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今湖北洪湖縣東北長江北岸烏林磯)水關,北門
李嚴低聲囑咐幾句,提馬上前幾步,仰望敵樓,喝道︰「樓上可是威方賢弟?」
城門上一員青年將領,清須似被秋風拂動,散亂四分。
正是烏林關守將,楊慮楊威方。
「原來是正方將軍,將軍不在襄陽高就,天未大明便來到我烏林關前,卻為何來?」
李嚴胸中一痛︰「真想不到,楊慮居然也會和我打官腔。」他和楊慮自小相得,並稱「二方」。荊襄士族中無人不知這一對「逆鱗小子」狼狽為奸,互相敬愛。有好事的同齡人如龐林、習禎等人,偷偷送他們一個外號︰正威二畜,意思是說他們倆刻板嚴正,不通世故,簡直他媽不是人。
「威方,我等自江陵一路奔馳,且戰且行,已一日夜未曾合眼,可否容我等穿城而過?足感盛情!」
楊慮听到他這幾句話,心如刀絞︰「正方將軍,你若自來,弟豈敢怠慢。然而,你……」話未說完,城下又一騎奔近,馬上一名年輕書生,然大呼︰「威方大哥,救我!」
楊慮定楮一看,認得,摯友龐林。
「智元,你……你怎麼也……」
龐林哭道︰「威方大哥,逆賊阿飛,不顧信義,曹軍剛退,他便趁劉荊州不備,強奪襄陽,荊襄忠義之士死傷殆盡。如今,他又襲破江陵城,我等護得劉二公子逃出城來,一路被他軍馬追殺,還請威方……威方……相助啊!」
楊慮出身襄陽的豪門楊氏,原本在忠信軍中當司馬。後來被調撥給阿飛,隨前軍北御曹兵。曹操與阿飛秘盟退軍之後,他被調離前線,升為水軍都尉,來到烏林關鎮守。龐林所言,均是他早已听說的舊聞,時時北望襄陽,亦是噓嘆不已。但他身微兵寡,尤其家族親屬皆在襄陽,因此。他既不願投靠阿飛,也不敢舉旗造反,深懷無能為力之痛。
如今听龐林說得悲痛,凝目遙望,果見遠處塵土高揚,追兵甚急,心頭不禁一凜︰「你等之中,可有吳狗混雜?」
龐林大叫道︰「並無半個江東戰士。」
楊慮瞥了龐林一眼,轉頭問道︰「正方,可是如此?」
李嚴微一遲疑。龐林已然大怒道︰「難道我龐智元還會騙你不成?」
楊慮沉聲道︰「威方不敢。無論襄陽領袖如何變更。但楊某守護家土,卻不敢不盡心竭力。如果只是二公子和你等幾人,要我放行卻也不難,可是。若有吳狗混跡其中。哼,威方,雖死不敢相從。」
龐林回頭看看後方,追騎愈近。急得破口大罵︰「姓楊的,你真欲做那不忠不義之徒麼?」
楊慮冷冷看著他,並不回答。
他身旁的李嚴心中明白。楊慮的一位族兄隕于去年周瑜襲攻江陵一役。因此特別痛恨江東軍。
「威方。我們雖不得已而托庇江陵城中,但素與吳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楊慮冷笑一聲,右手一指關下人群之中一名文職打扮、乘馬低頭地青年人︰「那一位,可是潘功曹潘大人?」
李嚴一怔,他沒想到楊慮眼神這麼好,一眼就認出了留著長髯的潘浚。
龐林吶吶道︰「承明……亦是你我之友,並非吳狗。」
「哈哈,不錯,他非是吳狗!」楊慮胸中忽然一股勃然,怒起反笑,「他卻是吳人的走狗!」
潘浚一踢馬,逾出人群,抬頭仰望。
他面色蒼白,透出濃重的疲憊之色︰「威方兄,劉景升自十年前匹馬入主荊襄以來,貪婪成性,中飽私囊,徒擁十萬之眾而任其日益疲弊。此等人豈是救世建功之主?我潘承明,從不承認此人為我之主公。英雄生于當世,當扶助明主,以定四方,豈可無所作為焉?我既投身社稷,獻技英主,則成王敗寇,早有覺悟。威方不必動怒,請速放正方、智元等離去,我自當束手就縛,並無二言。」說著,跳下戰馬,將腰中的配劍摘下,扔在地上。
