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玥原以為冷瑤會對付她,誰料冷瑤手臂一彎,竟是自她腋下滑過,刺向了跪在一旁的五姨娘。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匕首離五姨娘只剩一寸距離時,冷瑤的身子倏然僵硬,一道銀光破月復而出,尖端幾乎要抵到她!
慕容拓一躍而起,抱著她一轉,隨手拉過五姨娘,三人退至旁側。
偌大的殿堂靜謐無聲了,所有人都瞠如遭雷擊,悚然得毛發根根豎起。
冷瑤的手一松,匕首砸落,踫到了光潔的大理石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帶了回音一般,余音裊裊,不絕于耳。她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洞穿自己身體的利劍,胸膛流出汩汩黑血,她的匕首有毒,足以致命,她本想死前拉個墊背的,不料卻被人偷襲,是誰?
回頭,對上那雙飽經滄桑的眸子,心中一痛,嘲諷排山倒海而來,冷昭!她的好二哥,那麼多年了,還是不曾忘記姚鳳蘭這個樣貌平平的蠢女人嗎?
冷昭痛心疾首道︰「小妹,姚鳳蘭是姚家失散多年的千金,她本身並無過錯,你居然喪心病狂地要殺害她,我唯有大義滅親,你別恨我。」
大義滅親?冷瑤笑得嗆到了,劇烈地咳個不停,每咳一下,胸口和月復部的傷口都冒出大量的血,痛不欲生。
東窗事發,桑玥又抬出了瑞王和冷昭的親近舉動,冷家難免會受到牽連,冷昭私心之余,不過是賣個人情給姚家和雲傲,姚家對姚鳳蘭有著骨血親情,雲傲對姚鳳蘭有著愧疚之意,冷昭是想絕處逢生,把自己這個小妹妹作為向上攀爬的墊腳石。
呵呵,桑玥,你看到了吧,這就是冷家人,沒有仁義道德,只有利益關系,我嫉妒冷香凝,不是嫉妒她比我美貌,也不是嫉妒天下好男兒都圍著她轉,我嫉妒的是,在那麼冷、那麼冷的宅子里,為何她會長出一顆比火焰還要熾熱的心?
她是冷家那百年陰森古堡中突然涅槃而生的浴血鳳凰,光芒萬丈。
她看人時,是那麼真摯,讓人覺得自己是她的整個世界。而你不同,你看人時,是那麼疏離,讓人覺得和你間隔了一整個世界。
「桑……桑玥……」冷瑤倒地,渾身抽搐,顫顫巍巍地指向桑玥,似有話要說,桑玥欲上前,慕容拓攔住了她。
冷瑤的唇角蠕動,當心……他……要……
嘴唇已無力蠕動,只能用眼神掃過冷昭和五姨娘的臉,最後身子一個痙攣,氣絕身亡。
桑玥如冷月般漾著清輝的眸子微眯了一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冷瑤叫她當心誰?冷昭?為什麼?難道冷昭對五姨娘存有不軌之心?一場宴會,不歡而散,冷瑤,這位南越史上最年輕貌美的太後在長歡殿走完了生命里最後一段歷程,親手送她上路的是同母所出的哥哥,真真是死得諷刺。
雲傲恢復了五姨娘的身份,慕容宸瑞當即擬了一道旨意,從此,定國公府不再有五姨娘杜鳳蘭,只有大夫人姚氏。隱姓埋名十五年,屈居妾室之位,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堂堂正正地以姚家嫡長女的身份嫁入定國公府為妻。
南越和大周緊張多年的局勢終于得到了緩解,冷昭亦尋回了失散多年的兒子,本該皆大歡喜,獨獨雲傲,滿興而來,敗興而歸,沒有尋到冷香凝,也沒有找到素未蒙面的女兒。
姚鳳蘭問他當年為何突然撇下冷香凝回國,他說大皇子病重,危在旦夕,所以他才連夜啟程,但他給冷香凝留了一封書信,詳細說明了情況。
不用想也知道,那封信定是被冷瑤給扣下了,這才釀成了一個彌天誤會。
但他問及冷香凝和女兒的下落時,姚鳳蘭只推托說不知道,唯一知情的人是冷瑤,冷瑤已死,如今沒人知道她們的生死下落。
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桑玥之所以不讓冷香凝和雲傲過早相認,一來,冷香凝只剩孩童的智商,根本不能應對後宮的爾虞我詐;二來,她是冷香凝和雲傲決裂之後才出生的孩子,誰知道那些大臣會怎麼構陷她們母女?還有一點,她內心尚不確定雲傲究竟更在意冷香凝還是更在意權勢地位。
桑玥和姚鳳蘭坐著馬車回定國公府,剛走了一半,懷安騎著駿馬在夜色里狂奔,擋了她們的去路︰「桑小姐!王妃快不行了,拜托你趕緊過去一趟吧!」
楚……快不行了?
