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是順眼了點。」替皇後梳頭的姑姑輕輕嗤笑了聲,語含鄙夷道︰「不過,像她那種出身于污淖的小宮女,只配用那些爛在泥土里的東西,娘娘你天生高貴,自然只有最好最上等的胭脂水粉才配得上你的身份。」
皇後緩緩睜開雙眼,眼光倏然一冷,瞟著銅鏡里模糊的影子,淡漠道︰「東西哪有高貴低賤之分,只要有用的都是好東西,本宮說它上等,哪怕是掉進泥淖的敗花,它也是上等的。」
「是、是、是,娘娘高見,瞧奴婢這張嘴,就是愚鈍。」梳頭姑姑立時諂媚點頭。
皇後盯著鏡子里像燦爛鮮花開敗後的容顏,自己拿起胭脂一點一點從額頭開始往下抹,半晌,她略略垂下眼眸,長睫輕掃,遮住眼底冰冷煞氣,慢慢道︰「那個宮女行為不檢,將她的東西全部沒收。」
梳頭姑姑怔了一下,眼神出現片刻驚愕,感受到皇後渾身令人心底打顫的寒意,立時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小心翼翼梳著手中順滑柔黑的青絲。
皇後出口的話就是懿旨,很快有人粗暴地闖入小宮女住的屋子,將所有東西翻得亂糟糟一團之後,再將皇後想要的東西帶走。
嬤嬤將東西帶回來交給皇後時,她正描好眼線,上好的胭脂水粉,妙手丹青的技藝,似乎也已經遮不住她眼角若隱若現的皺紋。
她打開小瓷瓶,湊近鼻端嗅了嗅,鮮花清香的味道,就如一個風華正茂的絕世美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令人著迷。
「將東西拿下去,讓那些人好好琢磨琢磨,本宮要在三天後看到比這更好更有用的東西,你明白了嗎?」
莫姑姑垂首應是,絲毫不敢做出丁點惹皇後不悅的動作來。
東方語看著那個陪她去撿了幾天花瓣的小宮女,小聲抽泣著被趕出鳳棲宮,趕去皇宮里最辛苦的雜役房,唇角慢慢漾出動人的笑靨。
「語姑娘的笑容好奇怪。」夏雪站在少女身後一步距離的地方,看著那個小宮女越來越遠,語氣淡淡,不含憐憫。
少女隨手搖了搖枝頭盛放的花朵,眨了眨眼,眸光瞬間流瀉出迷人光華,她笑眯眯道︰「有什麼奇怪呢,這世上多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人。」
夏雪微微一笑︰「你說她嗎?她只是愛美一點而已。」
少女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漫聲輕笑︰「她是沒有錯,錯就錯在……」
語氣微頓,令人驚艷的華彩立現。夏雪略略驚訝抬眼看她。
少女微微笑了笑,眉睫掩映的眼底,瞬間閃過一抹詭狡的暗芒,她指著一朵開得正艷的鮮花,笑意晏晏問︰「你覺得這朵鮮花怎麼樣?」
夏雪不解其意,瞟了她手指中的花一眼,淡然道︰「很鮮很艷很嬌媚很美妍。」
東方語微微愕了愕,夏雪還真有才,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形容詞。
不過……她意不在此呢!
