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就音樂對人的清晰慰藉作用談論下去。所以對于這名莫名其妙闖入我病房的老人,我雖然沒有太清楚他的用意,但是大致看來對方也沒有什麼惡意。
于是我坐在床頭,也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聆听著老人的演奏。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卻越發感覺到了不對勁。
老人演奏小提琴是手腕揉弦的手法,拉動琴弓時的動作幅度很小,不急不躁,演奏出來的D大調《卡農》曲調也圓潤平和,柔緩中略帶一絲的悠揚。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老人拉動的節奏卻是在逐漸地加快,琴弦震動的頻率也是在逐漸加快,逐漸加快的板帶產生的變奏帶來了一種奇特而微妙的感覺。
那種感覺,如同空谷中漸漸綻放清香的幽蘭,那種淡淡的幽香,隨著谷底的冰涼泉水,緩緩地流滑向無盡的遠方,而在河流的盡頭,是夕陽斜照下被銀白s 積雪覆蓋著的落基山脈,雪山被層層濃霧縈繞籠罩。而在山麓之下,是綿延不絕的小山脈分支,每一條山脈與山脈的交錯口都涌出廣闊的冰河,翠綠的湖泊如同寶石般瓖嵌在綠s 的針葉林中,在湖泊邊上,有群群海鷗在草坪上懶散地享受著陽光,蕩漾的珍珠s 水面上,成雙成對的野鴨在游玩洗水。
那水面是那麼的清澈,甚至能夠讓人看見那沉在水底死去的麋鹿的角。
巍峨雄偉的山峰、翠碧的森林、如鏡的湖泊、彎曲清澈的河流,構成了一副美妙絕倫的畫面,用生命的美在和諧地演奏著一曲悠遠的交響曲。
平緩寧和的小提琴,居然在我的腦海里構建出了一副和諧而靜美的自然風光,讓我的意識都有些迷糊了。
漸漸的,我沉浸入了那婉轉優美的旋律之中,我的呼吸,我的心跳,都似乎被老人的琴曲所深深地牽引,墜入了琴聲的海洋之中,幾乎不能自拔。
真的……好美。
這是卡農的力量,安靜中,帶著一點點的激情。
不知何時,一曲已罷。
「喜歡麼?」
老人方才停止了演奏,用一種和藹親近的笑聲問我。
「太棒了……我很喜歡。您拉的D大調卡農獨奏,有著靜謐,安逸,遙遠而深邃悠長的感覺。前面淡淡的感傷,中間濃濃的傷感,最後卻是以一種行雲流水的積極方式收尾,而在尾梢上卻變出了一種悠遠平和雲淡風輕的感覺,曲調的整體節奏節奏是從起初的舒緩悲感漸漸過度到急驟積極,再重歸寧靜。整個過程,從起初的柔弱中漸漸演化出了一種力量感,甚至讓我心ch o澎湃。」
听到我的描述,老人輕輕地笑了。
「這就是《卡農》的力量,孩子。《卡農》是一首非常神奇的曲子,它會隨著演奏者心境的變化而變化,在你憂傷寂寞時,它的曲調永遠是悲緩的;當你激憤絕望時,它的節奏會隨著你的情緒走向激越,最後,它會帶來無與倫比的力量。」
「那是一種從絕望里迸發而出的強大力量。」
老人祥和地說著,那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卻又如同近在耳邊。
「想試試麼?」
「我沒接觸過小提琴。雖然也了解一些聲樂基礎、五線譜或者簡譜還有擦奏弦鳴樂器的知識,但是……」
「試試吧。」這一次,老人用的是陳述語氣,沒有等我回絕,我就感到一個沉甸甸的物品落在了我的手掌上,一種冰涼滑膩的木質感覺傳到了我的手心。
我的手微微一顫,下意識地抬手撫模了一下手中的小提琴琴身,這一觸踫,卻是讓我皺起了眉。
我順著腮托一路向上撫模,模過了板面,模過了中部突起的琴馬,再順著琴弦一直模到了琴頭。
從手感上來說,我發現老人遞給我的小提琴琴頸似乎要比一般小提琴應有的形狀更粗,走向相對平直︰指板也要比其它的琴短,音柱略細,琴馬略低,弧度也沒有那麼大。琴板寬大平坦,弧度極微,中間厚,漸而向四周擴張地薄下去,邊部近側板處最薄,面板厚薄適度,琴弦極易振動。
這不像是現代小提琴應有的款式。
這似乎是一把仿斯特拉迪瓦小提琴斯式琴。
「好古典的琴。」我嘆了一聲,「琴是好琴,可我不知道《卡農》的簡譜和旋律。這琴,我拉不來。謝謝你了,老先生。」
