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夜。
江陵,董允府,***輝煌。
雖然已是十月中旬,天氣日涼,董允還是專門從江陵大庫里悄悄弄了一筐冰塊回來,以大布覆嚴,置于書房之內。
因為他知道,若沒有這個,龐統根本就不肯過來吃飯。
董允想到這個,心里就有點窩火,想我董允為吏剛直,從來沒有貪贓枉法過一回,現在為了請動這龐大少爺,竟然不得不以權謀私。
唉,我真是有眼無珠,自作自受啊!
董氏本是南郡大族,但在前幾年整個宗族就已經全部西遷,搬到劉璋的地頭成都去了。只有他因為有公職在身,而他的父親董和也深諳狡兔三窟之理,所以最後的結果是董允獨自留在江陵。
但董和怎麼也想不到,董允竟然會為了龐統而背叛劉表。
其實也很簡單,董允雖然少年老成,但卻一直對龐統的判斷力有十分的信任,所以當龐統勸誘之下,他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就同意了。
現在,他有點後悔,當時沒有仔細考慮一下。
早知道孫權是這種人,又何必要棄荊州而從江東呢?
正煩悶間,涼風大起,一人急急火火闖門而入。
「休昭,休昭可在?」
董允一愣。
「是士元啊,你可踫上我的僮兒?」
「什麼僮兒?」
「我派人去請你的僮兒啊!」
龐統搖搖頭︰「沒有。」斜眼一瞥,忽然掀起那大竹筐瞅了瞅,樂了。
他邁步走上前來,揮起長袖,狠狠在董允頭上扇了一記︰「你搞什麼?」
董允哼哼道︰「為功曹大人準備消暑冰汁啊!」
龐統看一看他,一旋身,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怎麼還記得我以前的習慣?」
董允道︰「那怎麼敢忘?你鳳雛是何許人也,沒有這西域冰水,怎麼能請得動大駕?」
龐統道︰「休昭你言重了,回到江陵這一個多月里,我日夜軍務繁忙,實是無暇,並非托辭。」
「有什麼軍務,要你這閑人忙成這樣?」
龐統微笑︰「休昭啊,你這叫怨望哦!」審視他一眼,慢慢貼近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
董允大驚︰「你說什麼,阿飛已與曹操秘密達成和解協議?什麼時候的事?」
龐統道︰「我剛剛接到密報,馬上就來找你。現在曹操軍已退到距樊城四十里的古驛鎮。阿飛軍也放棄了陽陵陂大營,回守偃城,並把俘虜的于禁和趙儼都還給了曹操。」
董允愣愣看著他︰「唉呀,曹操一旦北返,阿飛轉回頭來,肯定就要前來總攻江陵。這可怎麼辦?」
龐統一攤雙手,道︰「你是本縣縣丞,居然問我怎麼辦?我只是江夏郡的功曹,怎麼也管不到南郡來的。」
董允白他一眼︰「我,我一個小小縣吏,當得什麼?南郡的功曹可是潘承明。」
龐統嘿然道︰「是,是,那可是個很能干的人啊!再說除了他之外,那不是有呂範將軍麼?周泰司馬麼?實在不行,咱們太守大人不是還有朱然小公子麼?那麼些個能干的人,咱們瞎摻的什麼泥勁啊?」
董允臉色一沉,默默點點頭。
沉悶了一會兒,董允忍不住問道︰「你和周將軍這兩天有什麼效果?」
龐統道︰「我才懶得跑呢,公瑾自己去了。照我看,肯定又是呂範那廝接待,然後一頓白話,還是什麼也沒有。」
董允道︰「唉,情況越來越不妙。等阿飛和曹操的協議一公布,朱治更不會再多給周瑜一兵一舟了。」
龐統道︰「你倒是很清楚朱太守的心理啊,哈哈哈。」
董允慢慢往蜜水杯里丟冰塊,給龐統沏上一杯冰水,然後遞給他,黯然道︰「都打了這麼好幾個月交道了,有什麼看不出來。原本以為他是孫策以前的親信謀主,行事說話當有些分量擔當,想不到他竟然是這樣一個窩囊骯髒人。」
龐統道︰「我亦很奇怪,這樣的人,承明何故與其那般親近?」
承明是潘睿的字。潘睿和董允一是南郡功曹,一是江陵縣丞,都是荊州名吏,江陵重臣。當日周瑜能順利襲破江陵內城,便得力于這二人為龐統說服,充當了關鍵的內應。
董允道︰「據說朱治與承明之父昔日有極深之誼,朱治雖然對我等不予理睬,但對承明卻是器重有加。」
龐統哦了一聲,心想︰「難怪潘睿這麼拼命為孫權出力。」又問道︰「他對現在的時局有何高見?」
董允道︰「他能有什麼高見?朱治雖然看重他,但軍事上的事,卻是他兒子朱然說了算,呂範又在一旁幫腔奉承,連周泰都不大敢說話,承明就算有什麼高見,也沒人听他的啊!」奇怪地看龐統一眼,「這種事情,你怎麼不去問承明自己?」