少女懶懶一笑,別有深意道︰「你看,再美的花也需要精心護理,需要除草除蟲剪枝去葉,它才能將最美的姿態綻放在人眼前;但即使有園藝工人日日精心護理,燦爛過後,它還是會衰敗會枯萎,如果盛開的時候,惹沾別的病蟲害,它還會提前枯敗凋落,誰也無法挽留它最後零落成泥的命運。」
夏雪微微一笑,誠實道︰「姑娘說的似乎很有道理,不過夏雪資質有限,听著倒像在听天書一樣。」
少女將目光投遠,隨意拍了拍手,嘻嘻淺笑︰「不明白?不明白不要緊,你就當我在為這朵花注定的命運提前默哀吧。」
她眨著明亮清澈的眼楮,眼底有暗芒閃閃流動,仿佛看到了皇後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半年後變得奇丑無比的樣子。
她這幾天是很詳細很用心,將那些食物相克,包括各種鮮花混用會出現的癥狀,一一盡心教授給了那個小宮女,如果按照她的方法調出來的美容花露膏自然有美容效果,但——。
東方語彎起嘴角,眼楮透亮驚人。
再上好的胭脂水粉,再自然不含雜質的胭脂水粉,也含有某些有毒的成份。
皇後那麼在意她的臉,每天必定花上一個時辰來描畫她的臉,才肯出來見人。
誰能保證,純天然的美容聖品遇上純天然的胭脂水粉,不會產生火星撞地球的效果呢!
夏雪見她艷絕動人的笑容里邪光寒意交替隱現,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半晌,輕輕搖了搖頭,道︰「語姑娘,皇後已經留你在宮里住了快十天,我們是不是該出宮了?」
東方語回眸,調皮地眨眨眼,笑道︰「夏雪呀,皇宮處處瓊樓玉宇,睡的是——高床軟枕,吃的是——山珍海味,看的是——繁花似錦,我都舍不得了……。」可惜處處充滿陰謀算計,她是舍不得不出宮。
但皇後費盡心思留她在宮里,怎會輕易讓她如此完好,不少胳膊不缺腿就出去呢!
「語丫頭,可找到你了。」清冽的聲音在身後乍起,眨眼,風昱那張總掛著三分邪肆張揚笑意的俊臉忽地便在眼前放大。
「參見六殿下」少女微微垂首,屈膝,規規矩矩恭恭敬敬行了禮。
驚得風昱瞪大一雙勾魂桃花眼,立時彈跳三丈遠。
「語丫頭,你沒發燒吧?」突然跟他來這套?她受得了,他還受不了呢。
「你才發燒,沒事咒我生病干什麼,見著你就沒句好話!」東方語挺直腰肢,立時原形畢露,斜著一雙閃亮如星的眼眸閑閑睨過去,嘴巴一張,便是 哩叭啦數落不停。
「還好還好,總算回復正常。」風昱拍著胸口,笑嘻嘻走近,含怨地瞪了少女一眼,惡形惡相道︰「你沒事好好的嚇我干嘛!」
少女懶懶挑眉,輕嗤一聲,涼涼道︰「我不是看在這是你的地盤份上,給你體會一為皇子應有的尊重嘛,說吧,有什麼閑事找我?」
「語丫頭,你這種尊重以後還是少來,我受不起啊!」風昱繼續眨著他勾魂的桃花眼,笑容邪肆如花,盯著少女流麗生輝眼神,微微透著神秘道︰「你得好好感謝我。」
東方語丟了個大白眼給他,懶洋洋道︰「總得說說原因吧?」
「嘿,因為我把你以前在街頭從棺材救活死人的事跡給宣揚了啊。」風昱眨著勾魂桃花眼,露出討賞的神情,笑微微道︰「你現在是有名的神醫,是不是不得好好感謝我!」
「咳咳……」東方語一驚之下,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風昱正等著她表揚呢,卻見她咳停之後,臉色驀然陰沉得像烏雲密布的天,聲音更含了咬牙切齒的怒意︰「誰讓你多事,我才不要當什麼神醫!」要成名,在救人當天她就不會還蒙著面紗,事後還悄然離去了。
真是個只懂臭美兼潔癖的混蛋!
宣揚出去,有沒有事先問過她啊!
