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不停。
驛站小而簡陋,屋檐年久失修,故有多處破損,雨水滲入,形成了廊外大雨傾盆,廊下細雨紛紛的景像。
魏鷹語換上了一身干爽衣袍,朝唯一不漏水的東字房外走來,他手里捧著淨布與衣衫,站了許久,仍未出聲。
不遠處的屋檐下,大人單手收在身後,望著外頭雨蒙蒙,不發一語。
大人全身早已沒一處是干的,背上一片深色痕跡,往下看去,從衣擺滴下的,是被雨水沖過的淡色血水;雖淡,但一滴一滴,流不盡。
「大人……」終于,魏鷹語還是開口道︰「先換上干淨衣裳吧,別要著涼了。」
又過了很久,江蘭舟才回身點頭。
在一旁的風字房換下一身狼狽,拭干長發,重新系好,轉頭,他看著那一件件濕透髒透的衣袍中,陶知行為自己綁上的檢驗器具。
陶知行系的是死結,一連多個,他拆了許久才拆下;這麼怕掉了,卻又這麼放心交給自己?江蘭舟伸手將之拿起,另攤開一條淨布鋪在案上,再將那些器具放上擦干。
怎知才放上去,暈開的,是血水。
江蘭舟怔忡著。
許久,直到鷹語輕輕叩門道︰
「大人,大夫有請。」
江蘭舟應了聲,將白布闔上,蓋去了血跡,起身。
門外,大夫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徒,一見他,趕忙見了禮。
大夫說道︰「姑娘的傷,老夫與兩個徒弟已盡力清理診治,或有些碎骨仍留在體內,但為免挖肉過深,姑娘再失血,怕會損命,老夫衡量後唯有將傷盡速縫了。」
碎骨留體內,怕是留下病謗了……江蘭舟眼神微低,看了眼大夫身後的兩個小徒手里各端著一盆沾滿血肉的布,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問道︰
「她……睡下了?」
「不,姑娘醒著。」大夫搖搖頭說著︰「方才刮肉取碎骨一番折騰,老夫讓徒弟煎些藥讓姑娘暫緩痛楚好歇歇,姑娘道路上睡過,不必再睡。還說若見著大人,需得一談。」
聞言,江蘭舟擰起眉。
大夫又道︰「其實大人無需擔心太過,姑娘意志驚人,血氣雖有些耗損,歇息三、五日,便能下床;佐以老夫藥方一日兩帖內服,一帖外敷,不出三月,長肉生肌,活動能與常人無異。就是背上胸前留了疤,是去不了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一個女兒家更是不願身子有所傷疤;然而留疤與留命,何者重要?江蘭舟相信她會說留命。
可……她未來的夫君可會如是想?一般的凡夫俗子,能不在意妻子身上有傷有疤?可會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陶知行是女人,他一開始就知道。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仵作已是夠讓人瞧低作踐,一個女仵作月兌離了家人庇護,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門中又當如何生存?所以他同意,也應允幫著隱瞞,好生照顧著。
江蘭舟擔心過女扮男裝該如何不露出馬腳,可很快地,陶知行便證明了一切的擔心是多余;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見女子嬌矜,個性大而化之;她大哥嫌她愛惹麻煩,他卻不覺麻煩,相處起來反倒輕松。
事實上……陶知行是女是男,對他來說沒有分別,只因他看重的是她的仵作身分。然他確曾有過一刻的念頭,若她是男人便好了;若然如此,深夜秉燭,形影不離,亦不會招來閑言閑語。
他想護她周全,處處以禮相待,是對其兄的承諾。
是嗎?是吧?要不,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身後,魏鷹語將大夫送走了,回到廊下時見大人還站在原處,便道︰「大人不進去看看……阿九?」
鷹語話里的遲疑,江蘭舟自是听得出來。他回過身,道︰「你曾問過,我與知方究竟有何約定。鷹語,我與知方有雨年之約;知方讓小妹待在我身邊兩年,期滿便要回陶家嫁人,這幾年只會對外稱她到遠親家學習女紅,這是在日江那時便說好的。」這話是對鷹語說的,同時,也在提醒自己。
阿九是女人,這事,魏鷹語隱約感覺得到。
曾有一日院中風吹沙入眼,那雙剪水眸子令他看得傻了,當下以為自己轉了性,要仿京中那些個高官富商,跟風養起孌童了……猶記得當時臨窗對月失眠整夜,所以眼下大夫的話、大人的話,並不讓他太過意外,反倒松了口氣。
江蘭舟沒太多心思去注意鷹語在想些什麼,他心中紛亂,只道︰「鷹語,這些年沒求過你任何事,唯有此事,望你體諒。」
大人眼底疲憊,盼的是別要再拖累任何人。阿九剛到福平時,他與賈立都曾將其為陶家仵作一事上呈各自的主子;事實上大人要任用哪家仵作,並不妨事,阿九是男是女在他看來也毫無所謂。魏鷹語想了想,道︰「若是值得錢大人知道的消息,鷹語自當回報;若不是,自當不必回報。」
對他人來說毫不重要的事,對陶家人來說卻是無比慎重。若然世人知道陶家依然有人在#田仵作,又如何肯認真看待陶氏香行;若老友為其妹相中的親家發覺她在外的日子里,都在福平的惠堂中度過,而非對外宣稱的在遠親家學習女紅,還能接受她嗎?表面上接受了,又能否真心相待?