龐統苦笑,心想︰「我敢去問他?」
董允看他神色,有點明白了,道︰「那人雖然鐵面無私,但對朋友還是很不錯的,前幾天他還在朱治面前竭力舉薦我和你呢。」
龐統橫他一眼,冷笑道︰「龐某還不需要別人去推薦吧?」
董允道︰「那是。唉,不過,現在情景,你還不如我呢。本來……唉!」
龐統放下蜜杯,低聲道︰「休昭,你還相信我麼?」
董允一怔之下,便斷然道︰「你我同窗多年,彼此相知。這大江之側,漢水之濱,我除了父母,就只認你和承明二人。」
龐統大袖一甩,揚起一股清風,淡淡道一句︰「若我與承明大有歧義,甚至勢不兩立呢?」
董允被這股風吹得臉上一陣發白︰「士元,你……你又想做什麼?」
龐統定定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再反!」
董允心頭如遭重錘一擊,臉上顏色,更加的雪白了。
他慢慢垂下頭,輕嘆道︰「當日周郎若肯听你我之勸自立,這江陵早就姓周了,哪里輪到他姓朱的來說話?現在朱治權柄已固,爪牙又多,恐怕再要反天,有點困難啊!」
龐統心想︰「是時候了。」淡淡一笑︰「有兄助我,大事無憂。」隨即將自己現在的身份坦然相告。
董允神情數變,先是驚惶不已,接著皺眉靜思,最後他思慮再三,還是咬一咬牙︰「治郡理縣,攏軍管民,承明有一日之長;可論到審時度勢,識人眼光,我還是信你。」
龐統沉沉點頭,袖中右手輕輕松開縫在袖口上的匕首柄,手心已全是汗水。
他知道,自己已經令董允失望過一次了,對這次的勸誘,並無十分把握。但他心里十分清楚,沒有了董允和潘睿的幫忙,他是絕對無法對江陵有任何想法的。潘睿現在已經不太可靠,他只有來找董允。
他若不允,就只好對不起他了!
龐統袖中的手貼靠在衣袖上,慢慢吸去汗液,道︰「阿飛此人雖然不夠果斷,而且缺乏政治才能,也許為我兄所不喜。但他為人聰明厚道,善于識才,有此一項,足可成事。」
董允道︰「嗯,我听說了,連張機也做了他的長沙太守,這位飛帥,用人不拘一格,倒真個有不凡的氣度。」
龐統心想︰「你有這種認識就對了。」道︰「休昭你消息閉塞,還不知道吧?你我仰慕已久的河北大名士田豐田元皓先生,現在亦在阿飛軍中,任職第一副軍師。」
董允大吃一驚︰「連田豐先生也屈就他的副軍師了麼?」
「正是,我臨回江陵之前,曾暗入阿飛軍中,見過他老人家一面。」
「如此說來,此人當真有些意思。那……周公瑾那邊……」
「公瑾性格清高倔強,眼下雖處困境,亦很難以言辭打動,只有在戰場上捉住了他,再論其他。」龐統將阿飛、徐庶定下的以江陵逼江夏,再趁勢奪取江夏,反攻江陵的計劃略敘一遍,最後道︰「有周瑜在,江陵便無法強攻。所以必須先把周瑜和他的族兵逼走,沒有了公瑾之智,等若一舉削弱江陵一半以上的守衛力量。」
「如何逼迫他?」
龐統道︰「這個你不用操心,我已安排妥當。」
「那你來找我何事?」
「第一,江陵城高牆厚,易守難攻。潘睿忠于江東,無可打動。我又身為周郎謀士,為朱治等輩所疑忌。所以到時候,只能由我兄相機行事,為長沙軍出力。」
「嗯,這我知道。」
「第二,公瑾現在嚴重缺少糧食,我希望你能想想辦法,弄十日的糧草給他。」
董允訝道︰「什麼,你要給周瑜弄十日糧草?為什麼?」
龐統道︰「因為現在朱治同意公瑾進攻江夏的計劃,卻只答應供給他十日軍糧。」
董允啊一聲︰「就算風從人願,一切順利,從江陵到江夏也最少需要八、九天功夫,只給十天的糧食,到地方就斷炊了,讓他如何打仗?」
龐統恨道︰「朱治就是要害死公瑾啊!」
董允道︰「這對我們不是正好麼?」
龐統道︰「但是,我們不能讓周瑜覺得一點希望都沒有啊,那他豈肯離開江陵?」
董允愣了半天,道︰「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為了害人,先給人弄糧食吃。真是妙計。」想了一想,疑惑道︰「那最多給他再弄三日之糧不就夠了麼?」
龐統偏過頭,沉默不語。
董允不解地去看他,瞧見他臉上奇怪的神色,忽然明白了,嘆道︰「你還想救他一命是麼?多了這七日,他便還有逃月兌的希望。」
龐統深深吸了口氣,承認道︰「我與公瑾,知音之交!說實在話,要真想害死他,很簡單。但,那非我所願也!只要他一起念肯逃,最後必然落到我手。」