桑玥換乘了定國公府的馬車,即刻趕往攝政王府。
別致典雅、燻著淡雅鈴蘭香的房間內,慕容宸瑞坐在床頭,緊緊地抱著楚,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只是一個想要挽留妻子最後生命精華的丈夫。
在他對面,分別是頹然哀戚的慕容錦和悲憤交加的慕容拓。
楚面如枯槁,暗沉無光,再不復往日的秀美絕倫,她的眼眸微張,長睫如翼,遮了迷離的華光,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敲打著慕容宸瑞的掌心,慕容宸瑞忍痛哽咽道︰「快了,桑玥快來了,你再等等。」
昏迷了一個多月,今早突然睜眼,原以為是有所好轉,誰料……竟是回光返照。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桑玥跨入房間時,發絲和長睫上落滿細小晶瑩的水珠,燭火一照,透亮璀璨。
剛走近屏風就听到慕容宸瑞那哽咽無比的話腔,腳步微滯,調整好表情,繞過屏風,微笑著走到楚的身邊︰「王妃。」
楚的眸光陡然亮堂了幾許,桑玥俯身湊近她,軟語道︰「王妃,您有話要對我說嗎?」
楚無法言語,動了動瞳仁,桑玥順著她眼角余光所示的方向看去,很快會意,道︰「慕容世子不怪您的,天下父母心,您的嚴苛造就了南越最優秀的好兒郎,他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慕容錦經桑玥這麼一提示,才幡然醒悟,原來楚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除了不舍,還有濃濃的愧疚。他蹲子,將頭埋進她的懷中,忍住肝膽被撕裂一般的劇痛,竭力靜氣道︰「娘,能成為你的兒子,我很幸福,你忍著孤獨對我疏離時,心里的痛苦豈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你是世上最好的娘親。」
淚水,滴在楚的手上,她想抬手,可使不出一點力氣,慕容錦貪婪地呼吸著她懷中獨屬于母親的香氣,因為隱忍的緣故,喉頭像橫了一塊刀片,那刀片漸漸膨脹,快要戳破他的喉嚨。
慕容拓的雙手緊握成拳,整個人不停顫抖,從小他就是在楚的軟玉香懷里長大的,和楚的關系最是親近,此刻,他心里的痛也最是駭人的。
桑玥心里涌上一層酸楚,發現楚的目光又落在了慕容拓的臉上,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弧︰「放心不下慕容拓嗎?」
楚眨了眨眼,桑玥抿了抿唇,鼻尖沒來由地就是一陣泛酸︰「我會好好地照顧他。」
可楚的眼神里並未出現預期中的安心,她的瞳仁徐徐攢動,最後橫看向左邊,桑玥扭過頭,那是一個漆金大箱子,她不解地問道︰「那里面有東西?」
楚再次眨眼,桑玥走到箱子旁,打開一看,一道鮮艷的霞光映入眼簾,猝不及防地,她眯了眯眼,那紅燦燦的像東方旭日般的色彩照著她白皙的面頰,令其如撲淡雅胭脂。
探出手又收回手,原來,楚早就備好了她和慕容拓成親時的鳳冠霞帔和喜服。彌留之際,楚最後的心願居然是看著她和慕容拓拜堂成親!楚不願意慕容拓為她守孝三年,不願意兩兄弟因一個女人爭得不可開交,她明明已經油盡燈枯,仍用無限強大的意志力維持著最後一口氣……
思量間,慕容錦驚呼出了聲︰「娘,你怎麼了?」
桑玥復雜的目光再次落在楚的身上,她的胸口起伏得較為厲害,眸中滿是殷切,蒼白的薄唇微張,那模樣,半是哀求半是威脅。
闔眸,暗自深呼吸,取出了喜服和鳳冠霞帔,牽著慕容拓的手,步入次間。
沒有媒人,沒有紅燭,甚至連觀禮的親朋好友都無,雅致的臥房內,慕容宸瑞抱著楚端坐于主位上,慕容錦立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一對新人手挽紅綢而來。
桑玥的視線被隔絕在紅色的蓋頭內,能看到的只有紅色的布帛、紅色的霞帔、紅色的繡花鞋,她吸了吸鼻子,道︰「請慕容世子代為唱禮。」
由他來代為唱禮?慕容錦心如刀絞,桑玥,你好狠!我看著你們成親還不夠,還要我一句一句地說出斬斷你我所有可能的話!
