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卓之為人魄力或許不足,精明算計卻絕對有余,很快就明白了葉易安的意思。
這是要渾水模魚了,看這場斗法的場面與氣勢,廣元觀可謂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敵,雙方斗到這個時候,處于下風的自不必說,即便佔著上風的怕也好受不了。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現在的確是渾水模魚的好時候。
然則渾水模魚重在一個「模」字上,但看葉易安此時殺氣四溢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去模魚的,倒更像是要將整個魚塘子掀翻。
利害關頭,陳方卓有些小小的猶豫,現在若是去了,稍後只要出手,那可就是與道門做下了死仇,這風險……未免太大了吧!
但不等他開口委婉建言,隨他而來的那些心月復護衛先已群情昂揚,不約而同追隨了葉易安的腳步。
這些能被陳方卓視為絕對可靠之心月復無一例外都是昔日滅門慘禍中僥幸逃月兌的天機谷舊人,雖然黃玉強與陰南生是在他們手上伏誅,雖然紅楓小築與蘭山精舍已被踏破,但這絕不代表這些劫後余生之人就此忘記了真正的仇敵。
他們所有人都跟陳方卓一樣清楚的知道,昔日強橫一時的天機谷一朝覆滅,真正的仇敵是道門廣元觀,紅楓小築與蘭山精舍不過是廣元觀手中的刀罷了。
一朝滅門,隨後又是兩個多月時刻命懸一線的逃亡,這些僥幸余生者心中積郁著太多的仇恨,踏破紅楓小築與蘭山精舍只能緩解,卻難以真正解除這種仇恨。
不是他們不想報仇,而是這仇實在無法報——仇敵實在太強了,強到讓人絕望,這也是陳方卓安撫他們的最重要理由。
但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如此之好的機會,更有葉易安一馬當先引領,壓抑已久的他們豈能拒絕?
看著眾人群情踴躍的樣子,陳方卓生生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他明白現在什麼都不能說了,否則以後再想統領這些人可就千難萬難了。
此刻唯一讓他堪做安慰的就是,從第一次相識到現在,他眼中的葉易安就絕非盲目沖動之人。
葉易安果然沒有被胸中勃勃殺機沖昏頭腦,引著一眾天劫谷劫余弟子潛蹤匿跡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後方才接近快活樓,目睹這標準是渾水模魚的安排,陳方卓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不少。
襄州煙花第一的快活樓早已是一片狼藉,妓家與尋芳客們亦早已逃的無影無蹤,葉易安等人悄然模到赤虹所在之廂房,也即大斗法的核心地帶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十多具尸身。
這些尸體大半都穿著杏黃道衣,分明是廣元觀的神通道人,其間夾雜著三具身穿艷色長裙的女子,便在這一片慘烈的狼藉上空,尚有十余人在纏斗不休。
一方是身穿杏黃道衣的廣元觀神通道人,另一方則是同樣穿著艷色長裙的女子,雙方大禁制中套著小禁制,雖然斗法的場景依舊火爆激烈,但雙方均已到了強弩之末的形勢亦是清晰可見。
期間,那四個艷裙女子分明有極為明顯的突圍之意,無奈卻被滿臉激憤的神通道人們拼死阻截,這些道人的修行境界明顯不及艷裙女子,但他們勝在陣勢奇特,其所采用的神奇陣法強有力彌補了實力的不足,加之又有人數上的優勢,居然生生把那四個艷裙女子給死死拖住。
乍一看到眼前的場面,陳方卓等人不約而同倒吸了一口冷氣。
對于散修界中人而言,道門強勢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一次看到十幾個神通道人伏尸于地,這樣的場景在襄州修行界可謂百年難遇,委實是太震撼了!
與此之外,他們亦震驚于這些艷裙女子的來歷,這些修行境界奇高,僅以三人之傷亡就能殺傷五倍神通道人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來歷?