董允猶豫一下,問道︰「要不要去試探一下潘睿的態度?他現在主管江陵城南的防務,若得他支持,江陵大事可定,也就不必逼迫周瑜這麼冒死出戰了。」
龐統搖頭︰「此次返回江陵,我和承明見過數面,感覺他現在頗有變化。听說阿飛軍在江陵的細作被捉,就是他私下向朱治提供的情報。我和公瑾都極為不快。」
董允道︰「這件事他是有些過分。不過……」
正說到這里,忽然室外咚咚幾下,有人敲門。
董允立刻住口,走了過去,打開房門。
龐統遠遠看去,只見一個佣僕打扮的少年急急在董允耳旁說了幾句什麼。董允點點頭,賞了他幾枚銅錢,讓他下去了。
回過頭,董允嘆息道︰「不用跟承明說了。」
龐統道︰「怎麼了?」
董允道︰「他適才率領人等前往大牢,似乎是準備處決王威等人。」
龐統大驚失色︰「什麼?」
董允微微頷首,憂慮道︰「他是否對你的計劃有所察覺?」
龐統轉動幾下眼珠,道︰「不對,我的身份除你之外,未告訴任何人。他可能也是得到了北方的最新戰況,先行動手準備應變的。哼,咱們走著瞧!休昭,你我按計行事,我現在就回轉水軍營。」左手一垂,袖中滑落一物,卻是徐庶交給他的那面小小銅牌︰「這個給你,你如此如此,咱們江陵見。」
深夜。
長江。
大船逆流而行。
陳江越蹲在前艙左側,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夜很靜,很靜,除了嘩嘩的水聲和偶爾的水鳥叫聲,幾乎听不見任何聲音。
自上次江陵會戰,將長沙水軍打得一敗涂地之後,江陵周圍的水域,便再無任何敵船的痕跡。
但陳江越仍是小心謹慎,生怕會出一點點問題。
因為這次她護送的不是別人,那是她最崇敬的主公的愛妻。
江東小喬!
沒有任何可疑。
陳江越作出這個判斷之後,心情終于略微放松下來。
她的心緒,也開始隨著船的搖晃而飄蕩波動著。
她從小就是個直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周瑜,但她還是希望能更著他,為此哪怕與兄長反目,哪怕接受軍營中所有官兵的怪異目光,她也在所不惜。
周瑜這次因故欲接愛妻到江陵暫住,考慮再三,最後請陳江越去走一趟。
她開始很猶豫,她很害怕,喬夫人會憎惡自己,逼自己離她的丈夫遠遠的。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如天上仙子般的夫人是那麼隨和,那麼親切,待她比親姐妹還要親。
她感動得幾乎不能自已,在心底里下次決心,要終身隨伺周瑜夫婦身旁,直到死去。
不過夫人離開柴桑,並不順利,幾經反復,最後還是夫人的姐姐,大喬夫人請吳國太出面,才算允了小喬的江陵之行。
陳江越注意到,小喬夫人表面很鎮靜,很從容,其實內心深處,卻異常緊張。
雖然她不太明白具體原因,但她還是很小心地貼近夫人,在離開柴桑的水關之前,她都沒有敢離開夫人寸步。
忽然,陳江越耳朵一動,听到一陣異聲。
她急忙止住遐想,眼光一定,發現右前方一艘斗艦急速駛了過來。
那艦船駛得極快,不久就靠到近前,船上有人厲聲喝道︰「什麼人?停船。」
陳江越听這聲音熟悉,看看旗幟,挺身一躍,上了前船船頭,大聲道︰「江東周夫人在此。」
對面船上一陣騷動,那人叫道︰「啊……是小姐麼?」
艙中,一個清和柔軟的聲音道︰「是周善麼?」
那人驚喜道︰「果然是小姐。快,快去通報龐統大人。」
小喬听得真切,微一皺眉︰「怎麼報給士元先生,公瑾不在麼?」
陳江越道︰「夫人,主公近日一直在城中布置,水寨都是龐統大人巡視指揮。」
小喬點一點頭。
周善道︰「小姐請恕小人失禮!水域崎嶇,小人引路,請小姐隨我來。」斗艦慢慢左轉掉頭,當先而行。
陳江越下令自己的船跟隨而進。
不一刻兩船先後入港靠岸,周善引著十余周氏家族里的心月復將領前來拜見。
小喬擺手︰「不用多禮了,公瑾何在?」
周善道︰「將軍尚在城中籌辦糧草,軍中現是龐功曹派調。」
小喬訝道︰「軍中糧草,為何要公瑾親自去籌備?」
周善很郁悶地抬起頭,正要說話,***大起,營寨那邊龐統已走了過來,道︰「夫人。」又看看陳江越,「陳女俠,辛苦你了。」
陳江越一拱手,看他一眼,並不說話。
小喬道︰「士元,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問你呢。」