陶知行不是他的小妹,可江蘭舟無法不擔憂。這擔憂日積月累,從何時開始,他已記不起。
深吸了口氣,他試著將思暫擱一旁。眼前陶知行傷未愈,他尚有日陽的案子未解,陳大人派來之人失手,絕不會就此停手……所以如此的擔憂,不及燃眉之急。
身後鷹語告退,江蘭舟撫上門板輕拍,推門入房。
房中藥味混著血味,陶知行坐在床上,被白布纏成一顆粽子般地,她背靠在牆上。
放任門敞著,江蘭舟走來。她面上、唇瓣皆無血色……他想問︰疼嗎?與她對視著,最終只是輕輕抿出笑,問︰「大夫說你不肯睡?」
「嗯。」聲音仍虛,房外冷風灌進,陶知行縮了縮。「好冷……關門……」
失血過後,身體本就虛,見她發抖吐著細碎字句,江蘭舟攤了張被,圍上她身子,道︰「男女之防,不可馬虎。」就當他迂腐吧。平時雖是隨心所至,面對她,他卻不願太過隨性的對待。
不可馬虎?陶知行將他圍上身的被子拉高至鼻下,轉轉眼,想起一回涼亭吃肉,他掀簾;一回書房對話,他開門;還有那晚她闖入他房里,他瞪人的目光,原來全是男女之防……
他就這麼想防她嗎?
「大人在日陽姑娘房中,也開著門?」氣息尚虛,意識過來時,已月兌口而出。怎麼會冒出這樣的問話?這話听在他耳中,又會作何感想?陶知行咬住唇。
「我與日陽,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想太多便答了話,江蘭舟亦是一愣。他少入煙花之地,但與人解釋他與日陽的關系,是否太多余?一個男人留宿青樓,又何需多做解釋?
「那是怎樣?」嘴不听使喚地問了一個問題,得到令人疑惑的答案,最自然的反應便是繼續追問了。陶知行扶扶發暈的腦袋,努力看著眼前人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江蘭舟沒有回答。
失血過多,那張蜜色臉蛋顯得蒼白,曾在堂上與他對話的凜然已不復見,那雙眼底只剩一股倔。是失血過多吧,才如此楚楚可憐,才示弱,才不知自己問著些什麼。他想。
生死瞬間,以為不會有懼怕,怎知還是仰賴人保護,仰賴人遮去那腥紅的畫面。陶知行一直以為身在是非之外看是非,不想趟的渾水……他卻一言擔下;那賊人被削下的臂膀,該算在誰的頭上,她又怎能推卸……是因生死瞬間吧,才不想再佯裝冷漠,不想裝作自己真的什麼都不在意。她想。
他不答,她自然也等不到答復。
無言相視良久,陶知行苦笑認輸。她何必去逼迫大人承認他防著誰,又不防著誰;她該清楚自己的身分,一個出了惠堂便無用武之地的人,懷抱非分之想又是何苦。
別開了眼,陶知行指向不遠處的案上。
江蘭舟順著看去,瞥見淨布上點點沾血碎骨,他喉間一窒。若不是鷹語出手相助,若此箭未射偏……雙手顫抖著,他將手背到了身後,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去想象。
「方才大夫拿著銅鏡讓小的瞧了背上的傷處,」並未察覺他的分心,陶知行說道︰「手法不同。但日陽姑娘八成是被同一種袖箭所殺。」
江蘭舟這才將視線移至一旁的凶器。
陶知行按著發疼的胸口,繼續說著︰「日陽姑娘的傷,依小的推斷,應是此凶手持袖箭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她頸子,並非和小的一樣,是中了由袖中甩出的暗器。小的注意到今日襲擊我等之人,右手套著特制的手套,指尖釘有鐵片,而小的見過日陽姑娘胸上的一些淡痕,懷疑當日是被人單手捉著,另只手行刺。」
江蘭舟回身望著她,那專注模樣,仿佛忘了方才兩人差點起了言語爭執。
大夫說她欲一談,要說的,是發覺行刺之人正是殺害日陽之人?死里逃生,她掛心的仍是案子?方才她月兌口問了他與日陽的事,其實,她又真心在意幾分?江蘭舟垂下眼。
才不過說了幾句話,她已覺得有些喘,陶知行惱地咬咬牙。「黃大人劫走尸體前,小的在日陽姑娘身上蘸了酒醋,後日到了齊玉縣衙的惠堂,當見瘀傷浮起,屆時小的在兩位大人面前驗尸,比對那賊人手套上的鐵片,也算有個見證——」
「知行,你且好好養傷。余下的,此刻你無需擔心。」江蘭舟截斷了她的話。一開始她滿心想著檢驗之事,旁的事物皆不上心,他見了覺得有趣,甚至認為如此之人值得信任、甚是好使……眼前她說的是案子,是身為仵作給出的意見,他卻听得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