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王陵的偏房,但也是精心裝修過的廟堂,設有通風口,即使容納百人也綽綽有余。偏房的最里面,是國王蘇皮路里烏瑪一世的雕像,雕像前擺了香案,只是上面只放了兩個金制的燭台,其余的就什麼都沒有了,比黎雅想象中的要樸素很多。
黎雅跟拉瑞娜落後了幾步進入偏房,並肩走到了卡爾和圖蘭達的身邊。
卡爾只瞄了黎雅一眼,就拉住了黎雅的手。他知道,現在黎雅的心情跟他差不多,有一些悲傷,有一些懷念。
黎雅偏頭看了看卡爾,然後微笑。
因為只是圓圖蘭達一個心願,是私事,而非正式的祭拜,所以卡爾並沒有帶多少人來,也沒有帶祭司什麼的,最後進入偏房的,就只有卡爾、黎雅、拉瑞娜和圖蘭達而已。
「父王,我帶圖蘭達嬸嬸來看你了。」仰頭看著一人高的雕像,卡爾的表情完全柔和了下來。
雖然父王還活著的時候,兩父子之間並沒有什麼溫馨和諧的交流,蘇皮路里烏瑪一世也很少會見到卡爾柔和下來的臉色,但是現在,想起這個並不多稱職的父親,卡爾的心還是感到了溫暖。
這個更像是嚴師的父親,教會了他許多,是他敬仰的存在,也是他的依靠,雖然他從來沒有將自己的依賴表現出來,但是那些年南征北戰,因為是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他才能做到的。
而圖蘭達在看到那尊雕像的瞬間,就已經泣不成聲。一別數十年,沒想到再一次相見,竟然只能看見一尊無血無淚的雕像,岩石的材質又冷又硬,雕刻出的眼楮沒有溫柔,相同的,就只有個外形而已。圖蘭達曾經幻想過她跟這個男人的重逢,無數種可能,那其中,當然也有現在這樣的場景,可是圖蘭達從來沒有預測出自己的心情。
她知道自己會傷心,可是身臨其境時,這種痛楚已經超過了她所能承受的,似乎是靈魂被一點點從身體中拉扯出的撕裂感,那種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被從身體中剝離的苦楚簡直痛不欲生。
圖蘭達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卡爾、黎雅和拉瑞娜三個人誰都沒有說什麼,非常遺憾的是,他們三個都不是會安慰人的性格,他們知道圖蘭達現在需要發泄,所以就任由她發泄,他們理解不了圖蘭達的痛苦,也分享不了她的痛苦,只能這樣默默旁觀。
「父王,好久不見啊。」反正沒有外人,黎雅走到安放雕像高台前,雙手一撐一躍,坐在了「蘇皮路里烏瑪一世」的身邊,「沒能參加你的葬禮真是抱歉呢。」
卡爾走到黎雅身前,拉住了黎雅的手,默默地听著黎雅絮絮叨叨。
「啊,說起來,之前一直都沒叫過你父王呢,你都不知道吧?我一直很想叫叫看,不是因為要嫁給卡爾,而是真的想這樣稱呼你。哈,不過你一定不希望我這麼叫你,會起雞皮疙瘩吧。」黎雅眯著眼楮笑著,眼中泛著水光,「雖然你本來就是孤獨的,但是現在身邊連個吵你的人都沒有了,更寂寞了吧,怎麼樣?要不要我常來陪你?不過你現在都不能陪我下棋了,我來了會很無聊的。」
卡爾抬手擦掉黎雅眼角的水漬,繼續听著。
「對了,你有孫子了,還有個孫女,是雙胞胎,很可愛呦,有時間的話,你可以回去看看,他們可不會怕你的,因為他們像我嘛。哈哈,在月復誹對不對?在埋怨我為什麼不把他們帶過來?才不要帶呢,你都不知道,那兩個小不點,可調皮著呢,尤其是回到王宮之後,都被你兒子慣壞了,圓滾滾的,像是兩個大肉球,帶來帶去的可要麻煩死了,想看你就自己回去看吧。嘿嘿。」黎雅的表情在笑,可是眼神卻有些落寞,眼淚也順著眼角滑落,不多,但卻是真情。
卡爾依然什麼都不說,靜靜地抱著黎雅,耐心地幫她擦去滑落的眼淚。
「對了對了,向你介紹一下。那邊站著的那個沒有表情的女人是普利莫的妻子,怎麼樣?普利莫的眼光很奇怪吧?」
拉瑞娜嘴角抽了抽,卻沒理會有些不正常的黎雅,仰頭,看著這尊石像。