他緊握著拳頭,一字一頓道︰
「一拜天地!」
猶記得,涼亭飄雪,那曲《長相思》。
「二拜高堂!」
還記得,假山旭日,那次親密無間。
「夫妻對拜!」
再記得,秋晚曉月,那盤絕殺對弈。
「禮成。」
從今往後,只能記得︰「恭喜二弟和……二弟妹!」
慕容拓已熱淚盈眶,但就是強忍著不讓它落下,他的嘴角掛著得瑟的笑︰「楚,我娶到媳婦兒了。」
桑玥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柔中飽含堅定道︰「父王,母妃。」
「好,好孩子!」慕容宸瑞幾乎用盡全力摟著楚,生怕一松手,地獄的牛鬼蛇神就要來勾走她的魂魄。
楚的唇角動了動,眼中不再留有遺憾,熱淚滾落雙頰,被慕容宸瑞握在掌心的手一顫……
芳魂已逝!
慕容拓一個箭步邁至楚身旁,劇烈的動作晃落了兩粒金豆子,擲地有聲似的,桑玥的心跟著揪成了一團。
「楚,你醒醒!楚,我和桑玥才剛剛成親,還沒給你生幾個大胖小子,你怎麼就舍得離開了?」慕容拓像瘋了似的搖著楚的肩膀,面目因痛苦而扭曲得幾近猙獰,「母妃!母妃,你就不再睜開眼,多看我一眼了嗎?你不是總說我亂跑不陪著你嗎?你看,我把桑玥娶進門了,可以天天陪著你了,你怎麼就撇下我們去了?」
桑玥靜靜立在一旁,听著慕容拓把壓抑了一整個月的情緒全部宣泄出來,比起不哭不鬧、強顏歡笑,她寧願看到慕容拓這種如山洪暴發的哀怒。
楚離世,她的心也不好過,可她不希望楚的死對慕容拓造成毀滅性的打擊。生老病死,六道輪回,凡夫俗子皆不可避免,像她這種在地獄游走了一圈的人,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她自詡看破了生死,眼下卻被慕容拓痛失親人的哭嚎給驚到了。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慕容拓要怎麼辦?
慕容宸瑞暫時沒有對外發喪,安置好楚的遺體後,他找到已經換下鳳冠霞帔的桑玥,盡管臉上布滿哀慟,語氣卻竭盡和藹︰「今天多謝你了,我已擬好旨意,封拓兒為郡王,楚的尸體放不了太久,三媒六聘來不及,只能奉旨速速成婚,倒是委屈你了,不過聘禮方面,一定按照迎娶公主的規格來置辦。」
春雨瀟瀟,敲打著褐色的屋檐,她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放在手心晃了晃,看那水珠滾來滾去,心也跟著擺來擺去。半響,她才幽幽開口︰「全憑殿下做主。」
慕容宸瑞暗自松了口氣,原以為桑玥會拒絕,畢竟方才那簡易的拜堂不過是個令楚安心的儀式,還好,她願意嫁給拓兒。
桑玥的縴指拂弄著掌心的水珠,她不是不喜歡慕容拓,只是身上肩負了太多的責任,于是不敢*、不敢嫁,她本打算拒絕,可一想到慕容拓那種無助的眼神,心里就像繞了層綿軟的紗。
曾經擁有也是一種幸福吧,至少不會留有遺憾。
她和慕容拓的親事怎麼都好,眼下有更重要的問題︰「殿下,您打算立誰為正妃?容側妃還是齊側妃?」容玲之死,齊側妃是幫凶,她自知曉了容青瑤的過往後便猜到了這一點。
慕容宸瑞的眸光一暗︰「都不會,她們沒資格做正妃,讓她們在王府了此殘生吧。」
「年側妃臨盆在即,殿下可得多多小心。」
離去之前,她又去探望了一次慕容拓,他把自己關在房里,她只得叫子歸撬開門,進去後才發現,他泡在小浴池中,頹廢不堪,眼神空洞。
三月天,白日艷陽高照,夜間冷風入骨,那水,早沒了熱氣,他毫無感覺?