龐統苦笑一聲︰「夫人,請先入館室內說話吧。」
小喬看看,江邊確實不宜多說,便道︰「有勞士元帶路。」
周善等人急忙高高舉起火把。
熊熊火焰,照亮了江陵岸邊的河灘。
龐統轉過身,當先而去。
「夫人,比我預計的還快了兩天,你怎麼到這麼快?」連夜趕回的周瑜一見到小喬,忍不住就歡喜起來,微笑在他臉上閃現。
「幸好母親出面,不然還真難以出來呢!」
周瑜臉色一暗,凝神細看妻子臉色。
小喬笑了笑,說道︰「公瑾啊……」
「出了什麼事?」周瑜心中一愣,暗暗思忖。自己的夫人素來單純,不會遮掩情緒,現在這句一叫,卻似有了故意做假的意圖。
「累了吧,夫人?」
小喬看一眼龐統,道︰「是啊,我想休息一下。」
龐統會意,道︰「我出去查看水寨布置。」轉身而去。
直到大門再度閉上,小喬才緩緩道︰「玉郎,我說出此事,你千萬不要過于激動。」
周瑜微笑︰「俏俏,你的玉郎,可是容易激動的人?」
他看著妻子憔悴的面容,心中歉咎萬分,走上前去,雙手握住了小喬的小手。
小喬被他有力溫暖的大手握住,從手上一直暖到心頭,她慢慢靠上丈夫的胸膛,感受著他急速跳動的心髒,道︰「玉郎,玉郎!」
周瑜放開她手,準備摟抱她身體。小喬卻忽地伸出手來,死命攀住他右臂,叫道︰「玉郎,玉郎,別放開我,別離開我!」
周瑜只好以左手輕輕她後背,柔聲道︰「俏俏,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不能傷你分毫!」
「可是你要死了呢?你要被他害死了呢?」小喬從周瑜懷里抬起頭,滿面淚汪汪的。
周瑜心中一凜,口中卻微笑道︰「傻孩子,你夫君雖然姿愚性蠢,卻還不知道當今之世,什麼樣的英雄豪杰能害死我?」小喬與她姐姐大喬雖是一母而生,容貌酷似,但性格卻截然相反。大喬溫柔賢淑,小鳥依人;小喬性格卻比較獨立剛烈,自有主見。像今天這樣的情景,結婚以來,極其少見。
小喬的眼中,淚如雨注,流得更歡了︰「是啊,是啊,我知道,俏俏知道,我的玉郎,智謀高絕,用兵如神,英雄豪杰斗不過你,害不死你,他們也不會真想你死,因為,你也是英雄,你更是大豪杰。可是那能害你的人,卻不是英雄,也不是豪杰,他是小人,小人!」她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周瑜以左臂緊緊摟住愛妻,情緒起伏,又憐又愛,連聲道︰「俏俏,俏俏!」
小喬痛哭一陣,心情稍抑,她低下頭,埋在夫君的懷里,後頸一動一動,不住抽泣。
周瑜悄聲安慰,輕輕撫模愛妻,心頭沉甸甸的,生生作痛。
他愛嬌妻勝過自己的性命,但愛妻的個性,卻有點似他,從不習慣撲在他懷里尋求安全。
小喬今日的反常舉止,使他隱隱預感到,某些情況恐怕非常不妙。
他不住地想著︰「無論俏俏遭受什麼委曲,我都一定要為她討回公道!」
直到一刻鐘之後,小喬才再度抬起頭,後退幾步,離開愛人的懷抱。
她擦干了眼淚,聲音恢復鎮靜,道︰「公瑾,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周瑜點點頭,坐了下來。
小喬不自然地笑一笑,咬著櫻唇,想了半天,才道︰「我姐……姐姐……她,她剛生了一個女兒。」
她聲音輕得如春風微揚,但傳入周瑜耳中,卻似重鼓轟鳴。
「大姐?你說大姐?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這是真的!是……姐姐……親口……親口向我承認的。」小喬加重了一些語氣,但後面的話卻心虛得時斷時短,語不成句。
「啊……那孩子什麼時候生下的?」周瑜咬著牙,差點也跟小喬一樣幾乎要說不出話。
「就在上月初八。」
周瑜徹底呆住了。
大喬的丈夫,自己的兄長孫伯符去年四月逝世,至今已有一年半,這孩子上個月才出生,絕不可能是他的遺月復子。
他忽然躍將起來,大吼一聲,拔出腰中佩劍,咬牙切齒道︰「是誰?哪個禽獸狗膽包天,竟敢玷污我江東的未來國母?」
他面容猙獰,目光赤紅,正如一頭被激怒的大獸,狂暴四顧,欲要擇人而食。
室外的龐統輕輕嘆了口氣。
周瑜這一聲怒吼實在太響,他雖然已經遠遠躲開,卻還是听得清清楚楚。
公瑾畢竟只是個人,不管他再如何出色,再如何睿智,也會有無法忍受,無法冷靜的時候。
而且,他已經忍耐太多,忍耐太久了!
