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明華容再度回到疏影軒,毫不意外地發現一眾下人們的神情都變得既敬且畏,再無之前的疏忽輕慢。
在大宅門內,小道消息傳得最快。不過一頓飯的功夫,老夫人為大小姐出頭,原本來找她麻煩的顧夫人誤傷了二小姐、但老爺居然對她沒有半句責備話兒的消息便傳遍府內。下人們驚異之余,不免覺得明華容十分有手腕。尤其是棲鳳院的下人,感觸更深︰步月是白氏親自賜下的丫鬟,她們本道這個放養的大小姐今後必得乖乖受她拿捏,孰料一轉眼的功夫,步月便落到這般下場。
——連二夫人身邊的人都討不了好,更遑論她們!還是快收起那些想看好戲的心思,謹慎將大小姐服侍好,莫出了差池才是正經!
察覺到眾人無聲的轉變,明華容微微一笑。這就是人性,心懷畏懼永遠比和顏悅色更能讓他們小心翼翼,服侍得更加盡心盡力。她不需要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似青玉這麼忠心耿耿,但也容不得近身之人居心叵測。
這便是她急于發作步月的原因之一,除卻拔掉白氏安插下的釘子之外,同時也要敲打敲打這群老油條,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本份。
回到屋中,青玉斟上茶水,悄聲道︰「小姐,今日看來,許媽媽的確依舊對你忠心,否則也不會趁機在四小姐房里動手腳。」
許鐲一開始就是被分派去給明霜月制作寧神燻香的,自然有許多機會進出她的廣寒居。瞅準機會在新衣里做做手腳,再簡單不過。白氏滿心以為兩個女兒的院子跟鐵桶也似,又將許鐲視為有情有義,可堪重用的心月復,萬萬想不到其實真正在里面玩花樣的人是她。
但想到後來的事,青玉免不了又有幾分擔憂︰「可是小姐,您對夫人和二小姐說的那些話,是否太……太……」
她斟酌著想找個合適的詞,明華容卻毫不在意地說道︰「太刺耳了麼?我也沒想到羅家夫人會找上門來鬧得這麼凶。反正她女兒挨了打,她已是恨毒了我,我說不說那些話,其實無干緊要。」
顧夫人大名鼎鼎,前世她自是有所耳聞。不過,那天教訓羅小姐時她還真沒記起顧夫人就是對方的娘親。直到在白氏房中听人來報,才恍然記起。察覺到白氏的圖謀後,索性便略施小計反擺了明獨秀一道。
經此一事,她也懶得再裝謙卑順從,索性將對白氏的敵意放到了台面上。她知道自己若繼續保持恭順溫良的假象,不過早引起白氏的防備,行事會更加便當。但仇恨在她心中埋得太深,她已經厭倦了,不想再壓抑。
她不怕這麼做會讓自己陷入被動,因為她太了解白氏的性子︰打小的順風順水讓白氏養成傲慢脾氣,稍有不順就心浮氣躁。加上現在她又與明守靖吵翻,正是焦頭爛額之際,斷然想不出什麼縝密招數。自己既能洞悉她的心思,不愁沒法見招拆招,反客為主。
——不過,卻不知那個楊媽媽和白氏是什麼關系?這人看似謙卑溫和,若細究下去,卻頗有幾分讓人看不透。如果她也是白氏的人……那麼……
明華容用蓋子撇著茶盞里的茶葉,思緒轉到楊媽媽身上,沉吟不語。
待到晚間,明華容用罷晚膳,拿出描花本子琢磨了一會兒,便在燭台下涂涂畫畫。青玉好奇地湊過來,見上面是個從未見過的新奇漂亮花色,不禁驚嘆起來︰「好別致的花樣,小姐,您又要織布了?」
「嗯,下月便是宮宴,瑾王既然特地提了長公主的喜好,我少不得要備份禮物。」
「太好了,小姐,能與長公主交好的話,今後對您大有裨益呢!至少在這府里,再沒什麼人敢輕慢您了。」青玉高興地說道。
明華容笑而不語。三年多前神州動亂時,長公主宣懷韶便立誓從此帶發修行,終身不嫁,為昭慶祈福。世人皆稱贊她高貴美麗,心地善良,可除卻權力中心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她心地雖好,性情卻冷漠得近乎孤僻,甚難結交。
她也不指望能真與這高潔出塵的公主交好,只不過希望能送上一份讓對方印象深刻的禮物,落幾分面子情。
在描花本上落下最後一筆,明華容正端詳著哪里是否還需要增改時,卻听廊下有人通報道︰「大小姐,老夫人差人給您送東西過來。」
青玉聞言,連忙迎上去。只見來人頭壓得極低,幾不曾縮到衣領里,一手拿著個小匣子,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嘴邊呵著氣,像是怕冷似的。她本就被衣緣擋住一半的面孔,余下的另一半也被這動作完全擋住。
見這人舉止荒疏,完全不成個樣子,青玉眉頭一皺,剛要說話,卻听明華容笑道︰「許媽媽怎麼這樣謹慎?」
——這人竟是許媽媽?!