桑玥微嘆︰「我不在,你就是這麼折磨自己的?」
遞過布巾給他,強行拽他上岸,為他擦身,服侍他穿衣,自始至終,他半分羞澀都無,完全呆怔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他這個樣子,真的很讓人心疼。
桑玥紅著臉扣好最後一粒褻衣的扣子,強行把他按到床上,月兌了鞋,在他身側躺好,冰涼的指尖拂過他俊逸的眉眼︰「慕容拓……」
俯身,吻住他涼軟的唇,輕輕撬開他的牙關,含住舌尖,輾轉纏綿。她的手,輕輕劃過他精壯的身軀,胸前的柔軟無意識地便抵住他健碩的胸膛,本是一個安慰之吻,誰料他漸漸有了反應,低吼一聲,將她壓在了身下,狂風暴雨般地席卷著她的唇,原本白皙的膚色如同染了一層淡淡的晚霞,百般誘惑著他,他握住一側的柔軟,身子卻漸漸開始顫抖。
桑玥輕撫著他的背,向來能言善辯的她卻在此刻詞窮了,或許再多的安慰也無法平息失去娘親的痛楚,這個身體上因習武而布滿了疤痕的男子從未經受過任何心理創傷,他的心就像一張剛剛漂染過的薄紙,干淨透明。
冷瑤通過楚對他造成的傷害……怕留了一道一輩子也難以磨滅的墨跡。
慕容拓摟著她,壓抑著道︰「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桑玥思付了片刻,選了一個較為輕快的語氣︰「嗯,我們的日子長著呢,你要振作,不能總活在過往,逝者已矣,生者節哀,你失去了母親,可是你還有父親,還有兄長,還有我。王妃泉下有知,定希望你如從前那般單純快樂,囂張跋扈也好,肆意妄為也罷,總好過現在整日心情郁結、愁眉苦臉。我原先罵你幼稚,你倒好,轉臉就變一糟老頭。」
前面慕容拓還覺得甚有道理,听著听著就覺出不對勁了,濃眉一蹙︰「什麼叫糟老頭?」
桑玥見著自己的話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揚眉一笑,點了點他的眉心,學著他鼻子哼哼道︰「這兒總有個‘川’字,不是老頭兒是什麼?你想老牛吃女敕草麼?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美事?我可不想別人說我嫁給了一個可以當爹的人。」
慕容拓氣得鼻子冒煙︰「臭丫頭!不是說我幼稚就是說我老!」
桑玥戲謔道︰「不信的話你自己照照鏡子,從洛邑回來,滿臉胡渣那一次都沒現在難看!」
「我難看?看我怎麼收拾你?剛剛有人說自己是女敕草,確定?那我就把你變成一顆含羞草!」
語畢,對準她的縴腰撓起了癢癢,桑玥想笑,又不敢對死者大不敬,只得費了老大的勁兒忍著,俏臉漲得通紅,不多時,便開始告饒。
原本只是配合著演演戲,好讓桑玥安心,可這麼一鬧騰,桑玥那蜷縮著身子告饒的嬌憨模樣像一縷陽光強行照入了他的心間,暖烘烘的,將陰霾驅散了不少。他吻了吻她的額頭︰「謝謝你,桑玥。」
……
月上半空,繁星璀璨。
馬車駛離攝政王府,在僻靜得只剩更夫的街道上平速行使,馬蹄兒嗒嗒作響,桑玥半闔著眸子,思索著定國公府的局面。
姚鳳蘭已經被抬為正室,桑玄安和桑妍就算嫡出,加上,這個消息隨著雲傲回大周傳到姚家,姚家勢必會和定國公府開始往來,如此,桑玄安便威脅到了桑玄夜的世子之位。
即便姚鳳蘭不爭,姚家也會鼎力扶持桑玄安當上世子,沒道理讓一個嫡長女下嫁南越的定國公府,做了那麼多年的妾室,扶正後世子之位還讓給了庶子。那麼,桑玄夜會采取什麼行動呢?