抬起眼,忽然發覺,身邊左右,周善和周營的臉上,也都顯出凝神的癥狀。陳江越遠遠坐在庭院之中,低著頭,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喬叫道︰「玉郎!」
周瑜臉上肌肉不住發抖,瞪視著小喬。
「玉郎,你可知道,我听姐姐親口說出此事之時,是何等的無助,何等的害怕!」
周瑜看著小喬失去顏色的面孔,心中一動︰「俏俏……」
「玉郎,請你听我說完,好麼?玉郎,你坐下來,好麼?在我心里,我的周郎,任何時候都是儒雅風流的,恢弘大度的,坦然自信的。」
周瑜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他垂下頭,佩劍入鞘。
「俏俏,你受驚了!」
「不妨事,玉郎。我初聞此事,驚駭之念,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周瑜頹然坐倒,道︰「我心中最怕之事,果然還是發作了。」
小喬一愣︰「玉郎,你對此事,早有所感麼?」
周瑜臉色灰白,點一點頭︰「近來暗中頗有些流言,我原本以為是劉表、阿飛等人操縱作祟,想不到……」
小喬看他半天,才鼓足勇氣,低聲問道︰「你已猜到那人是誰?」
周瑜不答。
室內沉默了許久,小喬道︰「玉郎,江東已非你我可留之所,我們……」
周瑜失神地看夫人一眼。倏忽間,他下唇上已起了兩個豌豆般大小的水泡。
「我們是否該另擇他處隱居,退出這是非丑惡之地?」
周瑜伸舌輕輕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劇烈的疼痛使他皺了皺眉,神智也清醒許多。
「如此混亂之世,我們又能退到哪里去隱居?」
「很多地方啊,听說交趾安寧,我們可以去那里罷?還有西川,成都你不是有一些朋友麼?」
「俏俏!」周瑜無奈地揮了揮手,道,「眼下局勢,你還沒明白啊!如今戰亂四起,人命如蟻,絕對沒有任何郡縣鄉鎮,可稱安寧和平之地。交趾、西川,現在不過是暫時苟且偷生而已。刀兵大興,遲早之事。」
小喬道︰「那……玉郎,你說我們去哪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便是。」
周瑜點頭,神色漸漸堅定起來。他忽然高聲沖門外叫道︰「來人。」
腳步響起,不一會兒周營推門進來。
周瑜道︰「給我傳令下去,明日全軍休息,五操全免,各營軍士均須留在營帳之中休息,什長以上軍官,登上自己的戰船查驗,要保證能隨時啟航。還有,再去吩咐伙房,殺豬宰羊,犒賞三軍。」
周營應諾一聲,悄悄瞥看小喬一眼,轉身而去。
這時,龐統走了進來。
周瑜注意到,他手上多出兩份信函和一個小布囊,便問道︰「士元,有急事麼?」
龐統沉聲道︰「朱太守飛函,說道已將王威等江陵叛將,包括阿飛軍的細作黃敘等七人在內,全部處死,以免後患。」看看周瑜夫婦,補充一句︰「下面簽署的長官名字,是朱治和公瑾二人並列。」
小喬怒道︰「猜忌之刻,竟已如此了麼?」
周瑜沉默片刻,才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可惜了那少年!」
攔住忿怒欲言的小喬,續問︰「還有什麼事?」
龐統道︰「有人贈送公瑾蜂蜜之液汁,士元不敢擅專,特來詢問公瑾如何處理?」
「哦,何許人也?」
龐統道︰「阿飛。」
周瑜一驚︰「阿飛?」
龐統道︰「正是。阿飛遣使遺書,附贈此物。」
「書信何在?」
龐統從袖中取出一函,遞給周瑜。
周瑜不接,只道︰「士元請念給我听。」
龐統點頭,展開那信,慢慢念道︰「公瑾台鑒,將軍用兵如神,所向無敵,阿飛一向極為欽佩。然之所以周流天下而無容足之地,百戰百勝而無尺寸之功,身入險地,為人先驅者,蓋得主則為義兵,附逆則為賊眾故也!」