「你、你生氣了?」風昱有瞬間錯愕,小心翼翼陪著笑,道︰「我、我將這事說出來,其實是想說服一些人,讓你去養心殿見我父皇。」
「見皇帝?」東方語挑眉,眼底冒著簇簇火焰,哂然道︰「我一不求財二不做官,見他干什麼?不見!」常說伴君如伴虎,她才不想沒事惹一身騷,一不小心將小命給交待在皇宮里了。
笑意斂去,風昱一張俊臉忽地浮出淡淡愁苦的味道,他哀哀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沒事先征求過你意見,就泄露了你的秘密,是我不對,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呀,你就體諒一下我作為一個兒子為父親擔憂的心情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少女兩眼狐疑地盯著這個潔癖又臭美的殿下,這廝居然滿面愁容,剛才還嘆氣來著?「直說,你讓我去見皇帝干什麼?」
他就知道這丫頭吃軟不吃硬,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風昱略略垂下眼眸,掩去眼底得意的竊笑。
「我父皇病了。」他抬頭,一臉懇求之色,「還是頑疾。」
東方語怔了怔,隨即怒火爆發。
這混蛋,皇宮里御醫隨手一抓一大把,明知皇帝患的是頑疾,居然還將她推出去?想害她掉腦袋是不是?
「皇帝病了,你該去找御醫。」而不是將她拖下水。
「要是御醫能治好,又怎會成為頑疾呢!」
少女怨氣沖天,斜眼冷冷瞪他,皮笑肉不笑道︰「承你貴言,不過我還不想讓御醫們群毆致死,你這話以後還是爛在你肚子里吧!我再不想听到第二遍。」
這廝,那語氣分明是說御醫們光領薪不干活,正宗的飯桶。這不是明著讓她將御醫們集體得罪光了。
「語丫頭,你別用這種眼神瞪我,好不好?」風昱很有遠見地退到安全距離外,聲含譏諷,低低嗤笑道︰「指望那群御醫?他們只會在有功的時候爭先恐後,有過的時候人人寧願做縮頭烏龜,在我眼里,他們不過就是群混日子的飯桶。」
風昱凝定少女明亮的眼楮,繼續冷笑道︰「無論什麼病到了他們手里,最後都會變成頑疾;你知不知道在他們眼里,只奉行一條準則︰那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逢病只醫三分,拖來拖去,醫來醫去,總也病不死,卻也治不好。畢竟誰的命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
少女翻了翻白眼,敢情在皇宮混日子的人,個個都練就了一身比泥鰍還滑溜的本領啊!隨即小聲嘀咕︰「那也不能拿我的命去賭啊!」皇帝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誰都只有一顆腦袋。
誰知風昱除了潔癖的毛病,還耳尖得很,他扯了扯耳朵,佯裝驚訝道︰「你說什麼?你該不會是怕死吧?語丫頭?」
「去,你不怕死,你現在就死給我看呀!」少女涼涼瞟著他,「站著說話不腰疼。」
風昱頓時語塞,悻悻模了模鼻子,眨著勾魂桃花眼,清冽聲音隱隱含了一絲莫名委屈道︰「我不是看你一直想不到辦法出宮,想著借這個機會先讓你離開鳳棲宮麼,再說,如若你真能將我父皇的頑疾治好,賞賜自然不會少,到時你還可以提些別的要求……。」
還有一句風昱沒說出來,他是想︰假若語丫頭能得到父皇青睞,提高了身份,就算以後皇後想找她麻煩,也得先掂量掂量。
「停」少女捂住耳朵,沒好氣地瞥著那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家伙,甕聲甕氣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錯怪你了,行了吧?」只是他這份這好心好意,未必就能辦成好事!解決眼前一個麻煩,而為日後留下無窮麻煩,光是想想,東方語就覺得頭痛。
「嗯嗯,我就說語丫頭是個最明白事理的人。」風昱臉上憂愁立時煙消雲散,還不忘給東方語戴頂高帽。
看得在一旁安靜冷眼旁觀的夏雪搖頭不已。
「喂,保持冷靜,冷靜!」少女狠狠掐了一把鮮花,隨即將掌心沾染的花汁順著輕拍風昱手背的動作抹了上去,看著風昱霎時殷紅如血的手背,她眸光閃閃笑開了,「讓我去送死……呃,我是說治病,你總得事先說說病征,好讓我心中有個底吧?」
對于少女惡作劇般的小動作,風昱無聲嘆了口氣,扭過頭皺了皺眉,隨即佯裝沒留意到一般,揚起標準笑容開始邊走邊說。
只要她高興,他難受一下又何妨。
然而東方語听風昱說了一路,但卻是廢話一大堆,有用的信息根本廖廖無幾,她不滿地睨著他,心道︰你不是說御醫們都是混日子的飯桶嗎?那你還連自己老爸的病情都搞不清楚?真不知這人是假關心還是真放心?