蓮珠挑開簾幕,望著不停後退的影影幢幢,正想說什麼,忽然身旁駛過一輛馬車,摩擦帶動勁風吹開了對面的簾幕,她瞄了一眼,不巧看到了令人羞澀的一幕,趕緊放下簾子。
桑玥瞧著她的窘樣,笑了笑,並不多言。這世上,風流才子不少,思春女子也多,馬車內的艷情不足為奇。
然而,桑玥不知道的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掉以輕心,竟是讓自己後悔了整整兩年。
「小姐,你在想什麼?」蓮珠倒了杯水遞給桑玥,「五姨娘,不,是大夫人,好不容易熬出頭了,你應該高興啊,怎麼一籌莫展?你是怕攝政王妃的死對郡王的打擊太大嗎?」
桑玥捧起溫水喝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我娘做了夫人我自然是高興的,至于慕容拓,生離死別他遲早要經歷,痛苦幾日熬過來也就好了,我是在想府里的事,怎麼‘安置’桑玄夜?」
蓮珠自打掐滅了對桑玄夜的情愫之後,看待他也就跟看待普通少爺沒啥子區別了。她疑惑地問道︰「小姐是怕大少爺對大夫人不利?」
桑玥按了按眉心,道︰「他那個人心術不正,思想復雜,為了世子之位不惜背叛父親,留著這麼個禍害在我娘身邊,我實在有些寢食難安,再加上虎視眈眈、不好相與的滕氏,我娘在府里就舉步維艱了。」
「小姐分析得對,奴婢也覺得大少爺和老夫人不是什麼善類,好像誰在府里混得風生水起,老夫人就不待見誰,從前大夫人在時,奴婢還以為老夫人待你是真心的好,可當小姐你展露風華時,她又向著二房的人,真怪!」
桑玥笑了笑,蓮珠心性耿直,腦子卻不笨,滕氏就是這麼個妒強的人。
「林小姐真是可憐,喜歡大少爺,把自個兒全搭了進去。」蓮珠搖頭嘆息,「對了,小姐,林小姐的臉好了嗎?」
桑玥點頭,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慕容拓行竊倒是一流,先偷了大周三大家族的秘史,又偷了慕容耀的紫火蓮……」
蓮珠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打斷了桑玥的話︰「還偷了小姐的心。」
桑玥垂眸,自水影中看到唇角的笑弧和眼底的柔光,雲淡風輕道︰「偷?」
「是,就是偷,」蓮珠打開食盒,端出一碟精致的糕點,「小姐從前年冬季開始就變了,變得很理智很睿智也很冷淡,原先郡王多討人厭啊,一見面差點兒殺死小姐,還打暈了奴婢,後來又時常不請自來,往小姐的閨房里鑽,奴婢當時就想,這種男人肯定娶不到媳婦兒!誰料,他卻娶了個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桑玥失笑,和慕容拓認識第三個年頭了,一路上的風風雨雨唯有他們心知肚明,*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蓮珠搓著小手,笑呵呵地道︰「小姐,明兒攝政王府的人就要上門提親了吧?我听說,是請了寧國公府夫人親自說媒呢,哎呀!小姐,你都要嫁人了!幾天後,你就是名動天下的郡王妃!而我蓮珠,將會成為南越最風光的一等丫鬟!」
桑玥不語,雙頰悄悄地染了一片緋色,挑起簾幕,望向靜謐的夜空,雨停了,月牙兒和繁星都出來了,明日……是個艷陽天。
回到定國公府,剛下馬車,就見鐘媽媽滿臉焦慮地迎了上來,她的眼角掛著尚未風干的余淚︰「二小姐,出大事了!你快去看看!老夫人發了好大的火!」
桑玥仰頭,月亮不知何時隱入了雲層,繁星亦只剩孤獨三、兩顆,朗朗蒼穹,如一塊碩大的黑幕,罩著她的頭頂,隱隱有下壓之勢,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沉重了起來。
「先跟我說說,到底怎麼了?」一邊往福壽院的方向而去,一邊問著鐘媽媽。
鐘媽媽流著淚道︰「六小姐失蹤了,三少爺受了重傷。」
「妍兒失蹤了?玄安受傷了?」桑玥勃然變色,腳步一頓,對著子歸吩咐道︰「把靈慧請來!」
老天爺給了她那麼多機遇,為何獨獨吝嗇幾天平靜日子?
「是!」子歸轉身,施展輕功消失在了夜色中,桑玥蹙眉道︰「我三弟受了什麼傷?」
鐘媽媽撿了重點說︰「大夫人的院子遭了賊人,就連小姐留下的暗衛都抵擋不住,三少爺的胸膛被匕首洞穿……」說著說著,老淚縱橫,抽出帕子拭去,繞她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未見過哪個喪心病狂的人對一個半歲的嬰孩下此狠手。
桑玥身子一晃,蓮珠扶住了她,心疼地道︰「小姐,三少爺不會有事的,你別太擔心。」
桑玥提起裙擺,一路跑到了福壽院,剛剛跨入正廳,就听見滕氏在厲聲訓斥姚鳳蘭︰「我好好的兩個孫子放在你院子里養,你看你都弄成什麼樣子了?玄安生死未卜,妍兒不知所蹤,你是要斷了我們桑家的香火嗎?你這種人,怎麼配做楚沐的妻子?」
論國力,大周強過南越;論家族,姚家富貴過桑家,滕氏在姚鳳蘭面前全然沒了優越感。姚鳳蘭身份未曝光時,滕氏任由其自生自滅,不苛責也不維護,姚鳳蘭生了一對龍鳳胎後,滕氏的態度大大改觀,衣食住行上寬裕了不少,今兒聖旨一來,昭告天下,五姨娘杜鳳蘭原是大周姚家嫡女,特抬為正妻,永不能休。
永遠不能休,這簡直跟公主的待遇沒什麼差別!
