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坊中正東之位,是族中大祠堂所在。
太祖皇帝賜名的《大明集禮》上,對于士大夫與百姓家祭都有禮制規定,「權仿朱子祠堂之制」。品官之家立祠,許祀四代,供奉高、曾、祖、禰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庶人不得立祠,只許在居室或他室供奉祖父母、父母兩代之祀。
律法雖如此規定,可法理不外乎人情。
地方大姓聚族而居,累世不遷,依傍宗族,不是一戶兩戶,祭祀之事,便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除了按照朝廷禮制設的家祠,便還有族中留下的大祠堂,這大祠堂,實際就是「祖祠」。
大祠堂之祭祀,與祠堂四仲月不同,而是立春、東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
沈家大祠堂東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佔地三畝半。因禮制,士大夫祠堂只允許屋三間,可其他廂房廳房的格局,卻是沒有限制。
整座建築是四進,院子極為郎闊。最外頭拜亭,第二進是公廳、宗族議事是之所在,第三進本是神明殿,如今供奉是「大成至聖文宣王」,第四進是祖祠堂。
別人家的祠堂,除了祭祀之日開啟,多是大門緊閉,莊嚴肅穆。沈氏先祖卻是育人為本,將家族之中最重要族學設在祠堂中。
即便是初入學的稚子,這般肅穆的環境中,也不敢有嬉鬧之心,否則不用先生教導,回家父祖就饒不了。可童子天性活潑浪漫,也不能一直拘著,于是在祖祠旁邊,就擴了一座附園,名為盈園,讓童子于此學課間嬉戲。
動靜結合的教導方式,持之以恆的詩禮傳承,使得沈家子孫良才輩出,也使得沈氏族學名揚松江府。
因這個緣故,除了沈族子弟在此就學外,姻親世交子弟附學者眾。
族學趨向與學院,除了教授四書五經,還有君子六藝,盈園里也開闢了校場,還有讓學子中體會民生的稼穡園。
如今族學的負責人是董舉人,是沈氏三房之婿。沈家三房這兩代子弟不喜讀書,子弟多通經濟事務,積攢了萬貫家財。他們到底記得自家是書香門第,不是商戶,只與書香人家聯姻,這才沒有染上商戶粗鄙。
這董舉人出身書香之家,弱冠之年就中了舉人,而後便經歷挫折,四次不第,寓居京城十來年,終于死了上進之心回鄉安居。
三房為了在族中佔一席之地,便為董舉人謀求打理沈氏族學的差事。可是董舉人畢竟是外姓人,沈家不出士的舉人、秀才多著,這差事哪里是好謀的?
還是孫氏,恰逢沈瑾入學,對族學里的消息頗為關注。听聞董舉人確有文才,雖自己進士落第,可經他手教導的子佷多有了功名,可為良師,孫氏便通過幾位交好的妯娌,促成此事。真要論起來,三房還欠孫氏人情,只是三房向來利益為重,早將這點人情丟到腦後。
現下,董舉人坐在族學的廂房中,看著眼前清俊的少年,模著美須,滿臉欣慰道︰「甚好,這幾年你的功課多有精進,明年正可下場一試……」說到這里,頗為遺憾道︰「兩年前那場,倒是可惜了。」
听了這話,清俊少年旁邊一個白淨少年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
什麼叫可惜?這是說孫氏死的不是時候,還是說沈瑜不應該給嫡母守孝?怪不得董舉人蹉跎半生,只能做個夫子,這家伙太不會說話了。
清俊少年正是沈瑾,听了董舉人的話,也曉得不妥當,面帶尷尬提醒道︰「先生,今日學生是送舍弟入學……」
董舉人聞言,眉頭皺了皺,看了眼沈瑞。
三年期滿,沈瑞已經除服,從西林禪院回到沈家四房。
十二歲的少年,因身量抽條的緣故,面容清瘦,目光平和,面帶稚女敕。
董舉人見了,有些恍然。印象中,沈瑞的樣子有些模糊,只記得是個極散漫的孩子,常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逃學,又縱容身邊書童、小廝待同窗無禮,極為不討喜。當年負責蒙童班的薛秀才,時常抱怨起這個學生的頑劣。
如今看著眼前這少年,真的是記憶中那驕縱散漫的孩子?