東方語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很快便來到了養心殿外。
通傳太監進去一會,便出來將他們帶到偏殿去。
東方語有些困惑問︰「不是說讓我來這給他看病的嗎?現在把我們帶到這算什麼事?」
「你沒听到錢公公說,父皇正在批閱奏折,他批閱奏折的時候,嚴禁任何人前去打擾,我們就在這等一會吧,估計不用等太久的。」風昱壓低聲音,湊近少女耳際解釋。
東方語百無聊賴地昂起頭,她此刻除了沉默還能做什麼呢?
好在,果真如風昱所預料的一樣,大約過了一刻鐘,負責通傳的錢公公輕手輕腳來到偏殿,說是皇帝已經批閱完奏折,這就引他們前去正殿覲見。
走到正殿入口,東方語匆匆中遙遙望過去,只見一襲明黃龍袍加身的中年男子,滿臉威嚴氣勢迫人危襟正坐于龍案後。
皇帝風非帆微微垂下眼眸,眉宇間染一抹倦意,臉略顯瘦削。
「兒臣叩見父皇。」風昱自從進入到正殿,便完全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全身自然散發出皇室貴冑與生俱來的高貴冷漠與驕傲。
東方語看得呆了呆,心下暗暗嘆道︰哇,這個潔癖又臭美的家伙收起嘻皮笑臉的模樣,看這架勢,還真有幾分皇子的人模狗樣,呃,說錯了,是狗模人樣!
風昱似乎能從她兩眼放光的神情看到她內心邪惡的想法,忍不住當即瞪了她一眼。
隨即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用力扯了扯她衣擺。
少女微微扭頭看他,神情睥睨中帶著極度不滿︰干嘛呢?
風昱悄悄瞟了瞟龍案那邊方向。東方語愕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屈膝跪下的同時,忍不住狠狠瞪了回去,透冷眸光中還隱隱含了咬牙切齒之意。
「東方語叩見陛下。」少女一邊不滿地瞪風昱,一邊在心里念念有詞︰這皇宮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動不動就虐待別人的膝蓋,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統權者究竟知不知道,膝蓋關節處那塊軟骨組織經不起這不停的下跪折騰?
龍案後略顯疲憊的男子在抬眸的瞬間正好撞見少女忿忿不滿瞪風昱的眼神,一時不禁有些愕然,顯然是沒料到有人竟然如此大膽,在他面前竟敢做出如此不恭的行為。
眼神帶著無形不容抗拒的力度沉沉壓過來。
半晌,東方語才听見冷漠不含情緒的聲音沉沉道︰「起來吧。」
「謝父皇。」
「謝陛下。」東方語搖搖晃晃站起來,有樣學樣,不帶什麼尊敬的情緒道。
「昱兒,這就是你向朕力薦的女神醫?」皇帝似笑非笑掃了掃垂首斂目的少女,語氣怎麼听都含著一股輕視的味道。
東方語頓時滿心不是滋味,生平最受不得別人輕視她的專業知識,她對醫術的熱愛,根本是旁人無法理解的,而她因為這份執著的熱愛,所以她在醫術上面的成就也不是別人單單用羨慕二字就可以概括的。
她默默閉了閉眼楮,她會在醫術上孜孜不倦地追求,一切皆源于她五歲那年,孤兒院的院長為了保護她不受傷害,而被搶銀行的搶匪們誤炸斷了一條腿,院長從此再也無法站起來,這事成了她心里永遠的隱痛。
「陛下」少女昂起頭,一臉無懼地望著龍案後那個氣勢威嚴的男人,「是不是神醫,總得醫過之後才能下結論,呵呵……如果你現在非要堅持這樣說,臣女只好掉頭就走。」
有膽識!