李嚴皺眉︰「你既與我等同行,便是生死相依的伙伴,我們豈能棄你不顧?」
龐林贊同地叫道︰「正方說得是,承明,你怎麼能一人留在這里?」
潘浚輕輕搖頭,苦笑道︰「今日智孤力竭,窮途末路,潘某也實在無顏芶竄江東,再去面見我主。智元,你和正方衛護劉二公子,責任重大,萬勿因我而失大節。」
龐林和李嚴對視一眼,心意相同,一起跳下馬來。
「今日我二人,誓與承明共進退。」
潘浚看看這二人,發白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絲微笑︰「自士元、休昭相叛而去,我心灰至冷,想多年同窗摯友之情,亦不過如此。未料今日卻又復得二位摯友,幸何如之?正方,智元,恨不能早逢你們,把酒言歡!」忽然彎腰,拾起剛扔掉的配劍,拔出鋒刃,一推濃髯,長劍便橫向脖頸,「來世再與二兄為友!」
龐林大驚失色,手軟腳麻︰「你……你……」
李嚴卻是久歷戰陣的大將,手疾眼快,猛一步躥上去,拖住潘浚執劍的右手。
紅光乍現,鮮血迸發。
關上楊慮「啊」地一聲,扶著磚垛,傾身下望。
潘浚軟軟地向地上倒去,身上已是一片紅漬。
「承明兄,承明兄!」龐林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撲上前去,哭叫道,「你可不能死啊!」
楊慮也沒想到潘浚性子如此剛烈,眼見李嚴撕下衣襟,忙著給潘浚止血裹傷,大概是搶救及時,尚未斷氣。他輕闔雙目,默然片刻,下令道︰「開關!」
吊橋落下,巨大的關門緩緩張開。
李嚴扶著潘浚勉強跨上戰馬。仰頭看楊慮一眼,叫道︰「威方!」
楊慮輕輕擺了擺手,轉回頭去。
嘆息之聲,飄然四散。
看著那群喪家之犬急急穿越關隘而去,楊慮暗道︰「潘浚出賣主上,獻地于敵,本是大奸大惡之輩。為何竟然如此理直氣壯,大事不諧竟可壯烈求死?難道劉荊州真的是那麼不堪麼?」
作為荊襄將領中的本土派,他雖然在阿飛取代劉表佔據襄陽之後沒有采取任何一種表達反抗的手段
心深處。卻並不以蔡、蒯奇等行為為是,反而對他們為伍而感到恥辱。因此,今日見到依然忠于劉表嫡子的李嚴和龐林,心頭實大有愧意。
但適才潘浚慷慨陳辭之後竟立刻伏劍求死,極大地震動了他地靈魂。
在他想來,一個賣主求榮的叛臣,肯定是貪生怕死之徒。所以他認出潘浚之後,本想先狠狠羞辱對方一番再做打算,那料後來自己反而措手不及,差點斷送了潘浚的性命。
潘浚的話如同尖利地針一般。直刺入楊慮的心頭,不斷回蕩︰「英雄生于當世,當扶助明主,以定四方。豈可無所作為焉?我既投身社稷,獻技英主……」
難道亂世之中,竟當如此行事麼?
「希望他能活下來。」楊慮震驚的大腦里,最後模模糊糊地映出這個念頭。
「大人。關前又有軍馬趕來。」
「哦!」楊慮抬起昏沉的頭顱,定楮看去。
數面「文」字大旗在風中飛舞,一彪馬隊飛速馳騁而來。
原來是文聘將軍。
楊慮略微放松下來。文聘和李嚴是極少數他素來願意親近地軍中大將。幾人的理念非常接近。
「開關。隨我我去迎接文將軍。」
吱吱呀呀聲中,沉重地包鐵大木門再度開啟。
「威方。李嚴何在?」文聘見楊慮出關,一躍下馬,當即問道。
「仲業為何不問劉琮?」楊慮訝道。
「那等乳臭小兒,走便走了。主公曾有密令于我。我如今趕來,只望再見正方一面。」
主公?