「附逆?哼,何為附逆?他阿飛自己,難道就不是逆賊麼?士元不必再念了,他的意思,我已盡知。」
小喬卻恨恨道︰「飛帥說得半點無錯。孫仲謀就是一無恥逆賊!」
周瑜煩躁地看她一眼。
「俏俏!」
小喬道︰「好了,不念就不念。」
周瑜又對龐統道︰「士元請替我擬一封回信。就說,飛帥良蜜,周瑜拜領,其他不敢言也!」
龐統道︰「士元明白。」
小喬道︰「士元,把那蜜給我,我倒要嘗嘗,飛帥所贈之蜜有何特別。」
龐統應道︰「是。」把那布囊交給小喬。
小喬慢慢取出那小小瓦罐來,其狀如圓鼓,頗為有趣。
打開來,一股甜香頓時沁出,細細綿綿,微微悠悠。
周瑜輕輕吸吸鼻子,側頭看去。
小喬取過羹匙,喂給周瑜。
周瑜微一皺眉,勉強接受,一品之下,面容也不禁一改。
小喬又舀了一匙,自己也嘗了一口,舒眉贊道︰「入口清香而含苦尾,余味甘甜而不膩,這是什麼蜜啊?」
龐統道︰「此乃西川‘黃連蜜’。」
「黃連蜜?」周瑜忍不住問道︰「何謂‘黃連蜜’。」
「西蜀之地老林之中,有野生植物,名為‘雅連’,俗稱‘三枝葉’、‘三顆針’,其色黃,性苦寒,所釀之蜜晶瑩剔透,爽心除煩,可惜時已冬季,若在仲夏,佐以冰水浸潤,實為消暑最佳品。」
周瑜哦了一聲,忽然醒悟︰「他是在諷刺我先甜後苦麼?」
龐統一愣。他料不到周瑜現在如此敏感,惟有苦笑。
周瑜忽然也苦笑起來,自嘲地搖頭︰「飛帥以此等難得上品相贈,其實一番好意,我倒是小人之心了。」
輕輕推開小喬的羹匙,讓龐統把外面的心月復都招進來。
周營、周善、周良、陳江越等人魚貫而入。
小喬又取出幾把蜜匙,周瑜接過,道︰「飛帥饋贈,大家都來嘗嘗。」
各人品嘗之後,都說很甜。
周瑜嘿地一笑,忽然對周營道︰「周營,你願意投降阿飛麼?」
話出意外,周營頓時張口結舌︰「我……我……」
周瑜面帶譏諷笑容,看著他︰「我記得你原來在飛月軍中,號稱三大飛騎之一,什麼時候變成說話吞吞吐吐之輩了?」
周營滿頭大汗,說不出話來。
周瑜又轉頭去看周善︰「還有你,你以前在飛月軍中,也算一號人物了,是戰是降,你有什麼想法?」
周善黑臉也紫了,憋了半天,道︰「小人一切,全听將軍的。」
周瑜嘴角微張,冷冷一笑。
接著仰頭望天,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周公瑾,自命才智無雙,從善如流,今日卻落得眾叛親離,走投無路,連心月復部下都不願直言的地步。」
周營是周瑜的族弟,周善亦可算周家軍的宿將,興平二年(公元195年)孫策從袁術軍中月兌身舉事時,兵不滿千,周瑜以周家私兵三千相贈,他二人便是這支私兵的首領。孫策從父親的舊部、朱治、呂範的部曲以及周瑜所贈這支私兵中挑選了一千精銳,作為自己的親軍,號稱飛月。
東漢建安四年,孫策西討黃祖,兵至石城(安徽池州)時,得知黃祖部下劉勛已率輕兵離開皖城(今江西安慶)去海昏(今江西永修)。周營立刻建議孫策遣一支人馬前去彭澤(今江西湖口東)攔截,主力急襲皖城。孫策和周瑜均以為然,就令他與孫賁、周善一起,率兵八千到湖口截殺劉勛,孫策自己則與周瑜率兵兩萬奔赴皖城,一戰而克之,俘虜了包括劉勛妻子在內近四萬人。
周營這一路卻不大順暢,主將孫賁剛一交戰,便意外中流矢受傷,連說話都很困難,士氣一時大為低落。周營眼見情況危急,振臂大呼,同時周善率百余悍騎,奮勇當先出擊。余眾受到鼓舞,一擁而上,一舉沖破劉勛的箭弩之陣,殺得劉勛心膽皆裂,匹馬逃往楚江(九江西馬亭)。
此戰大勝之後,孫策對周營、周善刮目相看。當即任命周營擔任剛剛擴充到三千人的飛月軍中軍司馬,周善為他的副司馬,指揮飛月中軍的一千騎兵。軍中將周營與上軍司馬宋定、下軍司馬陳武排列在一起,尊稱為飛月軍的「三大飛騎」。此後孫策一直把他二人帶在身邊,不離左右,在平定江南的大小征戰中,他們都是飛月軍最得力的將領。