青玉吃了一驚,再仔細打量,只見來人已站直了身子,雙手也規規矩矩放到兩側,畢恭畢敬給明華容磕了個頭,那依稀可以看出幾分當年清秀輪廓、帶著柔和笑容的面孔,可不就是許鐲。
吃驚之余,青玉知道她深夜喬裝過來,必有要事,見狀連忙掩上房門。
「奴婢給小姐請安。」看見明華容,許鐲臉上的笑容更謙卑了些︰「這些日子都不曾尋到機會來拜謝小姐。多謝小姐,讓奴婢了結了多年心願。」
明華容微微頷首,道︰「你今日特地過來,就是為了說這聲謝?」
「當然不是,奴婢還有別的事情要稟報。」說到這里,許鐲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今日老爺發怒離開後,夫人回到房中落淚不止,二小姐勸了她半晌才稍好些。然後,二小姐說,今天的事兒都是小姐您惹出來的,老爺也是因為輕信了您的話才對夫人置氣。她極力慫恿夫人,說不如速速將那事辦成,只要您離了府,便再生不出什麼風浪。少了您在老爺面前挑唆,夫人再對老爺溫言軟語幾句,老爺便再不會生氣。」
這些話確實像明獨秀會說的。明華容聞言輕笑道︰「恐怕還有一點她沒說︰除掉了我,也算報了她今日受辱之仇了。當真可笑,打她的明明是顧夫人,她卻偏偏只記恨著我。」
許鐲不好接這話,徑自稟報道︰「小姐,她們並沒說要辦什麼事。您看……」
明華容曾以養病為名被送去別莊一待十五年,她既剛回來沒多久,白氏母女當然不可能再用同一個借口趕她出府。而唯一能讓一名閨閣女子名正言順離開家里的,除了出家清修,便只有出嫁了。
明守靖自然容不得家里出個尼姑或者女冠,那麼白氏母女打的主意只會是後者。
——都兩輩子了,她們還是只會用這一招。
想到前世種種,明華容嘲諷一笑,目光落到正緊張地注視著自己的許鐲身上,突然問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許媽媽,你出嫁前便在侍奉夫人,之後又作為陪嫁來到明家。她本是你的舊主,你既已回到她身邊,為何還要告訴我這些?」
許鐲當然知道明華容會有這些疑問,但不意她問得如此直白。既然被問到,她索性也直爽地說了︰「小姐,您是明白人,在您面前,奴婢不怕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夫人雖是奴婢的舊主,從前待奴婢並不見好,到明府這些年更是不聞不問,任由奴婢受人蹧踐。奴婢縱然想做個有情有義的忠僕,也要看主子值不值當。似夫人這般性情,豈不是一腔熱血盡貼在她的冷淡無情上了麼?況且,奴婢今日一切全是小姐給的,若無小姐幫忙謀劃,亦無奴婢現在的一切。打個粗糙的比方︰小孩子都知道沖給他好吃好喝的人笑。小姐既已給了奴婢這麼多好處,奴婢又為何還要舍近求遠?」
她話中始終緊緊扣著好處二字,但明華容卻並不著惱,反而覺得她十分實誠。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天底下絕大多數人,一生無非環繞名利二字團團打轉。如果許鐲堅持說是要回報她指點迷津的恩情,她多半會反而認為她不盡不實。
見明華容露出了然的笑意,許鐲明白她這是相信自己了,提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也跟著微笑起來。
既確認了許鐲的忠心,明華容也不再試探,直接吩咐道︰「你多留意那邊的動靜,若她見了什麼特別的人,或者有什麼異常的命令,立即知會我。」
