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心情悲涼中,靜靜看著那個一身憂郁氣質的男人,心里似被什麼鋒利尖冷的東西陣陣穿刺著般那麼難受。
谷主一直沒有哭出來,從他憂郁的眼楮里甚至沒看到一點淚意。
這種哭不出來的悲,才是最震憾人心,最具有感染力,最令人神傷的感情。
就像東方語,她一直在做心理建議,努力讓自己心里的悲傷淡些再淡些,但此刻,連她也被眼前神色流露著淡淡哀傷,然而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的男人給感染了。
那哀痛的感覺頓時如潮水一般襲來,席卷著她全身每一條神經。
本來就像個哭女圭女圭的麗娜,受到谷主至親血脈里那份沉重悲慟的感染,突地再次「哇」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邊哭還邊口齒不清道︰「爹……爹,都是麗娜不好……是麗娜害了小古……!」
「好孩子!」英俊臉龐自帶一股憂郁氣質的中年男人,輕輕摟住麗娜顫動的肩膀,柔聲道︰「這不是你的責任,這都是爹的過錯;是爹有負你娘親,爹答應過你娘親,要好好照顧你們姐弟倆,可是爹食言了。」
東方語兀自被這個渾身散發著悲痛氣息的男人所感染,沉浸在哀傷里不能自抑。卻忽聞麗娜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喊聲,當下心神劇烈地震了震,眸光漸漸回復清亮平靜,她極力穩定自己心神,不讓那男人散發的悲傷情緒再左右自己。
這個優秀的男人,身上除了具有天生的領袖氣質,還是一個極懂得利用自身優勢去感染他人的男人。
對這樣的人,除非能擊中他心中最脆弱部份,否則說再多也無用。她淡淡掃了一眼仍在柔聲安慰麗娜的男人。
嗯,這是個責任心極強的男人。也是個極重感情的男人。
少女斂起一身感同身受的悲傷,抬眸,看定依靠著矮幾才能穩住身體的男人,慢慢道︰「谷主……」
「東方姑娘。」她一開口,立時便被男人打斷,他隨意看著她,目光沉澱著不化的哀痛,「我知道你,我在此代表歡樂谷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東方語心下一緊,這個男人難道還能窺探人心不成?
她一開口,他仿佛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這都不給她機會,直接堵死她了。
可惜,她天生就是個不知妥協的人!
少女揚起小臉,微微轉了轉眼楮,眼眸流轉出熠熠懾人的光芒,她淡淡道︰「谷主,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多說,但就算你嫌我羅嗦,我也要將我的心里話說完。」
谷主略感訝異地挑眉,幽深得讓人無法窺出深淺的眼神,沒有實質感輕飄飄瞥過少女風華絕世的容顏。
「我知道你會為了你這個谷主的身份,與這個身份所應承擔的責任,而盡力配合我們,努力讓自己好起來。但我要說的是,如果你放任自己心結郁凝難舒,就算有神仙靈藥,這病也無法治得好。」
少女眨了眨眼,優美唇邊逸出無聲嘆息,她抬眼,看著那眉宇憂郁不化的男人,又道︰「須知心病還須心藥醫,就是這個道理。藥物只能治好你身體的病痛,卻無法滲入你心里,驅除你的郁結。下面的話我其實不應該說的,但我希望你知道,不但小古是你的孩子,麗娜也是一個需要父親照顧的孩子。」
「請容我放肆說句冒犯的話;小古是你的孩子,但他已經去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除了以痛苦悼念逝者外,更應該調整好心態,努力讓仍舊活著的人幸福。」
「希望谷主能夠早日從心底放下對小古的那份愧疚之情,好好的修心養病;否則,別說是我,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無法從死神手里搶回一條已無生念的生命。」
聞言,麗娜扭頭吃驚地盯著神色一片坦然的少女。
在她記憶里,似乎還從來沒有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對她這個統領著歡樂谷的爹這樣說話。
直接而不留情面!