五倍,那可是五倍啊!而且看現在仍在持續的戰局,分明是那四個艷裙女子更為佔優,這實力……太強悍了!
心中極度震驚之余,陳方卓忙招呼著隨來的六人更為小心的加以隱藏,雖然現在神通道人與艷裙女子已經殺紅了眼,幾乎沒有心思關注敵人以外的事情,但他們若因不慎而自行暴露,那可真是太蠢笨了。
做完這些之後,陳方卓湊到靜靜默立于暗影中的葉易安身邊,以囈語般的微聲問道︰「我們該如何行事?」
葉易安回答的異常簡潔,「等」
陳方卓靜默了一會兒後再次問道︰「以你之見,他們的斗法結果會如何?」
這一問陳方卓並沒指望葉易安能給出確定的答案,畢竟斗法雙方各有優劣,現在的形勢實在難以判明。
孰料他剛剛問完,葉易安就異常明確的給出了答案,「廣元觀必勝」
「噢?何以見得?」
「斗法至此,仍未見援軍出現,料來那些女子不會再有同黨增援接應。她們雖修行境界更高,但直到此刻仍然無法破毀道人的陣法,後面就再難破陣了,而此陣不破,她們修行境界上優勢必然要被神通道人逐漸消磨,更重要的是……」
言至此處,葉易安頓了頓後才又續道︰「心態」
「心態?」
「這里是廣元觀神通道人們的地盤,那心存求活之心的四女實不願久留,想走卻又不可得,心中必定會越來越亂。雙方實力大體持平之時,一方心態大亂,另一方卻是同仇敵愾,縱然拖得時間長些,結局卻已不問可知」
聞听此言,陳方卓心下一陣失望。依他的想法,最好那些女子大展神威將神通道人都殺絕了才好,如此既算間接的報了仇,又無需親自動手。
若情勢真如葉易安的判斷,那可就麻煩了。神通道人們果真贏了,卻讓他們如何是好?
心中患得患失了良久,「那……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耗盡最後一點丹力」說完這句後葉易安就重新陷入了沉默。
看著暗影中的葉易安,陳方卓隱隱生出了一個莫名的念頭——葉易安的心思並不在眼前這場斗法上,他更關心的似乎是其他什麼事情。
在這些細部的事情上,陳方卓的感覺總是敏銳而準確,的確,雖然眼神著落在遠處聲勢依然浩大的斗法上,但葉易安的心思卻已然飄到了別處。
眼前的斗法大局已定,此時他更關心的是言如意。
她為什麼還沒出現?
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在干什麼?
若說言如意此刻是在雲溪營救許公達,葉易安是絕不會相信的。若單純只為此事,以雲溪道觀的實力,根本不足以讓言如意花費偌大心思。
借廣元觀之手解決一心要殺她的赤虹等人,若言如意是這個想法的話,那此刻她這個撒網的漁翁無論如何也該出現了。
今夜,她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暗影中的葉易安靜靜的等著,陳方卓等人以為他在等廢墟外大斗法的結束,但,其實他真正想等的卻是言如意的出現。
劇烈的斗法本就極耗丹力,修行者的丹力又非無窮無盡,外面的斗法終于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時,艷裙女子已只剩兩人,神通道人也只剩了五人。
月色下,廢墟中,看著被制後滿臉絕望怨毒的綠虹、青虹與紫虹,丹力同樣已是油枯燈盡的清德慢慢笑了起來,笑聲先是極小,漸次越來越大。
狂野的笑聲中,他那已然疲憊痛苦到極點的雙眼中再次騰起熊熊烈焰。
雖然此前飛符傳書往廣元上觀的請援沒有回應後讓他擔驚受怕了許久,雖然此刻他亦是身負重傷,但到結果揭曉的這一刻,所有身心經歷的痛苦都值了,足值了!
死傷了這麼多神通道人算什麼?與此相比,他更在意的是能造成神通道人如此重大的傷亡,這幾個妖女在魔門的地位該有多高?