孫策意外中箭毒發而死之後,飛月軍上下一片混亂,上軍司馬宋定莫名其妙地成了貪污犯,被迫逃亡;下軍司馬陳武則在呂範、朱治等重臣的支持下積極謀奪全軍的指揮權。周營本無其他靠山,此刻見勢不妙,悄悄向呂範通融,得以帶著周善離開飛月軍,返回舊主的麾下。
周營經驗豐富,周善勇猛善戰,二人一向為周瑜所倚重,所以周瑜很想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
但面對如此困境,越是了解內情的高級將領,越會是感覺前途渺茫。
因為大家都明白,主公自己,幾乎已經沒有了歸屬之地。
這種情況下,周瑜又怎麼能期望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呢?
龐統面無表情,忽道︰「江夏駐軍近四萬,我等以目前這一萬軍去攻江夏,既無攻城重器,又無充足糧草,信心不足,士氣低落,猶以卵擊石,取勝幾率,十停里不會超過一停。」
周瑜止住笑聲,側目道︰「士元所言極是。所以現在,我希望士元你能為我做件事情。」忽然之間,他又恢復了冷靜。
他吩咐道︰「你們幾人暫且出去,士元、周良留下。」
眾人依令而出,室內只留下龐統和周良。
周瑜道︰「士元,我軍現有軍糧如何?」
龐統道︰「可支十日。明日一早,江陵城中還會有十日之糧運到。」
周瑜哦了一聲,詫道︰「這卻如何得到?」
龐統道︰「昨日我私下去找了董允大人。另有二千石樓船一艘,是董大人以前的座艦,我已命人接管,可隨軍一並東去。」
周瑜面上現出感激之色,道︰「有此十日之糧,我便可盡力一搏了。士元,多虧你!」
龐統低下頭,道︰「此士元份內之事。」
他心亂如麻,身如火燎,幾乎就忍不住想奪門而出的時候,周瑜問了一句︰「士元,江夏情況如何?」
龐統心中嘆息,但還是飛快地回答︰「細作來報,甘寧昨日已被黃祖打入死牢。」
周瑜點點頭,忽然長嘆一口氣︰「此次出征,是我從軍以來最沒有勝算的一次,我不想士元陪我冒險。而且,我有件重要事情,想要拜托士元。」
龐統道︰「公瑾請說。」
周瑜慢慢挺坐起來,道︰「我有一摯友,乃臨淮東城人,姓魯名肅字子敬。此人體貌魁奇,思度弘遠,善能廓開大計,助畫方略,實乃天下奇才,明君若得其佐,功業必成。」
龐統心頭一凜,道︰「我亦久聞其名。」
周瑜道︰「子敬去年听我之勸,隨我東渡,我本欲將其薦給伯符,豈料尚未得便,伯符已薨。其後子敬祖母亦謝世,子敬不得不還葬東城,至今滯留未歸。」
龐統心想︰「就你現在這個樣子,他怎麼能回來?」
果然周瑜嘆道︰「我的事,士元盡知。對你們二位,我心中,一直深感歉咎。若伯符在,別說子敬,就算是士元你,也必早已高居幕中,為我江東謀主。而今仲謀……唉!」
龐統此時已經完全明白︰「公瑾這是要把後事托付給我了。」一時間心中酸甜苦辣,極不是滋味。
他雖理直氣壯,殫精竭慮的一意要背吳叛周,但對周瑜本人,卻是依然割舍不下那一份知己之情,當下慨然道︰「公瑾不必多言,有甚吩咐,只管道來。」
周瑜道︰「子敬前日來信,欲就附其同鄉巢湖的鄭寶。鄭寶何人,一庸匪耳!我已急去書制止。士元待我軍出發後,可暗去曲阿(今江蘇丹陽)一趟。」
龐統道︰「曲阿?子敬先生不是在東城(今安徽定遠)麼?」
周瑜道︰「當日子敬隨我渡江,並攜家族青壯老弱,其母等眷屬,目下皆居于曲阿。士元去時,子敬當已接到我的信趕回曲阿,他自會留在那里等你。」
龐統點點頭。
周瑜道︰「去年東渡之時,我曾讓周良在子敬之側隨伺,他與魯家頗熟,我會命他隨士元同去,輕車近路,萬無一失。」
龐統皺眉道︰「嗯,接到他之後,我們去往哪里?」