在滕氏看來,姚鳳蘭的汲汲營營、膽小甚微全部都是堪稱完美的偽裝,一旦月兌了那層皮,就跟桑玥一樣,是個厲害角色,那麼,她好不容易到手的中饋之權又得重新交出去不說,府里今後的方向怕是全都得變了。一個桑玥本就夠狠,念及她終歸要出嫁,又對桑玄夜的世子之位多多少少幫了點忙,滕氏睜只眼閉只眼,可如今,這個狠丫頭的親娘坐上了正妻之位!滕氏骨子里的妒強心理徐徐散出,逐漸吞噬了她。
而最不能容忍的是,姚鳳蘭當上大夫人的第一天,她的一對寶貝孫兒就橫遭變故,她的火無從發泄,只得盡數潑在了姚鳳蘭的身上。
姚鳳蘭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只無聲落淚,兒子和女兒出事,她的心比誰的都痛!
桑玥淡漠的眸光掃過滕氏暴怒的臉,款步而入,微微行了個禮︰「玥兒見過祖母,見過母親。」
目光掃過姚鳳蘭的臉,瞧見了幾道殷紅的指痕,眸光凌厲一掃,劉媽媽嚇得一個踉蹌差點兒摔了。
姚鳳蘭回頭,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般,握住了桑玥的手︰「玥兒,玄安他……」
「母親,你去照顧三弟,這里交給我。」語畢,攙扶著姚鳳蘭的胳膊,滕氏一掌拍落,震得桌上的茶盞鏗鏗作響︰「誰許你在我面前發號施令了?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祖母嗎?」
從姚鳳蘭當上大夫人的那一刻起,桑玥就沒想著再敬重這個祖母了,反正她怎麼都會找自己娘親的麻煩,自己也懶得再跟她虛與委蛇。
理了理有些因奔跑而微亂的雲鬢,笑意涼薄道︰「祖母,你身先士卒,不尊大義,我只要效仿您了。」
「你……」這個丫頭怎麼敢用這種口吻跟她說話?還罵她不尊大義!
桑玥不給她反駁的機會,言辭灼灼道︰「我母親是皇上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並賜了御用金牌,別說對您一個國公夫人,便是對攝政王殿下也無需行禮,如此尊貴的身份,您竟敢罰她跪地板,還打罵交加,這要傳到皇宮里,您擔個不敬聖上的罪名是小,辱沒了定國公府百年清譽可就得不償失了。依我看,您年事已高,許多綱常法紀都記不太清,還是趁早交出中饋之權,安心呆在福壽院頤養天年吧!」
「你……」滕氏氣得快要無法呼吸,指著桑玥的手抖個不停,然而,當她盛怒的眸光觸及到桑玥陰翳得像兩團鬼靈冷火的眼神時,便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只得退而求其次,指向姚鳳蘭,「你教的好女兒!趁著楚沐不在,這般忤逆我!你們母女倆……是想逼死我這孤老婆子嗎?」
姚鳳蘭心軟,桑玥可不,她撢了撢裙擺,順帶著拂去嘴角最後一絲笑︰「祖母,我三弟生死未卜,你不好好守在一旁關心他的病情,反而對父親的妻子橫加指責,父親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偏袒您這理虧之人。」
理虧?婆婆教訓媳婦兒天經地義,哪里會理虧?