對于蘇皮路里烏瑪一世,她並沒有什麼印象,唯一的印象也只是見過、說過話,如此而已,她對普利莫和卡爾的印象還比較深,至于感情,那根本就是沒有了。她只是想來看看普利莫的父親,或者說,是代替普利莫來看望一下他的父親,想要這麼做的理由拉瑞娜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說要來,她就跟著來了。
「你有沒有見過普利莫呢?你一定不會去接他的吧?拜托你去看一下吧,好歹也是你兒子啊,照顧一下嘛,好歹還有個人能陪你玩一會兒不是?凱里現在在埃及做法老王,不過應該不會太順利,你知道的,他那種性格,太少,只能為了別人而活,現在他找到了自己想要保護的女人,至于能爆發多少潛力,我無能為力嘍。」或許,凱里再過不久就可以離開埃及了,希望普拉美斯和貝爾能看在她的面子上送凱里安全離開。
「莫爾長大了呢,比以前穩重得多了,好像也可以一個人完成卡爾交給他的任務了,怎麼樣?還不錯吧。至于馬利,我一直都覺得他不太合群誒,這次回來也都還沒有見過他呢,不知道在干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黎雅皺皺鼻子,表示她的不滿。
卡爾好笑地搖搖頭,繼續幫黎雅擦掉眼淚。
說真的,他不太想看到黎雅為別的男人哭的樣子,很不爽,可是也無可奈何,如果父王還在的話,他可以報復一下,可是現在,總不能讓他把這尊石像砸了吧?砸了還要再花錢修一個,太浪費了。
在黎雅有些哽咽的俏皮敘述中,圖蘭達的情緒漸漸平復,擦干眼淚,抬頭,看著坐在石像旁的那個奇特的女人,以及那個女人面前溫柔繾綣的卡爾,躍動的燭火似乎將時間帶回了幾十年前,看似風流的孤獨王者也曾在天真少女的面前展露過這樣的溫柔,只是那個時候的少女還不能體會這份溫柔的珍貴。
「陛下。」圖蘭達仰頭看著石像的面部,目光繾綣。
「圖蘭達嬸嬸。」卡爾、黎雅和拉瑞娜同時轉頭看向圖蘭達。
「我……可以留在這里嗎?我想在這里陪著他。」
「可是凱里……」
黎雅突然伸手,擋住了卡爾的嘴,沒讓他把那句話完整地說出來。
「圖蘭達嬸嬸,您已經決定了嗎?」其實這個問題是多余的,圖蘭達臉上少女般的幸福笑容已經充分表達了她的想法,在她的心中,這個男人始終是最重要的,不,或許該說,這個男人是唯一的。
「是的,我想在這里,用我殘余的生命,將那些沒說完的話說完。」
「我知道了。」黎雅嘆一口氣,看著卡爾,點點頭。
卡爾皺眉。他一直認為活著的人比已經死去的更為重要,所以他無法理解圖蘭達的這種選擇,但既然對方已經決定,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好吧,既然圖蘭達嬸嬸你這樣決定,那我會安排人按時給嬸嬸送些生活用品的。」卡爾為凱里暗嘆一聲,「那麼,嬸嬸,我們就先回去了,我們會再來看你的。」
「嗯,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清了卡爾說了什麼,圖蘭達的視線始終聚焦在石像僵硬的面部,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石像旁,伸手,用袖子擦了擦石像上的灰塵。
卡爾、黎雅和拉瑞娜三個人面面相覷,然後默默地離開了偏房。
「黎雅,為什麼不勸嬸嬸離開?比起已經不在了的父王,凱里才更重要吧?」回城的路上,卡爾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還看不出來嗎?圖蘭達嬸嬸對凱里其實並沒有什麼情感,在圖蘭達嬸嬸的心里,你都比凱里要重要。圖蘭達嬸嬸的心里,只有一個父王,從與父王相遇之後,她的人生就是屬于父王一個人的,她也只會考慮父王一個人的事情,更何況是分開了這麼多年,她的心中有很多的遺憾。」
「如果在我和伊爾斯之中做選擇,你會選擇誰?」
「你。」黎雅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真是的卡爾怎麼會問出這麼白痴的問題。
「為什麼?」比起他來說,不是應該更擔心還為長大的孩子嗎?