而今他沖殺在第一線斬殺四人並親手擒住了三人,這又該是多大的功績?
自上次御魔之戰後,一片平靜的內地諸州道門中何曾有過如此輝煌的戰績?
憑此戰績,身後復有那位強力靠山之存在,此番何愁不能躍沖至道門年輕輩中第一線人物,只要能取得這樣的身份與資格,前途……還需問否?
這一趟自長安南下太值了!
他在襄州苦苦的等待太值了!
廣元上觀未能派來增援真是太好了!
此前斗法中他堅決頂住撤退的建言,咬牙堅持到底的決斷太對了!
斗法的最中心處,地面滿布暗紅的鮮血,清德站在淋灕的血泊中縱聲長笑,任眼中的烈焰盡情燃燒,沸騰他的心神,沸騰他的血液。
在這沸騰全身的烈焰中,清德忘卻了身上重傷的痛苦,看到的只有道門又一個注定會被載入教史,以清德命名的傳奇就此輝煌開篇!
就在清德縱聲長笑到最**,眼中的烈焰燃燒到最頂峰時,一柄森然巨刀攜著澄碧流光與悠長龍吟馭空而來,僅僅一瞬之間,綠虹、青虹與赤虹已被斬為六段,鮮血狂飆,落下時化為淋灕血雨。
這柄森然巨刀儼然便是身先士卒的主帥,緊隨其後,又有六件幾乎都是以全丹力馭出的法器狂猛馭空而來,殺向那四個此時施放護盾都已勉強的神通道人。
四顆人頭或半截殘軀離體飛出,血雨愈發下的大了。
血滴落在臉上,濕濕的,熱熱的,清德的笑聲戛然而止。
看著那森然巨大的裂天斬鬼刀,雖不見其人,清德已知來人是誰……怎麼會這樣?
襄州的一個小散修,此前如縮頭烏龜般蜷縮在鳳歌山、斗法之初狗一樣在他面前狼狽逃竄的葉易安居然還敢回來?
怎麼會這樣……
從興奮的雲端陡然跌到絕望的最深淵,因大笑戛然而止的太快,臉上猶自發僵的清德任淋灕的血滴落在臉上、身上,反差太大後一片混沌的腦子里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句念頭︰
傳奇剛剛輝煌開篇……怎麼會這樣?
沉悶的腳步聲中,葉易安踏著廢墟血泊一路走來,裂天斬鬼刀在他手中已收為平常佩刀大小,盡管剛才一連斬殺了三人,刀刃之上卻無一點血痕。
走到臉上覆滿鮮血的清德面前,葉易安平靜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嘲諷,沒有問話,有的只是干淨利落的手起刀落。
臉上沾滿鮮血已看不清表情的人頭旋飛而起,一段名為清德的傳奇剛剛輝煌開篇便被強行落幕。
收回裂天斬鬼刀,葉易安甚至沒再多看清德一眼,轉身向來處的暗影走去,「都燒了吧,越快越好」
滿臉苦澀的陳方卓帶著六個滿臉興奮中意猶未盡的天機谷弟子很快做好了收尾之事,當那把大火燃燒起來時,今晚這場震動州城的大斗法終于結束。
隨後,葉易安帶領陳方卓七人直接遁進了州城內的廣元下觀,于鐘樓最高處尋到了丹元鏡的放置之所。
由是,州城內再次爆發了一場規模極小的斗法,秉承葉易安一貫的作風,這次的斗法以八人全力齊攻開始,以暴風驟雨般的速度結束。
值守鐘樓丹元鏡的兩個神通道人正為接連急報而廣元上觀卻毫無回應跳腳時,八件法器已驀然馭空而來,他們的抵抗僅僅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甚至直到至死之時,他們都還有些不敢相信,升平天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攻擊道門賴以控制人間世的丹元鏡。
殺人不是目的,毀掉丹元鏡才是這次急襲的要義。
對于破毀丹元鏡,最上心的無疑就是陳方卓,親手辦好這件事後,他臉上的表情益發的復雜了。
這里面既有如釋重負,又有一種近乎深入骨髓的恐懼,更多的卻是後悔。
後悔這次為什麼要下山,為什麼要撞上葉易安,以至于一連串做下這許多事情來。
但不管他的心情與神情如何復雜,陳方卓都只能默認一個對他而言異常苦澀的事實——從這一刻起,他將永遠無法再擺月兌葉易安,永遠永遠!
