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華靡貴的宮殿內,池晚妝形如呆愣,兩眼空洞的凝視著躺在紅錦團絲薄被下的小女孩。女孩粉雕玉琢的雙頰上還殘帶著她逝去前的痛苦之色,那雙像極了自己的眸子再無往日的靈動與活力,她永遠都听不到女兒撒嬌般的喊她「母妃」了。
殿外熱鬧如火,內室靜謐無聲,大床前戰戰兢兢的跪著四五名太醫,此刻均低頭俯身,愣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池晚妝的耳邊還回響著太醫的話︰「娘娘請節哀,玉致公主已經去了。」
「呵、呵呵……」
她嘲諷的笑出聲來,真是諷刺,就在今夜,大慶國剛繼位不久的新皇赫連浠大婚,而自己這個名正言順的太子妃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女兒命喪黃泉,看著自己的親妹妹搬入那座代表女人巔峰權勢的鳳天宮。
池晚妝的笑容突然凝滯,她一步一步朝床前走去,輕輕的坐在床沿,伸手模了模似睡著了般寧靜的女兒,目光越來越慈和、越來越寵溺。
「娘娘,固寧夫人來了。」
她逗留在女兒臉上的縴指微顫,不曾回頭,聲音寂寥幽深︰「都出去。」
幾位太醫互視一眼,面色微松,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忙起身告退。
听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池晚妝冷冷開口︰「他還是不肯過來嗎?四妹可真是好本事,**一刻,迷的他連親生女兒的性命都不顧,竟是連最後一面都不肯過來!」
話中絲毫不掩怨恨與敵意,這是池晚妝第一次這樣怨恨池晚鳳。哪怕在赫連浠告訴自己,說多年來鐘情的女人一直都是她,說不能封自己做皇後,因為他要將世間最好的一切給她妹妹,她都不曾這樣仇恨過。
她以為,那個男人可以不念夫妻之情,但怎麼也都會顧及下父女之情。
孰能料到,竟是冷漠無情至斯!
「孽種喪命,有何好見的?」
素來待她溫和關懷的固寧夫人居然用如此嘲弄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池晚妝本凝視稚女的目光微閃,美眸中掠過詫異。轉首往去,衣著鮮亮的貴婦正別有譏笑的注視著自己,她突然間似明白了什麼,低聲無力的嘆道︰「母親,父親放棄我了、池家也放棄我了,是不是?」
殿中直立的固寧夫人正是當朝丞相池德的夫人,亦是當今天子的岳母。她本是一品誥命,但自己感念她多年照顧,在赫連浠還是太子時就為她請封。她身下的大女兒過去是太子妃,親生女兒如今又成了皇後,可真真是京城內的第一貴婦,榮耀無比。
固寧夫人的臉上還洋溢著喜氣,是為她親生女兒池晚鳳嫁給新皇為後而感到光榮,絲毫表現不出替池晚妝剛剛喪女而該生的悲痛。
是,固寧夫人並非是池晚妝的生母,而是繼母。
閨中年華時,她也曾提防戒備過這位繼母,但她家的情況與尋常家族不同。固寧夫人本是池晚妝的親姨母,當初池家便是因為想親上加親,故而才續娶了紀氏女,而固寧夫人在過門後對她也視如己出,從不苛待,這也正是池晚妝誠心待她的原因。
但此刻,她卻用「孽種」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逝去的女兒玉致,形容一個過去總是圍繞在她身邊喚她「外祖母」的孩子!
進宮五年,她自認見慣了宮中的人情冷暖,現兒池晚鳳才是皇後,而自己不過只是個較有資歷的嬪妃,丞相府邸和她固寧夫人的榮耀都不再是系在自己身上,自然不需要討好巴結。
池晚妝真的沒有想到,那個總是天真乖順跟在自己身後喊「大姐」的四妹,居然會插足自己的婚姻!
固寧夫人望了眼面前的女子,容顏貌美、周身帶著與生俱來的貴氣,談話間不怒自威,像極了她生母!