又想著這少年被沈狀元看重,親自教導兩年半,董舉人便覺得扼腕。一個蒙童,狀元公親自教導,也教導不出來花來;要是狀元公肯親自教導沈瑾,別說是兩年半,就是三、五個月也會讓沈瑾受用無窮。
他眼中的探究、可惜,哪里瞞得過沈瑞。
沈瑞對董舉人的印象更差,一個因自己的喜好選擇親近學生或冷淡學生的老師,即便他再有點金之手,也不是個合格的老師。
董舉人還不知自己已經惹人生厭,想到狀元公沈理,倒是將心中的不喜去了幾分,淡淡道︰「四書五經可學了?」
沈瑞回道︰「已听了初講。」
董舉人算了算沈瑞的年歲,這個進度倒是並不比旁人強多少。可見資質有限,否則守著一個狀元公,早應當學的更多才是。
他隨意地抽了幾段四書叫沈瑞背了,又抽了兩段經文,讓他講解,便點點頭道︰「可入夏耘班。」
說罷,董舉人帶沈瑞出來,到族學正堂拜見「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畫像;又在「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畫像前落座,早有小廝奉上茶水,沈瑞行了拜師禮。
看著弟弟拜完師,沈瑾就離開了。他是廩生,學籍在府學,守孝完畢,也要入府學銷假,為明年鄉試做準備。
沈瑞跟在董舉人身後,來到「夏耘班」。
族學中學子從五歲到十幾歲不等,按照學習進度不同,便分了三個班級,「春耕」、「夏耘」、「秋實」三個班。「春耕」是蒙童班,「夏耘」則是準備參加童子試或參加過童子試未過院試的學生,「秋實」則是過了童子試,取了秀才功名,卻沒有考入官學的。
族學所在的大祠堂三進院,本就僅次于第四進,佔地足有一畝,除了三正四耳的正房外,東西各有五間廂房。
關于族學布局,在來的路上,沈瑾已經同沈瑞講過。
西廂是春耕班所在,東廂是夏耘班;正房東耳房是幾位夫子的歇息室,西耳房是秋實班七、八個秀才所在地。至于正房三間,除了中堂供奉著「大成至聖文宣王」,東間是藏書室,西間是董舉人書房。西耳房與西廂之間,設有角門,出去就是盈園。
今日跟著沈瑞上學的,有書童柳成與小廝長壽。柳成十歲,是柳芽的弟弟,在沈瑞除服前,到的沈瑞身邊;長壽十五歲,陪沈瑞兩年半,是王守仁所贈,雖是王家家生子,卻是父母雙亡,別無牽掛,這兩年待沈瑞極為盡心。
這兩人提著書箱,亦步亦趨跟在沈瑞身後。
此時正是課間小憩,東廂里並無夫子,里面坐著十幾個少年,好幾個都是沈瑞的熟人。這些人見有新同窗過來,有的驚喜,有的好奇。不過有董舉人在,到底無人敢放肆,都規規矩矩坐好。
董舉人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角落里唯一一處空座,讓沈瑞坐了。
與他同桌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十來歲年紀,見沈瑞過來,略帶惶恐,小心翼翼地往旁邊避了避。
董舉人離開,沈全一下子就竄了過來,抱怨道︰「好你個瑞二弟,之前半點動靜都沒有,我還以為你要明年方入學。」
沈瑞笑著听了,他實也無奈。他本也沒想著來族學,可張老安人小動作不斷,他實是無心糾纏,就避了出來。
沈全見沈瑞眼中帶了無奈,想到四房的糾葛,忙岔開話道︰「族學里兄弟同窗多,倒是比家里要熱鬧。」
一錦衣少年走到沈全身邊,養著下巴,輕哼了一聲道︰「瑞哥是怕功課差的太遠,沒有面皮見人,才一日不敢耽擱。」
沈瑞點點頭,道︰「還是玨弟弟了解我,我確實怕落得太遠,往後還需與玨弟弟一起進步。」
錦衣少年聞言一噎︰「我曉得,你有六族兄做老師,可也莫要太得意。等明年縣試、府試下場,看誰是草包!」
沈瑞笑道︰「可惜明年沒有院試,否則瞧著玨弟弟的模樣,秀才功名觸手可得。」
錦衣少年正是宗房大老爺幼子沈玨,得意洋洋道︰「那還用說,讀書數載,若是一個院試都怕,那也不是沈家子弟!」
沈玨與過去的沈瑞是宿敵,與現在的沈瑞-脾氣也不相合。不過在西林禪院這幾年,沈家族人中,除了五房外,就只有沈玨常常登門。沈瑞無意與之相爭,有時候說話不過是故意逗這個小少年炸毛而已。
沈瑞本是無意提及院試,可听到沈玨這一句就覺得壞了,不由看了一眼沈全。
沈全弘治十年下場,過了縣試、府試,惜敗院試;弘治十一年沒有院試;弘治十二年六月,五房太爺去世,沈全在守喪;今年六月這次,沈全第二次參加院試,再次落第。明年又沒有院試,沈全想要參加就要等後年。
尋常耕讀人家,子弟十八、九中秀才功名,並不算晚,還算是年紀輕的。可沈家是書香之族,子弟五歲就啟蒙讀書,五房又算是其中翹楚。
沈全的兩個兄長,一個是弘治十二年的庶吉士,因守祖父喪回鄉守孝一年,如今孝滿,已經回了翰林院;一個是弘治十一年的舉人,與長兄一起進京,等到後年會試。
沈全這個做弟弟的,難免壓力大,更不要說隔壁又住著一個沈瑾。
就是這族學中,沈全昔日同窗,不是升了「秋實」班,就是自覺科舉無望、另尋生計;像他這樣大年紀,還滯留在夏耘班的,實是不多。
沈全的神色果然一黯,面上隱有自嘲之意。
沈全與沈玨這一湊上來說話,將沈瑞旁邊的同桌給擠到一邊。
那小少年皺眉,想將椅子往邊上移了移。可是他的座位挨著牆角,真是避無可避。
這時,邊有個紅衣少年上前,高聲道︰「這是課堂,可不是誰家客廳?若是敘舊選另外地方去,莫要耽擱他人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