「我可以教你。」老人的聲音悠悠地傳來,充滿了輕快與和藹,「《卡農》是一首有魔力的曲子。每個人的經歷不同,x ng格各異,所以每個人對卡農的感覺都有自己的領悟。那就像是傾听一個個故事,就像是經歷那段段往事。」
「來,試試拉動你的琴弦。小提琴是最優雅的皇後,當你優雅的拉著小提琴,它傳出悠揚的聲音是你心靈的共鳴,你會找到你的阿瓦隆的,孩子。」
我緩緩地握住了琴弓,掂量了掂量琴弓的重量,保持弓毛接觸弦的密度,右手臂肘部抬升,將力傳到弓子上並作用于弦上,弓桿在手上呈一個斜線:食指在第二關節左右,中指在第一和第二關節之間,無名指基本上是貼在第一關節的地方,小指則是放在指尖上.除了拇指和小指的指尖肉墊觸及到琴弓外,其他手指指尖與第一關節前端肉墊均不必觸及琴弓的馬尾庫,同時,我讓右手的肩、肘、腕、指等關節保持柔韌度,調整到一定的角度,最後才發力,拉動琴弓,開始調試每一根弦的調。
小提琴有四根弦,我用琴弓分別撥動了八次,找準了大概的位置後,終于開始拉動琴弦,這是我第一次拉小提琴,僵硬而生澀。
空洞而不連貫的響音在我的手指尖涓涓流瀉而出。
還沒能夠拉一小節,老人就呵呵開口了︰
「你的手型生澀了點,你的手指與手掌關節與指板平面間隙過大,會造成手指難以跳速。拉琴時,右手拉琴,手指關節位于指板平面之上,左臉下顎要微微貼緊琴身,琴身向身體內側轉入,左手手掌掌心要對著自己的臉按弦,孩子,你的手指非常修長而縴細靈活,是我見過的不多見的美麗手指,你有一雙非常適合拉小提琴的好手。」
「是這樣麼?」我按照老人的說法,重新調整了姿勢。
「不錯,不錯。你的悟x ng很好。不能更完美了。來,試著拉動琴弦,拉弓時慢慢找到一個適合你的平衡點……,d調大卡農的和弦次序是d|a|bm|#fm|g|d|g|a,特別注意#fm和弦時食指按住四弦四品,中無小三指按三二一弦五品……」
老人耐心而不厭其煩地替我講解著拉小提琴時的姿勢、音調與和弦方式,只言片語式的講解,卻總能夠點到為止,讓我頗為受益。
雖然是第一次拉小提琴,但是或許是因為我目不能視的緣故,我對小提琴琴弦的震動與音節的變動卻變得無比敏感起來,任何一個細小的琴音小調我都能夠比較輕松地捕捉到,音韻的升降與節奏也能夠非常順心地上手。
卡農是重復的曲式,曲式特點是間隔數個音節後不斷地重復一段樂曲,是最容易上手的入門曲式。不到10分鐘,我已經能夠憑借著樂感手臂的重復x ng記憶演奏一段極其緩慢的D大調卡農。
起初我演奏比較生疏與艱澀,在幾根弦的來回跳轉時會出現一定時間的間斷,但是,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我拉動琴弓的速度卻在慢慢提升,熟練程度也在迅速地提高。
一曲完整的《帕赫貝爾卡農》由此從我的手指尖緩緩滑出。卡農,是美國航天局旅行者號承載著送向外太空的樂曲,是人類音樂的最高成就。
「感覺怎樣?」老人問我道。
「開始有感覺了……但是和先生您差太遠。不論是熟練程度還是心境。」我回想著老人演奏時的那種沉穩感覺,無奈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啊,孩子。你已經做得非常成功了。看得出來在弦樂領域,你還是個剛入門的新手,全世界又能有多少人有你這樣的天賦呢?我可以放心地打包票,當有一天你不再需要你的眼楮了,你將會是最杰出的的小提琴手。」
眼楮……
說到眼楮,我嘴角泛起了苦笑。
我搖了搖頭,放下了手里的小提琴,再次輕嘆了一聲,皺眉道︰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現在是個雙目失明瞎子。」
「雙目失明?瞎子?哦不,我可不這麼認為這兩者之間有太多的共同點。只有當我們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s 彩時,我們才是真正的瞎子。從這一點上來說,你我都不是。」
「您到底想說什麼?」我沉著聲。
「是啊。我這個糟老頭到底想說什麼呢?」面對我的質問,老人的聲音卻是極其的輕快和愉悅,祥和安寧的聲音慢悠悠地在病房里傳蕩著,
「哦呵,我只能說。孩子,音樂和人心一樣,是有顏s 的。有時候,只有當你閉上了眼楮,才能看得見。」
轟!