楊慮冷冷瞧了瞧盔明甲亮,聲音洪亮的對方。
半年沒見,文聘依然是那個文聘,可是,他口中地主公,卻已換了主人。
「你為何欲見李正方?」
「哦,正方走得匆忙,主公本意請他暫緩離開,我已令人護送他妻子,正往此處趕來,便可與他同去。」說到這里,文聘瞅了瞅楊慮,心頭打了個大大問號︰「威方面色,何故灰敗如此?難道他……」
楊慮心頭一震︰「送他妻子同行?」
「正方……和智元等,我都已放走。失職之罪,無可抵賴。請文將軍拿我回去,我當向飛帥請罪。」
文聘愣住,看了他半天,忽然重重嘆了口氣,轉身扳鞍上馬,喝令道︰「敵酋已去,追之不及,隨我回營交令。」
眾軍校高聲應諾。
「仲業,仲業!」楊慮急趨兩步,上前拉住文聘戰馬勒口,「你這麼回去,如何能交令?我私縱敵人,已是大罪。你豈可再犯?」你現在功業正當興盛,若被小人進讒,君上疑忌,那就大不妙了。
文聘低頭盯著他,道︰「威方啊,你看看我身後。」
楊慮掃了一眼︰「什麼?」
「你沒看出來,我此次追擊劉琮,所率全為本部親軍麼?他們,是不會說一個字的。」
「可是,萬一走漏風聲……」
「威方,主公與我等,相知在心,才會如此號令派遣,不僅是我,甘督、蔡和將軍等荊州舊將,全是如此。有主英雄如此,我文聘此生得其所哉,又有何疑?倒是……」文聘頓了一下,決定直截了當,「威方你至今猶豫,卻是可慮。主公雖不願因此加罪,但難道你威方這輩子,就要如此自甘沉淪下去麼?」
楊慮如遭當頭棒喝,瞠目而視,雙唇微張,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公已有令旨,我此次返回襄陽,便將率領水師大軍,趕赴黃河前線,為盟友助陣,張荊襄威名。威方,有一事我先告訴你,我已收到汝弟威公的來信,求我帶他北去。」
「啊,你說阿儀?胡鬧,仲業,你萬萬不可答應于他,他還是個小孩子啊!」
文聘輕輕搖頭︰「威方,威公17歲了!也該出來見見世見我軍中,年輕人很多,都非常出色麼?亂世建功當趁早!威公若有施展機會,至少不會弱于鄧芝、阿西、劉磐、劉敏等人。當然,即使你不說,這次我也不可能帶他同去地,此次北方大戰,頗有凶險。我已給他回信,讓他先入招賢館學習幾年,然後出來,放到縣里,以他之能,便可得到實授地令長之位,如此對他更為適合。」
楊慮連連點頭︰「正是,多謝仲業周全。」
楊慮地弟弟,名為楊儀,字威公,擅長數術籌算之學,數年前即負「神算生」之稱,與「鬼辯生」馬卻是齊名。
文聘看著楊慮︰「我此次北征,軍中將佐奇缺,連中軍司馬都尚未定下,威方精治水軍,肅重威嚴,足可當之。」
文聘加入阿飛軍後,升為橫江將軍,官拜江夏領兵長史,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甘寧一旦離開,江夏太守肯定就是留給文聘的。
現在韓玄雖然暫已代江夏太守,但另一項更重地職務卻交給了文聘︰荊襄二路援軍首將!即將率領多達一萬二千名水軍精銳,北征援曹。
以前在劉表時期,這麼大規模地軍事行動,首將非蒯即蔡,別無第三選擇。
由此亦可見,文聘那可以預期的光明前景。
他的中軍司馬,就是他的第一副手,至少也得是中郎將級別了,自非小小地烏林都尉可比。打幾仗下來,立點兒功勞,那就是最硬的資歷,等返回襄陽,至少就能外放去一郡掌軍。對楊慮來講,在萬事具備就只需人才的襄陽政權里,五年內混到郡守級別,也不是很困難的事。
楊慮仰望文聘誠懇地面容,雙拳一抱︰「多謝文將軍抬舉。容我再想想。」
文聘哈哈大笑︰「好,我明日即將返回襄陽,明天午時,你如不到,休怪我不等你。」一撥馬頭,引軍去了。
楊慮看著他背影,口中喃喃道︰「亂世建功當趁早?亂世建功當趁早?」
第二日正午,文聘、蔡和、楊慮等,率本部水軍五千余眾,乘二百余艘大小戰船,浩浩蕩蕩,馳向襄陽。
經過短期整訓動員之後,這批長江上的弄潮健兒,即將奔赴北方,駛入未知的黃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