皇帝眼底倏地精光一閃,飛快閃過一抹贊賞,他饒有興趣地盯著殿中神情無畏,表情自信坦然的少女,聲音略沉道︰「哦?昱兒既然舉薦你前來,想必你應該確有幾分真本事,嗯,朕的情況,昱兒都跟你說過了吧,你可有把握治好朕這頭風癥?」
略一頓,語氣溢出一絲肅殺味道。
「你最好先想清楚再回答,要知道,朕這頭風癥可是眾御醫也束手無策的頑疾!」
風昱頓時臉色生變,心下暗暗為她捏了把冷汗,只不停祈求著,這丫頭說話千萬不要像在別人面前那樣肆無忌憚才好。
東方語極快地皺了皺眉,漫聲道︰「請陛下先答應赦免臣女的罪,臣女才敢放心說話。」要不然,左一句放肆,右一句要砍她腦袋;時刻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她這話說得多累。
「好,無論你說什麼,朕都恕你無罪,這總行了吧?」皇帝沉沉開口,然而一出口,說的就是讓風昱大跌眼鏡的話。
「謝陛下」少女昂著小臉,隱去眼底得意,笑意晏晏直視龍案後的天子,慢悠悠道︰「臣女既然還沒醫,自然不敢妄下結論,更不敢夸下海口說一定能治好陛下你的頭風癥;那樣既顯得臣女對您不夠尊重,也顯得臣女太過狂妄自大。」
「那你打算怎麼醫?」皇帝對她的說辭感到有趣,忍不住隱隱帶笑順著問出來,看少女一雙格外明亮清澈的眼楮,還有她臉上從容自信坦然不驚不懼的神情,恍惚中曾經有個人也是用這樣的神態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就連語氣都一模一樣,凝視著這雙清澈透亮的眼楮,讓他從心底升起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望聞問切是問癥的基本功,問對癥了才知道如何用藥,這就是所謂的先對癥再下藥,癥對了,才能藥到病除。」
皇帝淡淡飛出一記眼風直掃少女面門,試探道︰「朕這頭風癥都伴了朕差不多五六年了,你確定有把握?」
「臣女堅持,必須先望聞問切,才能斷癥。」少女迎著他冷颼颼的目光,笑意微微中寸步不讓。
「過來!」
略顯低沉的聲音同樣威嚴無限。
東方語雙腳像釘子般釘在原地不動,小臉微昂,神情平靜鎮定,絲毫不受皇帝壓迫感極強的氣勢所撼亂。
過什麼來!他是皇帝又如何,惹她不高興,她照樣不給他看病。
「不是你說堅持要先望聞問切,才能斷癥?那你還不過來?」皇帝心下泛起淡淡怒意,然直掃過少女坦然自然卻倔強的神態,不由得莫名心下一軟,隨即放輕了語氣道︰「你不過來,怎麼給朕看病?」
既然都決定讓她醫了,之前還擺什麼架勢!居然還質疑她的醫術!
少女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朝風昱撇了撇嘴,然後才慢條斯理往龍案那邊走去。
第一個診病要訣︰望。
不用懷疑,東方語絕對是個稱職的專業醫生,她可不會忌諱風非帆的皇帝身份,既然讓她醫治,那她就是那個主話事權的人,就算皇帝也得乖乖听她的話。
于是,她聲音淡淡,毫不客氣道︰「抬起頭來。」
底下的風昱與隨侍的太監宮女們被她這命令式的口吻嚇得半死。
風昱更是不動聲色地直抹冷汗。乖乖,父皇從來只會給別人下命令,什麼時候被別人命令過?