就連何大夫也錯愕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別看他輩份比谷主高,但在這個歡樂谷里,就算是輩份最高的原長老,在面對谷主的時候,也不敢如此直言不諱。
他們不是懼怕谷主,而是無法在谷主那種隨時可左右別人思想的眼神下,完整地將自己的意念表達出來,他們敬畏著谷主,愛戴著谷主,也從心底里服從著谷主每一個命令,甚至下意識無條件地臣服于谷主那仿佛帶著無上力量的眼神。
谷主也沉默了半晌不語,他靜靜看著站在門邊的絕色少女,心情漸漸冒出激越澎湃之感,這個惠質蘭心的少女,不但有過人的醫術,還有顆善感且玲瓏剔透的心。
居然能夠一下就看穿他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不過,她也許說得不錯,活人不應該活在逝者的陰影里,悼念一個人未必非要用痛苦來表達,快樂也是可以的。
歡樂谷若沒有他這個谷主,自然可以再選個有能力的人來統領歡樂谷;但麗娜——他的目光往哭聲哽咽的大眼少女掠去。他的女兒就只有他一個父親而已。
小古在另外的世界,有他娘親照顧;而他這邊的世界里,還有麗娜與他相依為命,他是該好好照顧她。
良久,沉凝在他眉梢上壓彎了劍眉的悲痛似乎微微輕了些,彎沉的眉也在無聲上揚著。
這變化不明顯,但東方語卻可以從他呼吸甚至氣息的改變感受得出來。
她眸光如許里,微微含著一抹明亮,朝那個天生為領袖人物的男人點了點頭。
「東方姑娘,謝謝……你……」
你字發音還拖在喉嚨未發全,谷主眉宇凝聚的沉痛之色剛剛有化開的跡象,他卻在這一聲短短的道謝里,身體倏地軟了下去。
「谷主……」
「爹……」
驚呼聲不約而同侵襲男人耳畔,只是他已完全將這外界的聲音摒除在心神之外。
東方語心下一緊,卻沒有絲毫慌亂,在何大夫與麗娜的驚慌里,她迅速上前為谷主看診,一會之後,她略略松了口氣,緩緩道︰「你們不用太緊張,他不過是再次昏了過去而已。」
接下來的兩天,東方語在夏雪與何大夫幫助下,全谷里曾輕微感染過瘟疫的人,全部開始漸漸好轉起來;就連與太子一行接觸最多的麗娜,也在東方語悉心救治下,病情也慢慢穩定了下來。
唯獨谷主,病源直入肺腑,難見有起色;並不是谷主的身體不如麗娜,而是因為谷主這人心神損耗過度,再加上小古的打擊,令他一時精氣大傷,病源體趁機蠶食他的身體,也就造成後來,即使在東方語深刺內心軟弱之後,他心情有所改變,仍難避免如今病情反復難見好轉的局面。
「語姑娘,你不能再這樣操持下去了,你已經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了,現在這樣,谷主未好,你就已經垮了。」夏雪皺眉過來阻止東方語配藥,「再說,你完全可以將這些事情讓給何老頭來做,你為什麼非要這樣折騰自己。」
夏雪輕輕嘆了口氣,心下卻想起了那個妖魅如雪的男子。要是讓公子知道你這樣不知道愛惜自己,到時都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呢!
「何爺爺年紀大了,這些事他雖然也做得來,但他做起來可比我吃力多了。」少女輕輕撥開夏雪阻攔的手,繼續埋頭配藥,「再說,谷主與太子都經不起時間拖耗,我又怎能在這時候去休息呢,我與原長老達成了條件,只要我能先將谷主的病情穩定下來,他們就讓我去見太子。」
「語姑娘,其實——」夏雪看了看四周,放低了聲音,湊近東方語耳邊道︰「你盡力了就好,至于太子,就算有個萬一,到時陛下也不會說你什麼,更不可能責怪你,你又何必非要……」
夏雪的想法里,就算她們這麼努力將太子救回去,太子回去之後也一樣站在與她們對立的立場,因為墨白與風昱的關系,他們兩人的立場天生就是對立的,誰也改變不了誰!