周瑜淡淡一笑︰「昔漢伏波將軍馬援初見光武帝時,曾說‘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士元與子敬俱是可安天下的大才,豈無擇主之思乎?」
龐統臉上一紅,不明不白的,心內突然一陣激動,說道︰「我當然有所斟酌。但若公瑾能當仁奮發,挺身而出,我龐統願永為你幕中之賓。」
周瑜雙目一緊,盯著龐統。
龐統自知失言,話一出口,已是懊悔不迭︰「明曉得他個性固執,不听人勸,我何必要跟他說這個?就算他現在願意自立為主,難道我就能跟他不成?那我成什麼人了?唉,任性妄言,修煉太差,徒然讓他起疑。」本欲再辯,但話到嘴邊,卻又住了口。周瑜為人雖然性度恢廓,卻也精細之極,聞弦歌而知雅意,自己再要巧言相欺,掩飾兩句,更是欲蓋彌彰,遮無可遮了。
硬著頭皮,裝出一副坦誠相待的樣子,靜靜看著周瑜。
周瑜收回目光,低下頭去,道︰「周瑜愚頑,不能為主上同僚見容,以致連累士元也一直不得施展才華。此皆瑜之過也。我現修書一封,士元見得子敬,可將信函與他,他自然明白,定會隨士元同去。」
小喬在旁邊鋪開一方白絹,定硯磨墨,取筆吹毫。
隱隱的,龐統感覺到,周瑜對他心中所想,已經完全清楚。
不過他似乎並無惱怒反對之意,相反還頗有欣賞同情之念。
龐統也不再多說一字。
知己之交的可貴,便在于此。
周瑜從妻子手中接過筆,略一思忖,便即揮毫如風,不一刻書寫完畢,簽上自己的名字,上下看上兩眼,點一點頭,吹上一吹,放下筆,卷折好信。
「士元,你和子敬,皆是王佐之資,我毫不懷疑你們的前程。不過周良自幼便跟隨于我,情如手足,還望士元日後,多多照拂于他。」
龐統接過白絹,道︰「公瑾自有主見,毋須我再多勸。公瑾放心,其他我都有數。」
周瑜看看龐統,欲言,卻又止。
龐統掃一眼小喬,張張嘴,也即閉上。
小喬道︰「士元不必多慮,妾身自隨公瑾,生死同行。」
周、龐二人對視一眼,龐統苦笑︰「我先出去了。」轉身而去。
周良早得到周瑜指示,給主公最後磕了三個頭,一言不發,跟著龐統出去。
周瑜看著門,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們進來吧。」
周瑜輕輕攬住愛妻的細腰,目視室中的周善、周營、陳江越三人︰「目前情景,諒來你們也都很清楚了。爾等幾人,各有所長,若得施展,日後不難出人頭地。跟隨于我,實在渺無前途。」
周善忽然跪地磕頭︰「小人兄弟從小追隨將軍。現在我弟與龐大人同去,我家中已無後顧之憂,小人再無牽掛,此生也不想再跟別人,當隨將軍死戰。」
周營也跪倒在地,道︰「周營與周善同心。」
陳江越大聲道︰「夫人身邊,怎麼能沒有江越?」
周瑜看她一眼,陳江越瞪大眼楮,毫不退縮。
周瑜心里嘆了口氣,知道陳江越所謂「夫人身邊,怎麼能沒有江越」,其實夫人二字,應該改為「公瑾」才對。
他哈哈而笑,拍拍二周的肩膀,又看陳江越一眼,道︰「江夏軍雖眾,但甘寧受縛,文聘乃客居之身,群龍無首,黃祖乃我等手下數敗之將,何足道哉?敵軍現在是一群烏合之眾,有你們助我,此仗我未必便輸。明日,就讓我們一起出發,去和江夏軍決一死戰吧!」
眾人齊聲唱諾,昂然而去。
周瑜轉回身。小喬的雙手已緊緊抱住了他。
夫妻二人,久久無語。
過了很久,小喬道︰「玉郎,我瞧士元他……」
周瑜道︰「嗯,我知道。」說了這句,沉默許久,又加了一句︰「他是對的。」
小喬懂悟,便不再言。
周瑜輕輕撫模著愛妻的秀發,看向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神傷。
「俏俏,我們明日便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