語丫頭,你千萬要悠著點呀!我推薦你來,是為了讓你借機抬高身份,可不是讓你來送死的呀!
東方語可不管別人怎麼想,她此際只定定盯著風非帆,那明亮清澈的眼楮顯然沒有什麼實質沉壓力度,但在這雙透亮流麗眼楮直視下,誰被盯久了,都難免生出一股內心秘密被看穿的狼狽感,她眼神很平靜,但壓力很無形,並且很有效。
皇帝本打算杠著不听她的話,存心要看看這小丫頭的真本事,然,面對少女熟悉又陌生的透澈眼眸,他最後變成了先妥協的那個。
少女風姿絕世的臉並不見情緒,依舊掛著吟吟笑意,但心底卻樂翻了,皇帝又如何,想跟她較勁,還得再練練。想當年,她為了用無聲最有力的語言——眼神,令她的病人屈服,她可是極其刻苦地下了一番功夫。
皇帝听話抬頭,她當即便認真地觀察起皇帝的氣色來。
清瘦、憔悴、焦慮、晦暗、眉宇困倦、皮膚粗糙、細紋隱現……總之沒能讓她想到一個好點的形容詞。
少女挑了挑眉,聲音不大,但吐字絕對清晰︰「伸出舌頭。」
素來穩重的錢公公忍不住發出抽氣聲,站在皇帝身後的宛清姑姑急急穩住手里的茶杯;風昱急得一個勁朝她使眼色。
皇帝這個自恃身份的家伙又不配合了。
東方語完全無視風昱的焦急,直直看著風非帆,聲音含了一絲涼意,道︰「陛下,你得弄清楚身份;現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想要治病,尤其是治好病,你首先得學會好好配合你的大夫,你這樣,讓我還怎麼治?」
癥都診不對,還談什麼下藥?
少女有些生氣地轉了轉眼珠,眼眸流轉顧盼中,霎時自然流瀉出一段瑰麗迷人的光華。
像,太像了!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皇帝看著她流麗生輝的眼瞳,心里立時一陣驚愕,雙目因為激動,而驟然乍現一股冷芒般的精光。
東方語蹙起眉頭,瞥了眼完全神游太虛的皇帝,有些無奈地敲了敲龍案。
「咚咚咚……」
聲音不算響亮,但清脆富有節奏,立時令陷入回憶的皇帝清醒過來。
「伸出舌頭!」少女笑晏晏望進皇帝漆黑如深潭般的眼楮,一字一頓十分清晰在重申。
皇帝揚了揚眉,沉壓而極具威嚴的眼神直掃少女清澈雙瞳。
少女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了一聲,皇帝這個看似風光,實則可憐的職業,一定令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心里長久寂寞吧!
不然,這廝怎麼跟他的兒子風昱一個德性,剛才在眼楮較量中明明已經先敗下陣來了,這會還要來這招,他煩不煩啊!
她略略垂下眼眸,輕輕搖了搖頭,長長密睫完全遮住了憐憫的眼神。
「陛下,你到底想不想治好你的頭風癥呢?」少女表情淡淡,笑容流溢中透出一股邪痞的味道︰「如果你想治病,那麼從現在起,請你好好配合你的大夫——就是我,不要讓我每句話都重復三遍以上;現在,我說最後一次,伸出舌頭。」
這丫頭說話就是放肆,也不想想他是什麼身份,能隨意伸個舌頭出來讓人看的嗎?這種嚴重有損他身為一國之君形象的事,讓他怎麼做得出?
好吧,就算為了治病,他得配合她,但好歹也給他一個心理適應的過程嘛!哪有人如此不留情面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他一個皇帝的!