「他們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你賜予我的過客,就算我選擇了他們,能陪在他們身邊的時間也很短,他們會有自己的未來,沒有我的、獨立的未來,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即使不是他們離開我,我也早晚會因為死亡而離開他們,他們的人生是獨立于我的。但是你是我生命的全部,從現在起,到死為止,都要在一起的全部。」都到了這個時候,還需要她通過語言來表明這樣的態度嗎?
「我或許能理解圖蘭達嬸嬸了。」卡爾愣愣地眨眨眼,然後思考了一下黎雅所說的話,突然能明白圖蘭達的想法了。對卡爾來說,要理解黎雅的思維比較容易。
「所以,就讓她陪著父王吧。」黎雅偏頭,沖著卡爾笑了笑。
「如果我死了,你也會那樣陪著我嗎?」總覺得今天的感慨多到矯情,但在黎雅面前,卡爾從來都是有話必問,沒什麼丟臉不丟臉的。
「不會。」黎雅果斷地搖頭。
卡爾臉色一黑,不高興地看著黎雅。
「先不說我會盡量阻止你死這件事情的發生,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會緊隨其後吧。」黎雅撇撇嘴,然後咧嘴笑笑。
卡爾一愣,表情瞬間多雲轉晴,隨即又抿起嘴。
「我不會死的。」因為不想你死。
「早晚的事。」黎雅偏頭,壞笑。
卡爾無奈了。
「你們兩個,膩歪死了。」拉瑞娜翻了個白眼,受不了這兩個人方式特別的打情罵俏了。有誰用死啊死的這種事情來打情罵俏還樂在其中啊?兩個瘋子。
「你嫉妒啊!」黎雅探頭看向拉瑞娜,吐吐舌頭。
「哼!就是覺得伊爾斯和艾米還真是可憐,攤上你這樣的母親。」
「我怎麼了?我多好啊,看他們現在多自由。」黎雅嘿嘿一笑。
「自由?是你懶得管吧?」拉瑞娜輕嗤一聲。
「那倒不是。」黎雅搖搖頭,「小孩子,不能太寵著慣著,也不能總讓他們依靠,讓他們自己去模爬滾打,會獨立得快,也會更加堅強。」
「就沒見過你這樣養孩子的。」
「我就是這麼被養大的。」黎雅聳肩。
「……怪不得你這麼奇怪。」
「哈哈,是有點。」黎雅哈哈大笑。
拉瑞娜翻了個白眼。被人說奇怪還能笑出來的,也就黎雅一個人了。
「對了,大婚的日子算好了。」拉瑞娜突然想起偶然跟蘭斯聊到的事情,「是蘭斯幫你們推算的。」
「嗯?這就算好了?為什麼我不知道?」是她要結婚,干什麼先告訴別人?