「劉媽媽!穎雪!把她給我綁起來!」一聲令下,劉媽媽咬牙沖向了桑玥,穎雪的貝齒緊咬著唇瓣,腳步遲遲挪不動,倒不是她畏懼二小姐,而是她真心認為二小姐是個好人,反觀老夫人的行徑,的確偏激了。當初,老夫人在莊子里被大夫人害得染了痘疹,二小姐冒著忤逆嫡母的罪名,偷偷跑去探望,還囑咐她們幾個下人注意安全,別被傳染了。從那時起,她就篤定了偌大的宅子里,僅二小姐一人有勇有謀重情義。今兒這事她瞧得真切,大夫人回府時,事情就已經發生了,真要問責,或許老夫人這個守家之人責任更大。
劉媽媽是桑玄夜的人,如今她和桑玄夜形同水火,劉媽媽自然不再維護她。至于穎雪,她的反應出乎人的意料了。桑玥揚聲道︰「陳侍衛!」
「在!」陳侍衛奪門而入,擋在了桑玥的面前,輕松推開劉媽媽,看向滕氏,抱歉地道︰「老夫人,老爺臨走前吩咐屬下听候二小姐的差遣,屬下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二小姐。」
滕氏只覺得天塌了︰「你……你……你們是要造反?快,去把大少爺叫來,把二老爺叫來!」
劉媽媽面露難色︰「大少爺去追六小姐了,奴婢這就去請二老爺。」
「二老爺歇下了,誰也不許打擾他。」
說話的正是身懷六甲的韓玉,她模著高高突起的月復部,燭火和月輝的交界處,眉眼彎彎,膚色白皙,唇角微勾,弧度優美卻略帶了一分刻薄,這刻薄正對著瞠目結舌的滕氏︰「婆母,相公身子骨不好,有什麼話您就吩咐兒媳吧。」
滕氏頃刻間意識到,整個定國公府已是桑玥的天下了,就算玄夜趕回來也無濟于事,桑玥那桀驁冰冷的眼神分明在說︰她誰也不怕!也對,她如今攀上了攝政王府的高枝,還會懼誰?
「少主,靈慧來了。」子歸閃入正廳,像一道無聲的鬼影,眾人只眨了個眼,她已立在桑玥的身旁,嚴陣以待。
桑玥看向姚鳳蘭,軟語道︰「母親,你帶著靈慧去救三弟。」
「好。」姚鳳蘭抹了淚,也不再管滕氏死活,轉身離開了正廳。
滕氏怒不可遏︰「你是只白眼狼!韓珍在世時,我就不該幫著你對付她,合該讓她整死你!」
桑玥不為她的疾言厲色所懾,只牽了牽唇角,優雅似蓮,又高貴如玉,仿若塵世間再無一人一物能擾亂她的心神半分︰「韓珍算什麼!你騰巧芬又算什麼!若非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就憑你今天對我娘動了手,我就該送你去見佛祖!你听著,從今天開始,我娘,姚鳳蘭,是定國公府的主母,誰敢欺她、惹她、犯她,下場就跟這該死的奴婢一樣!」
給子歸打了個手勢,子歸模出腰間的軟劍,彈指間斬落了劉媽媽的頭顱,一個圓溜溜的、血淋淋的東西滾出一地斑駁,滾出滿室腥咸,滾得所有都屏住了呼吸。
滕氏震驚無比,甚至驚恐萬分。
韓玉經歷了人腦一事後,便覺這世上沒有桑玥做不出來的事,劉媽媽被砍頭,她只感血腥想嘔,其它的倒也還好。
「穎雪,愣著干什麼?沒見我祖母體虛乏力,要就寢了麼?」冷聲說完,穎雪忙不迭地「攙」起滕氏,往臥房走去。
她再看向韓玉,雖只淡淡轉眸,但韓玉還是心有余悸地後退了一小步,她淺笑,笑意如冰︰「嬸娘,其實我一直都忘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桑飛燕並非我叔父的親生女兒,她是你們江南府邸的管賬先生和許姨娘苟合生下的孽種,那先生如今就在貴叔的鋪子里做事。」
韓玉一怔,桑玥的意味深長的眸光落在她的月復部︰「這才是我叔父唯一的孩子,不論男女都要繼承爵位的。」
唯一……的孩子?韓玉只楞了一瞬便明白了桑玥話里的含義,她咽下口水,似下定了某種決心,神色一肅︰「我會辦得滴水不漏,絕不給大夫人留下任何隱患。」
原本桑飛燕還有些利用價值,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直覺告訴她,為了尋找桑妍,她或許得出門一趟,絕不能留下桑飛燕這麼個禍害!