皇帝如此想著,張了張嘴,剛想嚇她兩句,听著她的話,又不得不忍住這個念頭。
于是,在錢公公與風昱眼珠幾乎月兌眶而出的絕對震驚中,皇帝表情尷尬地悻悻伸出舌頭讓她看。
「舌苔赤中泛白,白中帶紫……唔……又寒又燥!」少女神情很專注,一邊仔細觀察,一邊隨手抓起毛筆,低頭便刷刷在宣紙上揮寫起來。
皇帝就近眯起雙眼瞥了瞥她寫的字,心下立時再起驚訝波瀾。
她筆下字體形跡雖然他也看得懂,但那字形卻絕對不同于他們東晟國人的書寫習慣,反而更像當年的她……。
記錄下表面病征,東方語二話不說,立即十分熟稔地搭上皇帝腕脈。
搭完左手換右手,隨後又認真低頭刷刷寫了起來。
不久,少女輕輕擱下毛筆,直視著風非帆,問︰「陛下,十年前,你是不是曾將全身置于極寒冷的地方,這時間還不短?嗯,當時一定是連頭部也沒有做好保暖措施,一起在極低溫中受凍過!」
聞言,皇帝眉梢略略上挑,對于東方語這個風昱推薦的所謂女神醫,他本來是抱著懷疑試試看的態度,但現在,他開始略帶期待用正眼看她。
因為她說得對極了,十年前隆冬臘月時節,他為了獵到那頭他追蹤了三天的大黑熊,而將自己全身用雪覆蓋,蹲在雪地里守候了一天一夜,最後才捕到那頭黑熊。
可——這事是發生在十年前,他的頭風癥是近幾年,大約也就五年多的時間才開始發作的,這兩件事能扯在一起談嗎?
風非帆點了點頭︰「十年前,朕確實做過這麼一件事。」
少女又道︰「你平時是不是特別喜歡在冬天登高吹風?尤其在心情焦慮有煩心事的時候,這風吹得特別頻繁?」
皇帝略略撐大眼楮,繼續點了點頭。
「嗯,現在雖然還沒到冬天,不過……你最近一定是憂思過度,夜里又經常難以成眠,發病前一定常常登高吹風,這宿疾……」
她本來還在滔滔不絕說著病征,在抬眸掃了眼殿內環境時,忽地停了下來,三兩步走到窗邊,隨手便「嘩嘩」的將所有緊鎖的軒窗全部打開。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御醫說了,陛下的病最忌見風……」錢公公見狀,急急忙忙小跑過來要阻止。
東方語轉身擋在他前面,望著風非帆,沉聲道︰「陛下,如果你相信我,就按我說的話做;這些窗戶一直關著,造成室內空氣污濁,這對你的健康有害無益,犯頭風並不是說不能見風,保持空氣流通,這樣可以減少室內病菌,病才能好得快。」
皇帝微微抬眼,目光透著無形威壓掃過來,道︰「錢公公,去,把窗戶都打開,老關著門窗,朕都覺得胸悶心煩了。」
錢公公,張了張嘴,仍想搬出御醫們說的那一套,但在看見皇帝微微泛冷的眼神,他立刻見機地住嘴,也許眼前這個小女娃說得有道理,以前一直是按照御醫們的話做,也不見對陛下的病有什麼幫助。
相反,眼前這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女娃,只是隨便搭搭脈,張嘴就能斷出陛下平常的習慣來,看來是真有幾分本事。
隨侍的宮女也過去幫忙打開門窗,一會之後,隨著空氣對流帶來的清新氣息,這個令人心情煩悶的養心殿忽然變得令人神清氣爽起來。
「陛下現在感覺好些了吧?」少女微微含笑,眼神清澈無垢,就像一汪能清晰倒映的泉澗。
皇帝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她說他最近憂思過度。
距帝都五百里外一個小村莊最近發生了瘟疫,雖然太子日前已主動請纓前往那個村莊,但目前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能不能控制疫情?萬一疫情控制不住,往周邊擴散……。
到時引起老百姓恐慌,東晟的根基都有可能為此而動搖,他怎麼可能不憂不思呢?
