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呷了一口茶,重新看著我,繼續道︰
「其實還能看得更深。除卻人生,細細觀瞧這茶葉,你還可看到舟行水上,千帆共渡,桅檣林立,鼓角齊鳴,旌旗蔽天,再闊開去,這片片茶葉,便是星辰宇宙,浩如煙海。一葉一舟,你可以看到舟行于星海雨霧間,每一片葉子從蜷縮到舒展,從緊繃到舒張,都是生命的生長和老化。」
「這是從大宇宙觀看茶。在西方便有通過茶葉佔卜的學問。」狐仙淡淡地說道,「而千利休卻已經參透了宇宙觀,回歸了遠點。他超月兌了宇宙,回歸了本心。」
「從人生感悟到宇宙萬象,最後,又終歸于人心。」狐仙停頓了一次,繼續說道,「再苦的茶,被平淡的水沖泡了以後,也會漸漸被同化。人生終究回歸于平寂。萬事萬物走到極致,終歸原點。」
說到這里,狐仙對我展顏一笑,給了我一個祥和溫煦的笑容,她輕輕握住茶杯,晃了晃,道︰
「當你低頭品茶時,能從水紋中看到的,只有自己。那便是你回復了本心。這便是茶道的極致了,返璞歸真。」
至此,狐仙閉口不言,而我也知道,她的演講終于落上了句號。
她端起杯來,在手中把玩了三圈後,微微仰頭,喉間蠕動,無聲地將茶中的茶小口飲盡。
而我,卻是低頭看著自己面前手里的這一杯茶,陷入了久久久久的沉思。
氤氳的水汽隨著滿屋的芬芳茶香彌漫開來,模糊了一片,光與影的界限已經失去了意義。
在這水霧起伏的空間中,狐仙那曼妙完美的身影也開始出現了些微的變化。
狐仙那烏黑的長發、渾圓如珠的削肩上、她那弧線光滑的玉頸之上,乃至她身上的每一寸若隱若現的肌膚表面,都開始緩緩地升起了一絲絲的白煙。
那白s 的煙霧夾雜著狐仙身上特有的奇香,從狐仙的身上裊裊升起的白煙繚繞著她的周身,而隨著這一縷縷的白煙升騰而起,狐仙的那幽倩的身影,居然也漸漸開始顯得朦朧了。
「狐仙,你……」我錯愕地看著狐仙身上的驚奇異變,卻是說不出話來。
狐仙身上升起的絲絲白氣,仿佛仙絲履帶一般在空中繚繞偏轉,交錯成萬千雲象,起伏飄散,一點一點,充斥在我的臥室中。
我驚愕地看著狐仙,可是狐仙卻是一臉隨然地看著我,仿佛早已料到此刻的情景一般,她輕輕地撫模著肩頭的黑絲,眸光凝定地落在我的臉上。
「呵,大限快要到了呢。還有幾個時辰,我就要散了。」狐仙輕輕地嘆了口氣,言語中充滿了幽深的感慨和諷傷,那種直透靈魂深處的傷感,讓我的心也變得無比淒涼。「沒想到,我也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直到這一刻,我真正的意識到了。
狐仙,真的要走了。
「再對幾局。」
狐仙看著我,幽幽說著,然後從側旁的床頭櫃上,取下了我擺放在那里的一盤圍棋和一盒象棋,又逐一提了圍棋盒,輕輕地擺放在了我的面前。
「是等級森嚴的象棋,還是眾生平等的圍棋?」
狐仙跪坐在我的面前,兩手一左一右搭在象棋和圍棋的棋盤上,每一只手的手背上,都有類似于干冰般的游絲白氣緩緩散發出來。
看到狐仙身上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不散發著白氣,我心如刀絞。
我的心,在滴血。
想起這個女人曾經和我渡過了不足百r 的r 子,想到那些雖然算不得多歡快,但是總覺得充實和s 彩鮮明的r 子,我突然有種撕心裂肺的痛。
雖然短暫,但我……卻感覺到自己像是渡過了生生世世。
「圍棋吧。圍棋靜,象棋動,象棋殺氣太重。」我壓制著顫抖著的聲音,說出了我的選擇。
「那就圍棋。」狐仙黑眸一眨,緩緩頷首,寬袖一揚,便順手拉過了右手邊上的十九路圍棋棋盤,攤開在我和她之間。
狐仙長長的睫毛半垂半開,一只白潔的玉手細細輕撫著方正棋盤,半晌後,她拉過棋盒,將盛著黑棋的一盒呈遞在我的右手邊上,盛滿白棋子的那一盒則是放在她的右頭。
「你先吧。」狐仙輕輕吐出了一團芬芳清氣,燦亮的眸子看著我。「看看你的棋藝。」
「我先落子?」我不禁挑起了一根眉毛。所謂先發制人,就概率來說,圍棋先落子的那一方勝算更大,雖然並不盡然,黃眉僧與段延慶對弈時,為先下一子,甘願自斷腳趾,並非不無道理。
「你先。你是執黑。」狐仙凝定地看著我,不容置辯地道,她那單薄的香肩之上,源源不斷有白氣離散升起,而且比起之前,狐仙身上的白氣更為濃郁了幾分,而與之相對,狐仙的身影卻反而顯得朦朧了起來,她那完好絕俏的身形,此刻就像是一尊能夠透過月光的夜光杯。
