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俊仵作 第十二章

作者 ︰ 童繪

「知行,」許多事,沒必要知道太多。江蘭舟棋碗收妥後轉開話題問道︰「你可有事忙著?」

府中的秘密她無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說防的是臨縣幾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這些于她,毫無所謂。陶知行將疑問收回,應道︰「沒有。」

「那滴蠟殺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結論,這本案帳暫且留在我這,下回還你。」江蘭舟翻起了陶知行帶來的案帳,一來一回交換想法,翻得勤了,書皮內頁皆有折損。模著這新縫的厚布書衣,他眼底微軟。「今日得空,不如一同來看開棺驗尸的案子,你道如何?」

「樂意之至。」陶知行聞言,雙眼緩緩睜大,用力地點頭。看了看左右,替兩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鋪好紙張,打算記下重點,回去再裁了裝釘。

見他身手利落地備好紙筆,像個孜孜不倦的學生,與早先見到的傻楞模樣難以連在一起。江蘭舟失笑,望著他專心磨墨的模樣一會,才坐下問道︰「開了棺,若是你,首先當看何處?」

「頭。」陶知行隨口回著。磨好墨,鋪平了紙,又在幾處折出痕,以免寫得太隨性,不好裁切。

「為何?」江蘭舟挑眉問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筆的手略停。若不從頭開始,當年大人又是從何驗起?「此案爭論在于死者是于死前落水,抑或死後落水,可此尸埋了許久,肺、月復中有水與否只怕已難辨。」

「案帳上記不詳盡,但開棺時此尸只余白骨。」江蘭舟回憶著。

似是考慮了一陣,陶知行才道︰「大人錄案一向錄得詳細,唯有此案……小的初見時還以為是漏頁了。」

听著那話,江蘭舟嘴角不禁揚了揚,解釋著︰「此案當年由我與另一位大人合辦,尸帳正巧落在他手上,記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負責問話,未曾參與驗尸。若能藉與你的討論,將尸帳補全,也是好事。」

「原來如此。」陶知行恍然稱了聲明白,又道︰「若余白骨,那也容易。細細檢視顱骨,若無傷,小心拭淨,置于干淨紗布之上,再燒熱水,由腦門穴緩緩灌入,若有細沙由鼻孔流出,留于紗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掙扎吸入;若無,即是死後才被拋入水中。」

「腦門穴?」他一愣。

「是。」低頭寫著字句,又隨手畫了一個圓當作頭顱,再抬頭時大人還是一臉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彎身越過隔在兩人間的長案,伸長兩手罩上他的頭,按住了腦門穴。

江蘭舟遽然楞住,兩眼慢慢上移,由低處往上盯著那張蜜色臉蛋。

長發總是收在深色的頭巾後,露出鵝蛋臉形……從此角度能見到那縴長眼睫如扇,那雙眼眉明朗出色,透著正氣「與那個性相符;鼻挺而靈敏,唇飽滿滑潤,是細膩長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絲軟弱……

發覺自己瞅著那一張一闔的唇瓣,江蘭舟心下一抽,欲別開面,卻被一雙手使力扣住。

耳邊陶知行還滔滔不絕地邊按邊說著頭上幾處穴位,何處通何處,絲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尸一條,任其擺弄,是吧?江蘭舟頓時冒出這想法,也只有苦笑著讓自己的頭被人辯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還不肯善罷罷休,順道說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連,他與他三哥又解過什麼什麼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個午後,他們弄清了其實當年負責此案的另一個大人只開了棺,卻沒驗尸,多半是見了尸身驚恐,買通行人草率錄了尸帳便作罷。江蘭舟當年憑借多方的旁敲側擊,甚至使計才讓凶手說了實話,只是單憑問話推斷,心中多少有點不踏實。

若能早些與陶知行有此談話就好了。

他不愛瞻前顧後悔當初,可無法不這麼想。

眼前陶知行認真地書寫他們推敲出的結論,猶豫著該不該將同樣擾了他許久的上吊案子拿出來討論一番,不經意望向敞開的門外,一片霞色,再過不久天便要黑了。

模了模又僵又酸的頸子,江蘭舟終是將陶知行揮退。

陶知行離去後的書房,是一片沉靜悶窒。

那記下關于開棺驗尸的紙張,被一並帶走,待裝釘完成再送來給他過目。說那話時陶知行的雙眼異常晶亮,令人懷疑他將徹夜縫書。

江蘭舟不自覺地柔了眉間,單手撥著棋盤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長指按在頭上的幾個穴位時,不可思議地緩了長年隱隱作疼的腦袋;而耳邊听著那詳盡餅頭的講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聲。

對于檢驗萬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興趣缺缺,陶知行是樂天知命抑或逆來順受?是專心,還是懶惰?

整個下午的應答討論間,他提及大哥與三哥多次,可以想見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話,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斂任性,乖乖順著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羈絆,是否血脈親人、手足間才有,又能否朝夕相處培養得來?