桑玥去看望桑玄安時,靈慧剛剛吁了口氣︰「總算是保住一條命了,這小子也算命大,心髒不似常人在左邊,而在右邊,凶手沒有手下留情,是老天爺開眼啦。」
姚鳳蘭含淚懷抱著纏滿繃帶、隱透血絲的桑玄安,一張小臉蒼白如灰,有一聲沒一聲地哭著,一哭胸口就痛,一痛又想哭,這惡性循環折磨著半歲的嬰孩,喉嚨都快哭啞了。
思焉跪在地上,泫然道︰「少主!奴婢沒能保護好少爺和小姐,請少主責罰!」
桑玥按耐住想要殺人的沖動,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窗外因打斗而被削得光禿禿的枝椏上,道︰「你和十名暗衛都未曾攔下對方,對方想必是有備而來,通過武功招式能大致判斷出身份嗎?」
思焉吸了吸鼻子,道︰「回少主的話,有兩撥人馬,一撥人馬與奴婢的功夫尤為類似,應是大周的死士或者梟衛,他們主攻,搶了小姐後交給另一波人馬,那些人武功不及前者,但勝在對府里的地形極為熟悉,三兩下就擺月兌了攝政王府暗衛的追擊。」
兩撥人馬?不用想也知道其中一波是桑玄夜的人。從前娘親是姨娘的時候,桑玄安還威脅不到他的世子之位,如今桑玄安成了嫡子,他迫不及待就要斬草除根了!「小姐,那些人留了個怪異的手帕給你。」思焉從懷里掏出一個打了結的帕子,桑玥只掃了一眼,思緒便豁然開朗,裴浩然!居然是裴浩然!
打開那個西洋結,掉落了一紙書簽︰「桑玥,你什麼時候追得我滿意了,我就把你妹妹還給你,記住,要在我失去耐心之前出現,否則,我可不保證會對你妹妹做什麼。」
混賬!
她慕地憶起冷瑤臨終前的提示,當時冷瑤讓她擔心的是冷昭的兒子——裴浩然!
裴浩然居然和桑玄夜勾結到了一起!
她就說,今晚的宴會,裴浩然為何會缺席?原來,早策劃了一場驚世陰謀!
他那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連發妻都能開膛破肚,連親生兒子亦能徒手摔死,還有什麼事……他做不出來?可憐妍兒不過是個六個月大的嬰孩,就慘遭劫持!真不敢想象,裴浩然這個禽獸會怎麼對她?
她能吃好睡好麼?尿了褲子有人換洗麼?哭鬧的時候有沒有人哄她?哭得裴浩然煩了,他會不會出手打她?
「思焉,找到桑玄夜,別讓他回府,直接……五馬分尸!」
思焉決絕地道︰「是!奴婢一定不會失手!」
桑玥深深、深呼吸,吐出口的話是從未有過的寒涼︰「失手了,你就自刎謝罪。」
「遵命!」
思焉走後,桑玥頹然地跌坐在了椅子上,靈慧要救治桑玄安,不能離開,況且出了這麼一件事後,她的安全系數直線下降,她看向靈慧︰「我娘親和弟弟就拜托你照顧了,沒有我的允許,你別擅作主張,就呆在定國公府,明白嗎?」
靈慧想隨她一同去尋桑妍,但他尚未開口,桑玥已帶著子歸和蓮珠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蓮珠一邊跑,一邊喘息道︰「小姐,我們告訴郡王一聲吧?」
「不了。」楚離世,慕容拓作為她最鐘*的兒子,于情于理都要送她最後一程。倘若把這個消息告訴慕容拓,慕容拓會撇下出殯儀式陪著她去尋桑妍,可內心一定會留下一個無比巨大的遺憾。
慕容拓為她已經犧牲了太多,她不想,奪走他和楚最後幾天彌足珍貴的時光。
裴浩然,你要是敢動我妹妹一根頭發,我會殺光你們二房所有人!
蓮珠慕地想起之前在街上擦肩而過的那輛馬車,掩面驚呼︰「天啊!小姐!我們方才好像……和六小姐錯過了!」
「你什麼意思?」桑玥的目光陡然一凜,看得蓮珠頭皮發麻,她顫聲道︰「回府的時候,奴婢掀開簾子透氣,恰好迎面駛過一輛馬車,奴婢瞧見里面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正袒胸露乳,喂著一個嬰孩,奴婢覺得不好意思,不敢多看……而今細細想來,那條路的盡頭就是咱們定國公府。」
桑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當時她只以為蓮珠看到了風花雪月之事,並未追問,如果她敏銳地問一句,單憑那輛馬車駛來的方向,她必定會心生幾許懷疑。
「少主,我們往哪個方向追?」蓮珠扶著桑玥上馬車後,子歸坐在車轅上,拉過韁繩,阻斷了桑玥的思緒。
「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