老人清閑而愉快的聲音,卻是如同在我的內心投下了一枚巨石,掀起了千層巨浪!
我整個人都如同觸電一般,猛然一顫。
音樂和人心……
都是看得見的。
剎那間,這些天的一幕幕,如同交流電一般在我的腦海里走馬觀花閃爍而過……
狐仙的離去,尉文龍的告別,丑哥的惡毒,司伏見的逼迫,周某提供眼角膜時的丑陋,醫生主任的市儈,而到最後,唯獨阿雪守候在我的身邊,對我不離不棄,一幕幕悲歡離合的劇景,一張張對比鮮明的臉譜,在我的腦海里閃閃爍爍,忽隱忽現,仿佛即將浮出水面的幻月。
「你在害怕什麼呢,孩子?」悠遠的聲音再次傳來,仿佛來來自雲霧之巔。
我在害怕什麼?
「我在害怕……什麼?」
我輕輕地探出了右手,敷貼在了我的右臉之上。
然後,我明白了我真正害怕的東西。
我無法克服的東西。
「知道了。我在害怕自己,我不敢面對自己……」我模著我的面頰,喃喃地道,「因為我被毀容了,所以我害怕睜眼後看到我丑陋的臉,我害怕別人看臉不看人、流于表面的市儈目光,我害怕別人叫我怪物,所以我一直在逃避……所以我潛意識里,不想睜開眼楮……」
我恍然大悟,但是,很快,我卻又陷入
「哦呵,是麼。這我可一概不知。」老人笑呵呵地說道。「我只是一個喜歡自得其樂的醫樂師。」
老人含蓄而內藏深意的話語讓我略微蹙眉,而我內心的疑雲也更加的凝重。
這位老人,到底是誰?
他到底什麼來歷?
或許,這很重要。
但又或許,在這一刻,它並不那麼重要。
我用手掌輕輕地搓磨著我那粗糙而干皺的臉頰,感受著指尖傳來的粗糙感,想到我此刻丑陋的臉龐,心頭泛起了濃濃的悲涼。
「先生……為什麼我會和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我會擁有別人不曾擁有的能力?
為什麼我會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瞎子?
為什麼我會遭受這樣的重創和命運挫折?
為什麼我會變成一個丑陋無比的怪物?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遭受這殘酷的一切!?
為什麼,唯獨是我?
為什麼,不是別人?
為什麼我和別人不一樣?!
我……只是想過最普通和溫馨的小r 子而已!為什麼,現在我卻連這樣的權力都沒有?!
為什麼上天要給以我微茫的希望,但是到頭來,卻又無情地剝奪我的一切?
我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手臂顫抖著,手掌傳來指甲刻進肉里滲出血的濕膩感,牙齒更是被我給咬得咯咯直響。
我差的,就是當場怒吼而出,噴薄而出,把我的一腔怒意發泄而出,把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毀滅殆盡!!
可是,老人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是瞬間剿滅了我所有的憤恨、不忿和怨憤。
「為什麼,你要和別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