……貪,這念頭確實是貪。

正因不屬于自己,正因無法擁有,所以貪。江蘭舟自嘲著,撥空了棋盤上的白子,全都落于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點點。

老友肯應承兩年,已是夠好了;與其貪圖將來,不如珍惜眼前吧……

這麼想,才不會執著過了頭,屆時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後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擔。

江蘭舟呼了口氣,將黑子也掃入碗中,再抬頭時,門外一道人影叩門道︰「大人,是鷹語。」

「進來。」江蘭舟推開了棋盤,應道。

魏鷹語在身後關上門,覷著屋內一會,道︰「阿九于此待了一整個下午?」

「你經過廊下幾回,沒見著他嗎?」書房門沒關,迂回的長廊可望進來,江蘭舟注意到廊上來回走動的鷹語、賈立,他們沒理由看不見誰在他書房內。感覺鷹語有話要說,于是他問道︰「賈立呢?」

「捕頭帶了壇自家釀的好酒,賈立正與其他弟兄們喝得痛快呢。」魏鷹語一改斯文,嗤笑了聲,語氣有些輕蔑。

江蘭舟看著他,不知那酒真是捕頭家中所釀,還是鷹語送的?怎樣都好,既然鷹語要與他單獨說話,那他便乖乖地听著吧。

「大人,您還要堅持到何時?」不介意自己將賈立支開一事被看穿,魏鷹語開門見山說道︰「握著那本載了寺台陳大人安在刑部和幾個王爺府里的密探名冊,對大人有什麼好處?這段日子以來,無論是陳大人還是錢大人都派人盯著您,弄得里外不是人,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將名冊交給鷹語,鷹語即刻上呈錢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職了呀。」

那語氣有些氣急,也帶著無奈,想必三年來鷹語從他這遲遲問不出什麼,錢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吧。江蘭舟嘆了口氣,道︰「誰說我想回京了?年初以來我與幾位大人相處極好,也被州牧喚去了幾回。鷹語,官餃從來不是我在意的,如今又多了消遣,我在福平沒什麼不滿。」

那話,讓魏鷹語張了張口卻反駿不了。幾個偏鄉縣令懷抱升官夢而為小事爭斗,莫說大人,就連自己有時都覺得有趣得緊。無論是真不在意還是假不在意,大人這三年的確頗自得其樂。

覷了眼他惱怒卻無從發泄的臉,江蘭舟又懶懶地道︰「再說,整個府里你還有哪兒沒搜過,若真有什麼名冊,你還需要在此跟我耗上三年之久嗎?」

府中上下,大人房里、書房,甚至每本棋譜、壓在箱中的案帳,為免遺漏,三年里魏鷹語翻找了不下五回,卻是什麼也沒發現。棋譜是真棋譜,案帳是真案帳,他連大人從京里運來的衣衫、文房四寶都一一查看過,仍一無所獲。就因如此,才真令人惱,不是嗎?他咬咬牙道︰「您護著陳大人,陳大人可不會護您。三年對他來說想必是極限了。大人,錢大人很擔心您的安危。」

一本名冊,當真招惹是非。

要嘛交還陳大人,令其安心;要嘛交由錢大人,尋其庇護。死咬不放只會兩方得罪。以兩位大人的行事手段,難保不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這道理江蘭舟怎會不明白。「廟堂中的斗爭,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一本名冊放得下多少名字?不過冰山一角罷了。鷹語,三年前我確是想過要將名冊交予錢大人,卻牽連了一條無辜人命。事到如今,我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向錢大人交換仕途,你就這麼回給錢大人吧。」

就算是三年前,他也是打從心底不覺大人是為了仕途才將名冊交出,就因此,他才甘願跟在大人身邊三年,也勸他三年……魏鷹語瞪著他,咬牙道︰「冰山一角,那也是最重要的一角。區區一個寺台,竟利用職權安了奸細在多位王爺身邊,這不是存心造反嗎?」

聞言,明白鷹語是真動怒,江蘭舟挑了挑眉,反問道︰「造反?陳大人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就算有,他也沒那個心。你別要忘了陳家三代為官,侍奉超過五代君主,當今皇上一上龍椅便忙著卸權。你說你不懂陳大人因何不平嗎?陳大人只不過志在縱橫朝野,想鞏固地位罷了。」他太明白陳大人心中忿怒,是人之常情,只是最後幾年許多作為太令人看不過眼,所以三年前他才打算將名冊交出,怎知卻弄出一場風波。

大人是陳大人一手拉拔,可也曾背叛。魏鷹語听得出大人說出那話並不是偏袒陳大人,將其所為合理化;大人只是陳述事實。

然而名冊一事牽連太廣,無論是陳大人還是錢大人都絕不可能松手,拖得越久,絕非好事。魏鷹語道︰「就算陳大人沒有那般心思,耍了手段要挾王爺們卻是事實。如此骯髒手段,怎能姑息?」

看著鷹語,江蘭舟輕輕笑了。

什麼叫髒?

過去的一千個日子以來,他沒有一日不去想那個深夜,一具尸體被找到,而他費盡了心思才得以一見。兩方權力相斗,他卻連一具尸都保不住……打著正義的旗號不小心害了人命,便能規避責任,這就不骯髒?

說穿了錢大人也是為了自身利益才為王爺們挺身,立場不同罷了,所作所為沒有太大分別。

大人不語,魏鷹語也靜了半晌,才沉聲說道︰「鷹語敬大人,所以出言相勸,大人若再執意……」他緩步走來,停在案前,伸手撫過那本今天阿九抱在懷里的案帳。

江蘭舟黑眸微眯。

語尾拖了很久,他移動步伐,拉開了門。微涼的夜風透進時,魏鷹語拋下一語後轉身離去。

「萬一不慎傷及身邊無辜,莫怪鷹語沒事先提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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