這個女人敢讓我先行落子,自然是底氣十足,認為我的棋藝道行都不如她,多少有點高人指路的意思。
在誰先落子這個無傷大雅的點上,我不想追究什麼,看著狐仙身上那一絲絲的氖氖白氣,我根本沒有下棋的心思。
其實,真要說起來,我對我的棋藝也是充滿自信,打小開始,對弈、象棋或是五木、軍旗或是六博,在鑽清楚規則熟手之後,我都沒有過敗績。
「可別用讀心術啊。」我抬起頭對著狐仙j ng示了一句,然後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夾住棋子,準確地將棋子輕輕放在棋盤右上角的交叉點上
「我既讓你持黑,自然知曉規則。」狐仙淡淡然地說著。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提子的手上,眼中閃過一絲的贊許,「提子手法倒是像模像樣。」
「不止是像模像樣而已,是有真本事的。」我看著狐仙那漸漸虛化的身影,抿了抿嘴,擠出了這句話。
言罷,狐仙理順了青絲,嬌顏略沉,多了幾分的凝實與慎重。
狐仙微微抬起袖子,這個顏如舜華的女子一只白潔素手從袖中探出,五指微微偏轉,拇指與食指貼合,做出拈花指狀,捻起了一枚白子,輕撲撲如一葉飄萍落于棋盤之上,左貼天元,卻未佔天元。
「自堯舜帝造圍棋以來,歷代名流輩出,賢士相繼,各餃風s o。尤以三國兩晉、康乾之世為盛,出了一攬子棋聖國手。如高韜輕靈之黃龍士,以棄為取範西屏、邃密j ng嚴施定庵、後又有東瀛騰挪善變道策、臨危反戈丈和、平和悠妙秀策、機j ng奔放之秀甫,更有近代取舍分明之秀榮、y n陽**吳清源。雖然我不知曉如今的圍棋世道誰為主宰。但棋之一道,內含禪、道至理。」
「古來素有以棋會友,弈棋識人之說。素昧平生的陌客閑人,紋枰對坐,不言一聲,不書半字,只拈子敲棋,即可手談之中見風雲,落子當下數高低。便是棋之力。若品茶是隨波逐流的灑意人生,下棋便是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艱卓歷程。」
狐仙緩緩講述著,睫毛低斂,目似暝,意暇甚。
她的面容如閑庭信步清閑澹然,蝶翼般的大袖大起大落間,隨手提子落子,快意灑然,一氣呵成,如高山流水,泄流行暢,絲毫沒有滯澀凝礙的忸怩之意。
這個女人還有說這些閑話的余地,說明她還大有余力。
我皺皺眉頭,看了狐仙一眼,低下頭,觀察著狐仙的路數。
從棋路來說,狐仙的棋路比較散,剛開始下了幾子,倒也看不出個深淺來。
接下來的十子,我和狐仙都沒有再說話,我們之間時而皺眉,時而提子,時而思索,時而開悟,但總的來說,卻都非常的沉默,沉默到了簡直就是死寂的地步。
連帶著,整一個臥室也都冰冷了起來,主觀感覺的溫度幾乎下降到了最適宜冷凍尸體的零下九度。
差不多僵持了半個小時後,我終于看出了狐仙棋格中的一個破綻,那一刻,我幾乎忘記了狐仙即將消散的境況,忍不住露出了一剎那的笑意。
狐仙的包圍我的三枚白棋雖然步步緊逼,形成了虎口之勢,但縱觀整個棋局,狐仙卻是露出了一個致命的破綻,讓我得以趁虛而入,反殺得勝。
「倒撲,月兌先,三四線交,下小目,我提子了。」我看著狐仙,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然後在狐仙白棋的外圍放置了一枚黑棋,吃了狐仙兩子。
看著棋盤上多出的兩個空缺,我只是感覺到了一剎的縱快,但卻並不感到如何的快慰,更深的,卻是濃濃的悲傷。
我抬頭看了狐仙一眼,卻發現即便被我提了兩子,她臉s 卻依然寧和,絲毫沒有變化。
于是棋局繼續。
兩分鐘後,狐仙忽然嚶嚶地開口道︰
「門吃,逃不掉了。這子我提咯,可憐的王一生。」狐仙素手微提,取走了我六枚黑子,隨即抬起頭來,雪一般的玉顏上浮現出了難以掩飾的清淺笑意。
從那一抹笑意里,我第一次從狐仙的臉上看出了得勝者的挑逗之意。
而和狐仙相反的是,當狐仙吃了我六子時,我整個人都陷入了石化狀態。
「不可能!我明明先算了接下來所有可能的十五條棋路……怎麼可能?」我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得意忘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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