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將幾位大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江蘭舟暗自搖了搖頭。
若要跟風,就得要先學看風向;可風呀,哪里是人抓得住、模得透的?哪日上頭的人轉了念頭,便是風雲變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閑下心吧。
在福平縣平靜了三年,遠離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見到眼前幾位大人老來還懷抱升官夢,也是頗有趣;京里,多少人爭了一世,到頭來才發覺一場空,卻已深陷泥沼難以抽身,偏偏在外頭看著的人是霧里看花,硬是要往這渾水里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這般野心、這等手段傷不了人;再者京中已無他落腳之處,若要在福平待著,沒必要再為自己樹敵。這是為何他答應了李大人的要求,于碧落閣設宴款待;這段日子受了幾位大人的招待與好處,禮尚往來,免去人情積欠方是長久之計。
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話題的轉換。沉默只持續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來嘗過的幾款茶,個中滋味是多麼多麼苦澀、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蘭舟靜靜听著,但笑不語。
又過一陣,鷹語與賈立一同歸來,眾人見天色不早,便要動身前往碧落閣。
命了鷹語領在前,招呼幾位大人出了庭圜,江蘭舟壓後走在回廊。
前方還能听見李大人訴說當年勇,另兩位大人冷聲諷刺,轉頭,瞥見的是一幅寧靜畫面。
回廊尾處的屋檐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長長的草,輕輕穿過窗,在外頭的水盆中畫圓。
草尖劃過水無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著那自殺人案子結束後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臉容,江蘭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彎出弧度。
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同時,也無聊透頂呀……
望了許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時,喚來了一旁的小僕端來筆硯,寫下幾字,交代了幾句話。那時,鷹語久等不到人,回頭來尋,小僕已然退去。
鷹語睨著小僕背影,江蘭舟笑著解釋道︰「見知行閑得慌,允他至我書房翻翻書。」
魏鷹語也笑。「大人那些棋譜只怕陶仵作見了更無趣吧。」
「怎麼這麼說嘛,里頭還有別的書呀。」
「大人說的是那些比棋譜更無趣的陳年案帳?陶仵作連前幾個月的案子都不感興趣了,更何況是那些舊案……幾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煩,賈護衛領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沒見過哪個師爺這麼對縣令說話的……」
水面的圓,很飽滿。
可這圓,無論畫得再快,怎麼就是畫不全呢?
陶知行手里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輕點窗台上淺盆里積滿的雨水,每畫一圈,就自問一回。
來到福平四個月了。最初的兩日進出惠堂,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著……接著就閑下了。
離開日江時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說從前在京里的故友需要幫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讓她跟著來到福平縣衙待著兩年,還說讓她以男裝身分見人,較能方便行事;三哥則說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認分,這兩年就讓她出去闖闖,切記莫要給大哥添亂。
兩位兄長的話陶知行謹記在心。縣衙不比自家,房里她不敢堆放自制的藥粉草藥、檢驗書籍、各式器具;院里更沒有小木屋任她擺弄肉塊、骨頭、髒器……能離開香到鼻子發癢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觀察過,這府里的人不多,個個都頗閑,院中時常日上三竿才見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說說話,過午似乎還有午睡習慣,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為是這福平民情,入境理當隨俗,她也跟著躺到近午才下床,繞著庭園散步,偶爾被叫去觀棋茶,一日過一日,直到有日出門寄平安信給大哥,方知原來福平無異于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閑的,只有縣衙。
這……合該是好事吧?
縣衙閑著,意味著管區內和樂平安。一個仵作無用武之地,那麼,大哥送她到此,當真只是為了將個麻煩鬼支開?
