁、馬良、習禎、楊慮等,都是當地有名有勢的人物。

蒯家是這些家族中舉足輕重的著姓,與劉表的關系極為密切。家族主要領袖蒯良、蒯越兄弟勇謀兼備,非同尋常。劉表能在荊州開創局面站穩腳跟,這二人出了很大力氣。十年前,即是由蒯良暗中操縱,蒯越出面助戰,不到一年,便為劉表平定了荊州全境。

甘寧听說是他,也不禁一愣,道︰「不會吧?他可是荊州軍的副貳,現在荊州大軍在外,襄陽就他一員重將,劉表怎麼可能讓他離開?」

徐庶道︰「江陵乃長江南北通衡之所,無江陵則無襄陽。蒯良既然明白此點,在此江陵空虛之際,肯定會要求派最得力的人選去坐鎮的。劉表一向信任他,也肯定會听從的。」

甘寧皺眉,低頭不語。

我道︰「三弟勿要性急,我既秉御命來到江南,自當竭力盡忠盡職,掃平割據,還我大漢一統中興氣象。」看看艙里眾人,「所以,以後仗有大家打的,官也有大家升的。哈哈,都不用著急。」

徐盛、丁奉轟然而笑,甘寧也笑了,抬起頭道︰「是小弟過于急躁了,大哥,二哥,我們自然都听你們的吩咐。」

徐庶心想︰「你不光是急著升官發財,還老惦記著要殺你的仇人黃祖吧。」道︰「這樣吧,三弟先護送我們到地方之後,便返回夏口駐地,暫時忍耐,等候我和你大哥的消息。」

甘寧應諾,拉開艙壁的棉簾一角,看看外面天色,對我和徐庶道︰「天已晚了,鬧了大半天,二位哥哥該休息了,小弟的睡艙還算寬敞,請大哥二哥別怪簡陋。這兩個童子,伺候我多年,也很得力,一並留下來服侍哥哥。」

我正要道聲不用了,徐庶道︰「如此也好,不過我很喜歡阿西這孩子,你讓他留下來跟我們說會兒話吧。」

甘寧一回頭,阿西急忙拜倒︰「小子願意。」

甘寧哈哈一笑,起身帶著徐盛、丁奉走了。

主走客安,我松了口氣,阿西過來伺候我們洗漱,等一切都完畢了,我道︰「阿西啊,你忙了一天,也很累了,去歇息吧。」

阿西遲遲疑疑,看看我,又看看徐庶,似乎不太想走。

我奇怪道︰「怎麼了,阿西?」

阿西嘴一張,想說什麼,卻又搖搖頭,咽回去了。

我皺起眉。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如此精通陣法,已經令我吃驚非小,今晚在艙內,數次失態,更使我非常想問他︰「你到底看出我什麼破綻了?」

看看徐庶。徐庶卻只是冷笑。

阿西回頭看看,厚厚的艙簾紋絲不動,看來外面的艙門關得很嚴實,冷風沒法灌進來。那兩個童子,已經各自回自己的小艙屋去睡了,除了我們三個,主艙里再無旁人。

阿西想了想,忽然側臉看到下午徐庶和甘寧演陣的那個大沙盤,順手推了過來,抹平里面的細沙,拿起一根木棍,疾快地在上面寫了兩行字,放下木棍,看著我們。

我和徐庶都看到了,我點點頭,道︰「好吧。」

阿西面露喜色,抹去沙上字跡,把盤推回原地,然後向我們倆施了一禮,轉身自去。

現在有了甘寧的親自護送,趙穎的威脅已大為減少,我和徐庶都定下心來。

一路無話,這天已抵達襄陽的漢津港。

徐庶不願令甘寧的身份有所暴露,在離港口很遠就向甘寧要了一艘小船。

甘寧知道分手在即,頗感不舍。數天來我們三人終日談文論武,都是非常的相見恨晚,有侃不盡的話題,聊不完的抱負。他雖是豪爽過人,卻也忍不住心下難受。

最後,他將阿西和另外一名叫阿昌的少年贈了給我。這阿昌面貌忠厚,在護旗的五童之中武藝最強。

兄弟的深情厚誼,我和徐庶自然盡數領會接受。徐庶又秘密叮囑他數句之後,便帶著阿西和阿昌,與我登舟自去。

漢津港前,風平浪靜。守衛港口的荊州軍將領在看過甘寧的私人信物之後,非常敬畏地親自送我們上岸,並送了我們四匹好馬。

我和徐庶都不禁感嘆,這一番因禍得福,竟然識得如此一位好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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