破毀丹元鏡後,葉易安猶未停止繼續前行的腳步,領著七人遁出城後一路向廣元上觀奔去。
目睹此狀,陳方卓唯一能做的便是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今晚的葉易安太反常了!
他從沒想到這個自認識以來總是行事異常謹慎的葉易安會有如此瘋狂的一面,難倒他居然想以此七人將廣元上觀也給滅了?
八人還未曾抵達,遠遠便見隱身于清幽山林的廣元上觀中忽有火光濃煙騰起。
「你們在此等我,不得召喚萬勿靠近」留下這句話後,葉易安似是發現了尋覓已久的東西般,加快速度向廣元上觀遁去。
答案終于要揭曉了嗎?
廣元上觀外,葉易安強行按捺住有些急切的心思,驅動色作玄黑的丹力護盾將自己裹藏的嚴嚴實實之後,方才小心翼翼潛入了觀中。
由外圍向火光起處模去,一路所見是比快活樓更為慘烈的廢墟,昔日清幽神秘的廣元上觀已經徹底毀了。
當葉易安最終到達火光起處時,首先就看到了一手將他送進陷阱後便消失無蹤的言如意。
言如意就站在一角飛檐上,足下踩著的是對任何一個道觀都至為神聖的大殿。
足踏供奉著道祖的大殿,手中提著的卻是兩顆猶在滴血的人頭。
在配殿沖天而起的火光中,隱匿行蹤的葉易安看的清清楚楚,那兩顆人頭一顆是出自虛靜,另一顆卻是此前被廣元上觀用來做餌的假言無心。
足踏大殿,手持人頭,一片廢墟的上觀、兩邊配殿沖天而起的火光形成了最完美的背景,高立于飛檐之上的言如意儼然就是傳說中的飛天魔女。
一樣的身姿曼妙,一樣的艷麗無雙,一樣的嗜血猙獰。
或許眼前的言如意實在太陌生,又或許是這一幕的象征意味太濃,葉易安一時竟無法厘清目睹後的感受。
恰在這時,大殿之下多達數十人的聚集人群中有一個發音古怪的聲音昂然而起,「斬殺道門一道之大都管,手刃我聖門苦苦追殺而不可得的大逆言無心,如意仙子可稱傳奇,受命木薩實至名歸!」
黑暗之中,葉易安終于等到了此前他一直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言如意親手將他送入陷阱,是要以他所懷之裂天斬鬼刀拖住赤虹等人,而後再以赤虹等人調動廣元上觀的神通道人,其最終的目的卻非營救許公達,甚至不是赤虹等人,而是廣元上觀,更準確的說是廣元上觀中的這個她明知是假,卻能以假亂真的「言無心」
即便真一觀大都管虛靜,亦沒有真正放在言如意心中,只不過是假言無心的陪襯罷了。
就在這一刻,葉易安感覺自己終于真正有幾分明白了一直都神秘著的言如意。
能如此冷靜的對待明知是來追殺她的赤虹等人,能如此冷靜的對待幾乎要了她性命的真一觀大都管虛靜,能如此縝密的安排這樣一場大迷局,進而得手一個她自己清清楚楚知道是假貨的言無心。
其人心胸之大,心思之深,行事之出人意表,對目標之執著,或許正如適才那發音古怪之人所言……言如意或許終有一日成就傳奇。
而今夜,就是傳奇的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