「陛下?」
「嗯,朕覺得好多了。」皇帝在少女困惑閃亮的眼光中回神,他最近——常去城樓眺望,後來這頭風癥忽然便再犯了。「現在朕的病癥你已經診斷出來了,可有什麼治療的好法子?」
「陛下,你的頭風癥,最初起源便是十年前那次受寒,陛下以前身強體壯,所以在最先幾年並沒有什麼異樣,但隨著陛下年輕越大,身體各項功能都在漸漸衰退中,在一次連續幾日登高吹寒風中,陛下這頭風癥便開始了。」
少女略略頓了頓,又道︰「臣女說這些,只是想讓陛下明白,任何病癥從起源到開始表現出來,都有一個過程,也就是說,不管是不是頑疾,想要治愈它,也同樣需要一個過程,這過程或許會很漫長,或許會很短,這個還要看個人體質與耐藥程度。」
少女笑眯眯看著皇帝神色變幻的臉,又道︰「當然,病人的心態在治病過程當中也很重要,最重要的是,病人能否積極配合大夫的各種建議與治療方案。」
風非帆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雙目冷淡地瞥了瞥她,這丫頭說這麼一大通,其實說白了,她目的就是要他配合她,而且是毫無底線毫無條件地配合她。
他承認她確實有幾分本事,但單單這點,還不足以讓他相信她有這份能耐治好他的頭風癥。
「陛下,請恕臣女直言,」少女笑吟吟看定皇帝,眼眸華彩熠熠,漾滿從容自信,「你的頭風癥之所以會成為頑疾,完全是因為御醫們給醫出來的。」
「大膽,你敢說朕養的那群御醫都是庸才,是飯桶?」皇帝眼神一冷,大掌重重一拍龍案,全身散發著不怒而威的氣息。
東方語直視他深潭般望不見底的眼楮,完全不懼他的冷喝,只略略眯起雙眸,輕聲嗤笑道︰「臣女可沒說過這樣的話,如果陛下堅持,那就當是臣女說的吧,但御醫們明明很清楚陛下的身體,為什麼醫治陛下頭風癥所用的藥卻完全與對癥下藥相悖而行呢?」
皇帝怔了怔,仍舊冷著臉,「你這話是何意?」
「剛才臣女看過了,陛下舌苔赤中泛白,白中帶紫,這頭風癥起源又是因為十年前那次受寒埋下的禍源,再加上陛下愛在冬日到高處吹風;這就表明,陛下頭風癥之所以會不時發作,完全是因為體質曾被寒氣所侵之故,原本御醫們用一些燥補之藥來平衡陛內虛寒之癥,這本無可厚非。」
「但——他們不該只一味給陛下進補,須知萬事萬物皆講究一個度,這便是過猶不及的道理。」
「現在,陛內燥熱與虛寒二者非但不能達到互補平衡之道,反而令陛下多受其害,這寒——令陛下頭痛難忍,而這燥——又反令陛下夜晚多難入睡,而陛下休息不佳,自然又會影響病情康復,再加上陛下憂思過重,長久以往,便形成惡性循環,陛下這頭風之癥自然時常發作,成為無法根治的頑疾之癥了。」
似乎是要印證東方語所言非虛一般,剛才精神尚好的風非帆突然深深擰起眉川,臉上疲憊之色大現,他閉上雙目,一手撐住前額,眉宇間痛楚之色略顯。
錢公公一見這模樣,當下緊張地跑了過來,「哎呀,陛下這是——頭風癥又發作了;宛清,趕緊過來幫咱家扶陛下到床上去。」
「慢著。」東方語飛快攔住錢公公,走到皇帝背後,嬌脆悅耳開口,那斬釘截鐵的語氣透著不容抗拒的味道︰「我有辦法緩解他的痛感,先讓我來試一試。」
錢公公被她森然的語氣所驚,不由得頓在原地怔了怔,「可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