既然這樣,那還不如不救,也許以後還能省卻很多麻煩。
就算要做出救人的舉動給那些士兵們看,也不必如此盡心盡力,非要將太子救回去不可呀!只要明面上過得去,日後回到帝都,誰也無法指責她不盡心。
「夏雪」東方語略略抬頭,凝視夏雪平靜的眼神,正了神色,緩緩道︰「你不懂,我一定要爭取時間進去救太子,並不是因為陛下的囑托,而是因為我曾經欠了他一個人情。」
東方語沉默下來,想起那次東方賢與夫人暗中在梅如歌靈位上動手腳,暗算她,將她扔去城南乞丐窩的事;雖說那時的她根本不需要風絡出手相救;但假如那時她真的中了東方賢下的忘憂散,那次風絡的偶然出手,無疑等同于將她救出了水深火熱之中。
這樣的情,風絡未必要她承,但她卻不能不還。
這是她做人所堅持的原則,有恩必報,有仇誓還。
夏雪看著她微微泛沉的臉色,想了想,終是沒有再試圖勸說她。
東方語將自己困在方寸大的地方里,埋頭研究著草藥與疫癥,時間就這樣無聲消逝,眨眼又過了一天一夜。
為了能夠配出有效的藥物,為太子爭取時間,她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血液做試驗,終于在第三天晨曦破盡黑暗露臉的時候,她將數度掙扎在死亡線上的谷主給拉了回來。
谷主病情穩定下來,東方語立時迫不及待找到原長老,急切道︰「原長老,谷主再過一段時間就會蘇醒過來,他的病也會逐漸好轉,現在,你是否可以帶我去見那些被你秘密關起來的人了?」
原長老停下打掃落葉的動作,將掃帚支靠在樹旁,懷疑地看著她,「你真的有辦法治好谷主?」
東方語盯著他說話時,一翹一翹聳動不休的胡子,耐著性子道︰「原長老,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問問何爺爺,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呀!」
何大夫這時正好從外面走進原長老的院子,聞言,誠實地點點頭,皺紋橫生的老臉上流露出笑容,道︰「長老,她說的沒錯,我剛才去看過谷主了,總算是有驚無險,日後只要好好調養,谷主一定可以恢復如初。」
東方語攤了攤手,頂著兩個嚴重的黑眼圈,也微微笑了起來,聲音略含歡喜道︰「听吧,原長老,按照我們事先談好的交易條件,你現在應該讓我去見他們了。」
原長老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我的確應該遵守約定,帶你們去見他們。但是——」他雙目一沉,臉色也冷若寒霜,他默默掠了少女一眼,才慢慢道︰「在帶你去見他們之前,我還有一個條件,你若是答應,我立馬讓你去見人,你若是不答應,那就當我對之前的約定食言好了。」
這話,說得東方語心下沒來由的頓生燥意。
瞧原長老說得如此嚴肅,肯定不會是什麼易與之事。
但——人為刀俎,她為魚肉,原長老說什麼,她除了點頭的份,哪還有她不答應的余地呀。
「原長老,有什麼條件,你盡管說吧,不管是什麼,我都答應就是了。」
原長老沉吟了一下,看了坦蕩從容的少女一眼,眼神閃過一抹不自在,但為了全谷人的安危,他卻不得不這麼做。
盡管這個小丫頭為了救他們歡樂谷的人,將那只十分難得的蟒蛇內膽也貢獻了出來,眼下這條件他還是不得不提。
「那些人雖然也一直有專人為他們送去老何開的藥,但他們在里面的情況到底怎麼樣,我們並不清楚,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當初才將他們隔得遠遠的秘密關了起來。」
東方語急速地點了點頭,道︰「嗯,原長老說的這些,我都理解,你就直說你的條件是什麼吧。」
原長老嘆了口氣,望了望瞪眼看他的何大夫,脹紅著臉,避開少女清亮的眼神,慢慢道︰「你要進去看他們醫治他們,可以;但,在你有把握徹底治好他們,消滅那些病菌之前,你得跟他們待在同一地方里不能出來。這條件,你能答應嗎?」
這條件何止是苛刻,簡直就是連一丁點的人情味都不講了。
東方語要是答應,豈不等同將自己也置身于絕對危險中,簡直等于把自己的性命跟太子一行牢牢的拴在了一起。
太子活,她就能活;太子若亡,她也得陪著死在里面。
威崖听聞這話,也不懼原長老生起氣來有多可怕,當場忍不住從屋里沖出來,大聲反對道︰「爺爺,你怎麼能提這樣的事作條件呢?這小丫頭,不管怎麼說,總是救過我們歡樂谷里好多人的命,就是谷主,也受恩于她,你不能生生把她逼死啊!」
「放屁!這,有你這小兔崽子說話的份嗎!」原長老瞪眉豎目,拿起掃帚就往威崖身上招呼,「去去去,你這渾小子,給我閉上嘴,滾一邊去!」
夏雪也疾步走到少女跟前,盯著她坦然鎮定的眸子,急聲道︰「語姑娘,太子他們在里面那麼久,誰知道他們現在的身體變成什麼樣子了。這事你可得想清楚再做決定,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呀。」
少女淡淡回望了原長老一眼,明麗如許的目光輕輕從夏雪臉上滑過,只略停了片刻,便淡淡道︰「我意已決,請原長老這就帶我去見他們吧。」
原長老翹動著下巴那一撮小胡子,眼底乍然閃過欣賞的芒動,他點了點頭,隨後親自將東方語帶到關押太子的地方。
那是在山谷中一個隱蔽的山洞里。洞口完全用石頭封死,只留一個小孔可以遞放食物入里面。
這簡直惡劣到無以復加的環境!