將手中的草換到另一只手,陶知行撐著臉頰。
她試過從這庭院中的每個角落看同一處風景,樓宇、小亭、回廊,數著會在府里出現的人們,小僕、衙役、賈護衛、魏師爺、大人……同樣的景、同樣的人,變化的只有愈發盛開的花、萌芽的樹,與越來越綠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勁。
對于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勁。
畫圓的手微停,瞅著一只小麻雀飛到了水盆邊上,蹦跳兩步又展翅高飛。陶知行目光隨之放遠,落到了回廊另一頭的小亭中。
臨縣的幾位大人一早來到了府里,在小亭石桌上擺了棋盤、棋子,石階上架了炭盆鐵壺煮茶,看似十分專注地研究棋藝。眾人有時大笑出聲,有時爭執不下,模樣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們圍著一張棋盤,她會以為幾位大人談論的是國家大事。
陶知行黑眸落在一張白淨帶笑的側臉。魏師爺說大人纏了他三年,日日在亭中下棋對弈,夜夜在書房鑽研棋譜,如今又邀人過府下棋,說大人愛棋成痴應當不假。
……望著那總帶著淺淺笑意的臉龐,陶知行想起那個她在小亭中大口吃肉卻老被打斷、順帶听到了很多她並不想知道的事的午後。
不想知道的事……好比說,她的驗尸結果讓一個十歲的孩童定罪;好比說,魏師爺在外人看來是大人的左右手,實則是被派來監視大人的一舉一動;好比說,大人手中握有某樣重要的東西。
她並不想知道這些。
一旦听見了,該想的,是如何消去、忘卻。
遠方忽而轉大的談話聲打斷了思緒,陶知行皺了皺眉,移開視線,又專心地拿著草在水面畫圓。
她的世界約莫就是這副石盆裝水的模樣吧?裝不滿,也倒不干,風再如何吹皸,草再如何劃過,也只是在表面,烙不下痕跡……
手中的草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水面,陶知行又趴低了身子。
「——阿九……阿九!」
意識過來時,幾聲叫喚由遠而近,陶知行循聲看去,是一府中小僕。
就見他快步來到自己面前,遞出手中一張對折的紙條。
「大人交代要交給阿九,請阿九即刻過目。」小僕說著。
將長長的草餃在嘴邊,陶知行依言接過,卻未打開,直覺望向回廊另一頭。
小僕也跟著瞥了眼無人的廊下,道︰「大人帶著三位大人與魏師爺、賈護衛上碧落閣去了。」
上青樓呀……還以為他與其他當官的有多麼不同呢。應了聲,見小僕退下,陶知行低頭打開手中紙條。
沉穩的字跡寫著︰其一,麻香。其二,書房,西二。
「……」打啞謎?陶知行嘴角抽了下。
麻香指的應是大人贈與她的麻香堂麻油……是了,那日大人似乎提及有兩件事要同她說,不過那時她沉迷于純正金標牧童戲水瓶身,沒留意大人後來說了些什麼。
書房、西二……指的又是什麼?
府里有書房的,就只有大人和魏師爺……轉轉眼,陶知行吐掉口中的草,回身邁步。
推開門,一股淡淡松墨香。
陶知行立在敞開的門邊,環顧陰暗窄小的書房內。
本就不甚寬敞的房內被書架圍起,遮了窗,只留了一點隙縫,于是顯得昏暗。四面靠牆擺放書架,相隔一人能通過的距離,再擺了第二圍書架。陶知行來到狹小的走道中抬頭,書籍一層迭一層,令她頓時有些頭暈。
書房中央一張長案,案上是文房四寶、棋盤棋子,幾本棋譜攤開,一本壓一本,細看最上頭那本,朱色的字跡圈了幾圈。
「西、二?」按著棋譜經緯讀出,陶知行弓起縴指,撓撓頭頂。她再一次攤開了手中紙條,盯著西二兩字。
不是巧合?
可是真的太難懂了……陶知行斜靠在案上,雙手環胸;那刻,日落西山,些許光線穿過窗、穿過書間隙縫,染了書房一束暖意。
呃,該不會……這也不是巧合?
陶知行緩緩轉向書房西面,看了老半天,看到天都黑了,她點上燈,來到書架間翻著一本又一本的棋譜,忽地發覺靠牆的書架下層,最陰暗處有幾口蒙塵的箱子,她蹲將之一一拉出。
抹開了塵,手中的燈照在箱上的字。寧武七年、寧武八年、寧武九年、明永一年、明永二年……
直覺地解了箱封,打開。
手抄的陳年案帳數本相迭,幾捆布包攤開後是各式檢驗器具,當中一包令她手中一頓,只因上頭繡著大哥的名字。
這捆器具她自是識得,是陶氏檢驗用具,由家族中領後輩入門的長輩傳下,她也有一副;只是她的多加改造,與眼前大哥從前用過的傳統器具相比,已有多處相異。
仵作各派有各自手法,檢驗器具向來不外借,此物曾是大哥的,又怎麼會到了大人手上?大哥在京中的最後幾年已是無心仵作工作,但能讓他將器具相贈,想必深得大哥信任。
信任?
……這是為何大哥連代代相傳的陶氏檢驗錄也能奉送?甚至連百勸不听、恨不得鎖在自家地窖中直至醒悟的小妹,也能放心相托兩年之久……
陶家人一向相信證據多于其它,至少,她難以將信任投注在一個活人身上;能得大哥完全信任之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只一瞬,陶知行甩甩頭,甩掉這陌生又莫名的念頭。研究一個活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理解了他的當下,並不代表能永久理解,更無法判斷其行徑;沒有意義,自然不該多花心思。
握著手中的布包,考慮了片刻,陶知行又往箱中深處挖著。這箱東西不是活物,在福平的日子也還有許久,既然如此,就……打發打發也好。
這麼想著,陶知行翻出了整箱的陳舊物品後,箱底一張雪白新紙寫道——
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