「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許鐲早琢磨出了白氏打的是什麼主意。事關小姐終身大事,她自然不會含糊。
明華容點頭說道︰「你記著就好,若無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許鐲知道耽誤得久了,說不定會讓有心人發現她和明華容來往之事,會意道︰「奴婢倒還真有樁事︰小姐,奴婢自幼喜歡搗鼓燻香,天長日久也懂些醫理。這匣子里的都是平日無事時做的一些小玩意兒,還望小姐收下,以備不時之需。」
小玩意兒?明華容若有所思道︰「當日你用的相思粉和長睡燭,也有麼?」
「難為小姐還記著,自然都有,都在外瓶上注明了,小姐若要用時,看看上面的簽子就好。」許鐲見她頗有興趣,便知道這份禮沒白送︰「奴婢離開久了說不定那邊有什麼事,這就回去了。小姐吩咐的話,絕不會忘記。」
「你去吧。」明華容點了點頭。當初在馬廄撞見許鐲下毒那一幕,後來又听說她會調制燻香時,明華容便懷疑那些毒藥也是許鐲自己炮制的,只是一直沒空細問。今日許鐲特地獻物,東西倒在其次,主要還是把底牌亮給明華容看,以示忠心。
待許鐲走後,青玉回過味來,難免憂心忡忡︰「小姐,夫人這是想拿捏您的前程啊!不如,您找老夫人出面,讓她為您做主先定下來?」
「沒用。老夫人那性子向來是無利不起早,若由她主動開口提這事兒,按舊例少不得要掏幾件好東西為我添妝,她哪里舍得?」明華容搖了搖頭,說道。
青玉何嘗不知道這點,但女兒家的婚事向來都是長輩做主,明華容肯定不能對明守靖開這個口,那唯一能求的便只剩下老夫人了。雖然明知老夫人稟性,也依舊得試一試,難保真有個萬一呢?
她還想再勸明華容幾句,明華容卻已淡笑著合上描花本,長長的衣袖在燈下甩出一道旖旎的弧影︰「既是婚事,免不了相看。她便要拿捏我,又焉知她找來的人家看中的就一定是我?」
「小姐,那你要——」
微微一笑,明華容再次突兀地轉了話頭︰「時候不早,快睡吧。明日你替我準備份禮物,肖先生過幾日便走了,回頭我還要去送一送他。」
數日之後,明府家學書院。
經過那天的事情,肖維宏這個明府西席自然再做不下去。第二天他便向明守靖提出辭館,明守靖假意挽留一下,也就同意了。橫豎他的獨子如今隨白府公子在邊關磨礪,大房的遺月復子在徐州白麓書院念書,家學中並無男丁,幾個小姐不急著念書,慢慢再找合適的先生便是。
對于明府,肖維宏談不上多少感情。原本對明守靖的知遇之情,也被那場無端污蔑沖磨干淨。但有一個人,他仍然想見上一面。
肖維宏打點好行裝,準備帶妹妹一起離開的前幾日,便托人傳話到內院,說臨走前想再見一見幾個學生。
這也是人之常情,並不違背禮法。但明獨秀氣惱那天因多嘴提了這先生一句,拿他來做幌子,反而被命閉門思過,在瑾王面前丟了大臉,便推說有事不見。明霜月遵大夫囑咐,尚有幾日方可出院子見外人,也不能見。明若錦還在禁足,自然更不必提。結果,只有明華容與明檀真前去相送。
平日里書院雖然冷清,但肖維宏總在這里看書習字,總歸還有幾分人氣。現下見房中字帖書本,常用筆硯等都已被收起,明檀真心中不免生出幾分人去樓空的淡淡惆悵;早見慣世事無常,悲歡離合的明華容自是沒那麼多悲春傷秋的心腸。見到肖維宏,先行了個禮︰「先生安好。」
「兩位小姐安好。」既已辭館,肖維宏便不再像以前那樣講究先生架子,依禮給她們還了禮。
但他雖然口稱兩位小姐,目光卻只在明檀真身上稍稍一掠,便落在明華容身上,頓了一頓,說道︰「師生一場,也是緣份。肖某雖欲辭館別行,卻還盼兩位小姐日後莫要丟開書本,依舊潛心向學才好。」