東方語一見,當即忍不住皺眉,望了望四周,攔住原長老,道︰「原長老,把他們全部關在一個山洞里,不透風不透氣不透光的,他們的身體怎麼好得起來,我看那邊槐樹旁有間空置的房子,你還是讓他們都搬到那里住吧。」
「當然」在原長老開口拒絕前,少女又飛快道︰「他們搬到那間房子里去,你們也可以在外圍用石頭砌起圍牆,將我們圍在里面,這樣就不用擔心他們會將病源再散播出來,傳染給谷里其他人。」
「爺爺,你就答應她吧,你看那個山洞……」威崖看了看原長老,小聲道︰「難道你讓她一個姑娘家也跟那些人混在里面嗎?她都已經答應你那不近人情的條件,不治好他們不出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原長老冷冷瞪了威崖一眼,想了一下,看著臉龐一片坦然之色的少女,道︰「好吧,他們可以搬到那間房子里去,我馬上讓人在外頭砌起圍牆,希望你——能夠治好他們。」
他們將山洞打開後,太子風絡已陷入昏迷狀態,而他的隨行人員里,只剩六名侍衛還活著。
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太子這一行七人被關在一起那麼久,竟然還有一個侍衛沒有被疫病傳染,而其中狀況最差的卻是太子。其他幾人雖也染上了疫癥,卻還清醒著,勉強可以自理。
跟隨東方語進入歡樂谷的士兵,受歡樂谷里的原料所限,東方語無法再制作防護服;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東方語決定只讓他們在外圍幫忙;而夏雪見東方語心意甚堅,自願到里面幫忙。
因著太子病情最重,東方語決定將太子與那五名侍衛分開,留夏雪與另外一名沒染病的侍衛照顧他們,而她則親自照顧太子。
表面上,她是擔心夏雪也會被太子傳染,而實際上,東方語是不想讓夏雪看到太子那副落魄頹靡的模樣,她更擔心日後風絡好起來後,為了顧全顏面,會找借口殺害夏雪。
她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所以要防患于未然,做到未雨稠繆,她寧願自己辛苦些,也寧肯將危險獨自留給自己將來去面對。
東方語看著太子風絡胡子拉茬的臉,心里微微嘆了口氣,幸好歡樂谷的人雖然惱恨他們給歡樂谷帶來了災難,但也只是將他們關起來,隔絕病源傳播而已,並沒有想過要動手除掉他們,就是治療疫癥的藥物,何大夫也未曾虧待過他們。
谷里人所能喝到的湯藥,何大夫都有讓人送到山洞里。
大概因為這樣,太子這一行即使被關起來,也仍然還能活到現在。
雖然狀況堪虞,但好歹還有醫治的希望。
東方語收回恍惚的心神,解散太子一頭蓬亂打結的發絲,拿起木梳子,握著分成一縷縷的干澀的發絲,一下一下輕輕地梳了起來。
風絡在混混沌沌中,仿佛感覺自己經歷了地獄里無數酷刑一樣,各種灼心、冰寒、難受的滋味時刻盤桓著他的身體,吞噬著他的意識。
痛楚輾轉中,忽然感受到一雙溫柔的手撫上了他的皮膚,令他心頭漫流出永生也難忘的感動來。
錦上添花,別人未必能記住;但雪中送炭者,受惠之人一定永世難忘。
這一刻,少女安靜輕柔替他梳頭;對于一個落魄潦倒,生命垂危的太子來說,簡直比那雪中送炭還令風絡心中感激萬狀。
自從在慕天村假瘟疫釀變成真瘟疫之後,他每日都在戰戰兢兢里煎熬中度過,他都忘了多久不曾感受到這種溫暖平和;這雙溫柔細膩的手,仿佛有種神奇的力量,它能撫平人心浮燥不安,能令狂亂甚至痛苦的情緒消失無形,從而令人漸漸在平靜中舒適下來。
太子緩緩睜開已閉合多時的眼皮,在山洞里待久了,乍見明亮的光線,他忍不住下意識又閉上了眼楮,過了好一會,他才再度緩緩一點點睜開眼皮,讓自己的眼楮適應明亮的環境。