但這又如何?她娘早已化為一杯黃土,而她的所有,如今也都成了自己親女的囊中之物。思及此,固寧夫人輕蔑的續道︰「晚妝,你說錯了,丞相府從來都沒有將希望放在你身上。從最初的時候,你就是一枚棄子!」
見對方雙目瞪大,她朝床前走去,輕描淡寫的瞥了眼羅帳下,神色得意,「晚妝,說實在的,母親過去還真是小看了你,你居然真有本事保太子登基。不過,你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你難道真以為玉致是因為高燒才死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池晚妝不敢置信的盯著她,有些不理解繼母口中的話。
聞者笑得越發肆意,緩緩踱步回走,「當年皇上奉先皇旨意去瀘州賑災被困,你千里尋夫,但當你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身邊可是誰在相伴?」
池晚妝面色微僵,震驚感由心而生。
固寧夫人卻不肯就此放過她,直白的自答道︰「是二皇子!當年二殿下對你的心思可是眾所皆知,一路上孤男寡女,誰會相信你們之間沒有苟且?而你又偏偏在不久後傳出有孕,皇上豈會相信玉致是他的女兒?」
「呵,我全心全意輔佐他,沒想到他卻根本就不信我!」
因痛失愛女,池晚妝聲音本就嘶啞,此刻如此感慨,有種說不出的悲涼和可怖。
想起多年來對她溫言軟語的丈夫,再回想起他先前的話,說什麼從不曾愛過自己,素來心中就只有晚鳳。還記得當年玉致出生時赫連浠表現出來的喜悅,他說要讓他們的女兒成為天下間最幸福的公主,池晚妝淒厲道︰「好、好一個赫連浠!」
她從來便不是愚鈍之人,否則也不可能替他鏟除那些窺覷他儲君之位的先皇子,馬上就意識到固寧夫人方才話中隱含的真意,自己女兒的死,竟是赫連浠下的手!
試問除了他,誰還有膽子公然在皇宮內謀害公主的性命?
虎毒尚且不食子,赫連浠,你果然夠狠!
濃濃的恨意從心底涌上,池晚妝轉身就往殿外去,但行至一半,突然想到了什麼般又轉過身,望著那面容猖狂快意的繼母,啟唇淡淡道︰「你為女籌謀,我不怨你對我虛情假意,只恨我自己識人不清。不過,紀妙,你口口聲聲說與我娘姐妹情深,現卻這般算計我,你倒是也對得起她!」
「我為何要對得起她?」
一句話惹得固寧夫人激動不已,連貴婦的氣度和端莊都不再維系,幾步走到池晚妝面前,滿目恨意道︰「晚妝,你想知道,你池家大小姐為什麼會被人說命中不祥,一出生就克死了你娘,惹得老爺不喜嗎?」
池晚妝眉目微轉,接著怒道︰「是你下的手?」
「是!誰叫她自己傻,居然要我進池家照顧她安胎!你娘仗著她是紀家嫡女,就覺得所有的好的都該屬于她。我偏偏就不認命,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丈夫……包括她的女兒你,全部都是我的。晚妝,你喊了我二十來年的娘親,你說我的好妹妹在九泉之下,會作何感想?」
固寧夫人慢慢的湊近臉色鐵青的池晚妝,繼續刺激道︰「你以為你高高在上,其實不過是個跳梁小丑!皇上她中意的從來就是鳳兒,當初要求娶的也是鳳兒,只是老爺早就察覺到了先帝的聖意,他並非是理想中的江山繼承人,所以我和你爹自然舍不得將你妹妹嫁出去。而你,不過是皇上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畢竟你有個位高權重的好表舅。晚妝,你自認為替丈夫拼搏了這麼些年,可惜他根本不會要一個不貞的女人做皇後,到頭來,不過是給鳳兒做嫁衣!」
「啪!」
池晚妝狠狠的舉手掌摑了她,破口罵道︰「紀妙,你們這對母女簡直欺人太甚!」
固寧夫人養尊處優多年,被人直接打臉,當下怒氣也是一來,伸手就想反打回去,但轉念卻不怒反笑,更加悠哉愜意的說道︰「池晚妝,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你做個明白鬼!」
池晚妝對這些冷言冷語已是充耳不聞,她想起親娘難產而亡,想起自幼被人說不詳所受的委屈,想起被丈夫愚弄多年,想起床上冤死的女兒,伸手拔下頭上的金簪就往繼母身上刺去。
她如今什麼都沒有,還怕什麼?