明檀真素來羞怯內向,聞言低聲應了是,便再無別話可說,只低頭拔弄著衣畔香囊。
明華容見肖維宏欲言又止,知道他恐怕是有話想對自己說,便提議道︰「先生去後,家學的院子多半就要就此封起,想想未免令人感慨。學生想請先生與我二人再到院中略走一走,以慰別情,不知可不可以?」
這時,明檀真再忍不住,以帕掩鼻打了個噴嚏。明華容見狀故作懊惱道︰「糟糕,一時忘了三妹妹今天身上有些不快,經不得風呢。」
「沒、沒事。先生即將遠行,我這做學生的無論如何必須來送上一送。」
「那——不如妹妹坐在房中,我和先生在院中走走便回,可好?」
書院並不算大,四四方方一個天井,一眼就看得通透,也沒甚可避諱的。跟來的婆子媽媽們听了果然不阻止,明檀真堅持了一回,終于還是拗不過明華容的好心,答應留在屋內。
「青玉隨我出來便可,其他人留下伺候三小姐。」明華容吩咐了一聲,便跟在肖維宏三步之後,走出房間。
走到二十幾步開外的石桌旁,估模著屋內人再听不到這里的聲音,肖維宏將手指置于桌面連屈三下,沉聲說道︰「多謝大小姐那日仗義執言,後來更為舍妹討情。」
明華容看了一眼他的手,知道他是在效仿前朝某位大臣微服出訪,受惠于人,又以不好暴露身份,便以指代身,暫為行禮的典故。遂微微波側身一讓,說道︰「先生言重了,論理本是家風不正,以致鬧出這場風波來,學生不過是說了幾句肺腑之言,算不上什麼。」
明理而不自矜,挽頹而不自傲,這般作派,令肖維宏更加欣賞這個學生。他本是任情灑月兌之人,當即說道︰「大小姐見識勝過世間庸碌男子多矣,請恕肖某孟浪,想與大小姐平輩論交,不知可否?」
聞言,明華容微微一笑,道︰「能得肖先生青目,小女子榮幸之至。不過,請恕我問句逾越的話︰離開明府之後,肖先生有何打算?」
「實不相瞞,那日之後,瑾王曾來找過肖某兩次,希望我做他的幕僚。」
「看來,肖先生是有意答允了?」
「不錯。」肖維宏大方點頭道,「大小姐,那日是你點醒了我,說一輩子不必一條道走到黑。後來我思慮許久,終于決定,為了青心,也為了我自己,不該再這麼任意而為。」
尋常人要麼為利所困,要麼為名所困,若換了個人,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御口欽點的清高名士,斷然再放不段易弦改張,重新回到名利場。需知這不但會令多年清名毀于一旦,招來無數非議,往後更會被人嘲諷為抵不過名利相誘自甘墮落——雖然說這話的人,他們自己對這樣的「墮落」往往更加甘之如飴。
肖維宏雖說是為了自己,實際主要卻還是為了妹妹。他與青心離開明府後,若不另找一個倚仗,明守靖未必肯就此罷手。肖維宏肯為了妹妹犧牲多年的名士清譽,足見是個重情義,有擔當的人。
想到這里,明華容目光微動,突然問道︰「肖先生,你有沒有想過,瑾王為何想要招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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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liuyan666親親送的鮮花wwwwwww
另外,我可愛的女主小華容被ai茗收養了,撒花慶祝下,又多了個人疼愛女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