「偶然跟蘭斯大人聊到這個,他就讓我轉告了。」拉瑞娜撇嘴。反正告訴黎雅她也不會在意,說不定一轉頭就給忘記了。
「什麼時候?」卡爾扭頭看著拉瑞娜。
「看你們是想早一點還是晚一點。」
「早一點。」
「晚一點。」
黎雅和卡爾兩個人同時開口,然後兩個人都是一愣,詫異地面面相覷。
「到底是早一點還是晚一點?」難得這兩個人沒能心意相通啊。拉瑞娜挑眉。
「呃……晚一點吧?」黎雅一臉討好地看著卡爾。
「為什麼?」卡爾板著臉看著黎雅。難道黎雅不想嫁給他了?不對,黎雅如果不想的話,會直接拒絕他,拖延可不是黎雅的性格。
「我……我恐婚。」黎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眨眼繼續用表情討好卡爾。
「恐……婚?」這是什麼毛病?卡爾和拉瑞娜同時詫異地看著黎雅。
「就是……就是害怕結婚的意思。啊哈哈。」黎雅干笑兩聲。
「沒听說過誰害怕結婚的。」黎雅又哪根筋不對了?拉瑞娜挑眉。
「我。」黎雅反手指著自己。
「胡說八道。」拉瑞娜移開了視線。
「看來,我們需要好好談談。」卡爾板著臉看著黎雅,說不上生氣,他只是有些不解。
黎雅孩子都給他生了,要說拒絕他的求婚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害怕結婚?這是為什麼?是他還有什麼地方讓她感到不安了嗎?還是她依然有什麼其他顧慮?她的家人?
「呃……」有什麼好談的?不就是突然從單身變成已婚婦女會感覺怪怪的,不太適應嘛,這個不是談談就能解決的問題吧?不過……「就算談,也要等一下再談了。」
目光一凜,黎雅勒馬停住,銳利的視線掃射四周。
「也是。你們,保護好達瓦安娜。」卡爾跟著停住,對隨性的護衛們交代一句,跟黎雅並肩而立。
「哈哈,早就听說伊修塔爾實力非凡,這之前我還不信,但是現在,我信了。」
王陵向來都不是建在熱鬧的街市的,所以這種偏僻的山間小路什麼的,最適合埋伏了。
「哼嗯~既然你這麼說了,那你們就是沖著我來的?」黎雅打量著從兩邊樹林和大石後邊走出來的……土匪,眼神中充滿玩味。
改變策略了嗎?不雇佣刺客改換土匪了?還真是有那麼點意思,只不過,這次是誰針對她?該除掉的都除掉了,赫梯的王宮里如今祥和一片,還有誰看她不順眼?
「伊修塔爾果然聰慧過人,我們就是沖著你來的。」土匪頭子手上拋著一塊小石頭玩,嘴上還叼著根草,倒是將土匪的形象刻畫得極其形象。
「這可真是件讓人興奮的事情啊。那麼,你們是來要我的命的?」身邊的卡爾已經怒火沖天了,黎雅卻還是笑容滿面的。
「唔……本來是這個樣子的。」土匪頭子眯著眼楮上下打量著黎雅,似乎在思考衡量什麼。
「本來?」黎雅挑眉,「那現在呢?想法改變了?」
「嗯,是有點變化。如果伊修塔爾肯就這樣乖乖跟我們走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留下你……以及他們的性命。」
「哦?要我乖乖跟你們走?」這人倒是有趣,看來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誰這麼有膽量,竟然雇佣這樣的人來取她的性命?
「怎麼樣?」土匪頭子蹲在了地上,笑嘻嘻地看著黎雅,「我們那雖然比不上王宮里錦衣玉食,但是有一樣東西卻是王宮里沒有的。」
「嗯?是什麼?」黎雅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偷匪頭子。
「自由。」土匪頭子張嘴,緩慢而清晰地吐字。
「自由?听起來真是不錯,相當有誘惑力了呢。」黎雅輕笑一聲,翻身上馬。
「黎雅?」卡爾抿嘴,不贊成黎雅過去。
黎雅仰頭看了看卡爾,比了個手勢,就抬腳向那個土匪頭子走過去。
「誒?陛下,您不阻止伊修塔爾嗎?我可听說您跟伊修塔爾的感情不錯呢。」
「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走不了。」卡爾看都沒看那土匪頭子,語氣是冷硬。
「可是,伊修塔爾現在正向我走過來呢,您就這麼信任她?我倒是覺得伊修塔爾不太喜歡王宮里的束縛呢。」
「我確實不太喜歡。不,不對,是非常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