但幾乎瞬間,固寧夫人往外喊了聲「來人」,她就被兩個侍衛制住。
而在她還不曾出言之際,又有人來傳皇帝指令,帶她去帝後大婚的九重宮。
被強行帶走前,她看到了繼母惡毒嘴臉上的猖狂和得意,看到她指使著宮人將玉致的遺體抬出去,丟到亂葬崗。
九重宮外侍衛重重,她被人重重的推倒在地,抬頭便見到龍鳳喜燭旁依偎著對男女。紅光交映的喜殿內,嬌小絕色的女子花容失色,渾身無力的靠在男子懷抱中,男子同樣一身喜袍,臉上溫柔款款,正不停安撫著似受了驚嚇的女子。
池晚鳳縮在赫連浠的懷里,見到池晚妝的目光,臉上驚悸未定,紅唇卻依舊柔柔的喚道︰「大姐。」
池晚妝緊緊的盯著她。
那女子似乎被瞪得有些害怕,視線別過,還試圖推開赫連浠,「皇上,你不要怪大姐,她只是太在意您了。這本就是晚鳳的錯,我不該進宮,不該對您情難自禁,我、我……」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鳳兒,你別難過。這賤人生性嫉妒、心腸狠毒,今日膽敢在朕和你的合歡酒內下毒,簡直是死不足惜!」
赫連浠溫柔勸慰,那種小心翼翼心疼愛惜的模樣,是池晚妝從未見過的。
從地上爬起,目光撇到旁邊桌上擺著的三件物事︰毒酒、匕首、白綾。
她突然就明白為何固寧夫人會那樣囂張了。
呵,自己下毒?
池晚妝走到赫連浠身前,沒有質問沒有解釋更沒有喊冤,表情平靜異常,開口問道︰「玉致的死,真是你下的令?」
赫連浠臉上的驚訝轉瞬即逝,須臾清晰的回道︰「是!」接著不等對方開口,冷漠的又道︰「朕本想念在過去夫妻情分饒你一命,但你卻這般不識好歹,居然膽敢謀害皇後,簡直罪不可恕!」
「所以呢,你想處死我?」
池晚妝慢悠的話落,視線瞥向他懷里的池晚鳳,「四妹妹,我真是錯估了你。」
赫連浠察覺到懷里女子嚇得雙肩顫了顫,目露嫌惡的就道︰「你這樣歹毒的婦人,不配跟朕的皇後說話!」
「歹毒?」
池晚妝冷笑,直視向他,「赫連浠,你竟好意思說我歹毒?若非我歹毒,你能坐穩你的太子寶座?若非我果斷,你早在奪位爭斗中就死在你那幾位皇弟手中了!如今你坐擁天下,急著要除掉我,不過是容不得我這個見過你狼狽一面的妻子罷了。赫連浠,你現在追求什麼溫婉美人,小心早晚送命在我這位好妹妹的溫柔鄉里!」
「大姐,您怎麼能這樣詛咒皇上?」池晚鳳梨花帶雨,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赫連浠的面色陰沉,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听別人說他今日的輝煌是倚仗了一個女子,何況還是在人前。他朝門口佇立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便有人上前走到池晚妝身邊,提醒道︰「娘娘,您該上路了。」
池晚妝卻快速的抽出侍衛手中的刀劍,轉身就往赫連浠身前刺去,狠狠道︰「赫連浠,你對不起我!」
赫連浠是習武之人,哪容得她近身,一個反手就奪過了她手中的武器。而隨著利器入體的聲音,池晚妝捂住心月復,緩緩倒下,雙眼卻依舊充斥著濃濃恨意,緊緊的望著那個只顧安撫受驚美人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