他發覺自己雖然蘇醒了,但渾身卻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力氣,他努力想扭頭去看那雙溫柔的手,無奈只能用眼角斜瞄到一片純淨湛藍的衣裙,他隱約只能瞄見一抹安靜的藍色影子從在他頭部不遠的地方。
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一雙輕柔溫暖的手,握著他干澀枯燥打結髒亂的發絲,一下一下慢慢梳理著,這樣安靜而美好的畫面令他幾疑仍然身在夢中。
明亮的光線,清新的空氣,再沒有山洞那種濕悶得令人窒息發嘔的味道。
風絡再度緩緩閉上眼楮,讓自己享受這得來不易的片刻寧靜。
東方語很耐心很仔細地將太子的頭發一縷一縷梳理好,再用玉冠在頭頂將發絲束起來。
這才站起來,緩緩走到風絡旁邊,靜靜看著他。
從他輕微改變的呼吸聲里,她其實在他睜開眼楮的一霎,便知道他已經醒來。
她故意佯裝不知,不過是給他一點時間回想適應現在的情況,所以她梳理他發絲的動作很輕很緩。
她將他的發絲柔順地束在玉冠里,靜靜站在床前,看著薄薄的淡黃陽光輕輕灑落在他臉上,跳動于他濃密的長睫。
被少女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那目光像在欣賞什麼藝術品一樣。
風絡再也忍受不了,這下是霍的猛地睜開眼楮,雙目一轉,卻是撞入了絕色少女含笑的明亮眼眸里。
這張臉,這眉眼,這神態……!
風絡絕對震驚中,錯愕得楞住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之前溫柔替他梳發的人會是她;他更想不到,他睜開眼楮,第一眼看到的竟會是這張風姿絕世的臉,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眸里,如此清晰地映出他此刻一身頹唐落魄。
風絡幾乎下意識地逃避性閉上了眼楮。
這個笑意晏晏的卓絕少女,這個少女,他曾經因為她壞了他刻意為東方賢與馮玉牽線,而讓他心生殺機的少女;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點,以這種恣意微笑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
少女自動忽略風絡眼底的驚愕,微微笑道︰「你醒了。」
她想了想,忽然記起似乎她與太子並沒有正式見過面。
當下眨著明亮眼眸,吟吟淺笑道︰「哦,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了。」
她習慣性伸出右手,瞄了一下太子,又將手收了回去,這個時代的人固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戒條,是不會明白,在現代世界里握手只是一個表達善意的禮節方式。
「我叫東方語。」她看著風絡,眼眸閃亮流麗,又笑道︰「嗯,你就不用介紹了,我知道你是東晟國的太子殿下。」
風絡看著她嫣然含笑的臉龐上,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不時閃過調皮狡黠的光芒,心下突然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沒來由的生出一陣煩燥之意。
「東方姑娘,我——們這是在哪?」
話一出口,風絡似乎怔了怔,他是為自己對她用上了我們這個表示並非陌生敵對關系的詞,而感到有些愕然。無論對誰,他都極少使用這個詞來代替你我的。
東方語明顯沒有留意到太子眼底那一抹不自然,看了看外面綠意盎然的景致,再轉頭從另一扇窗戶望出去,視線絕然被高高大石砌起的圍牆給隔斷。
她微微斂了唇角笑意,回頭看著風絡瘦削而紅斑密布的臉,淡淡應道︰「太子殿下目前所在的,是歡樂谷一間空置的房子。」
「歡樂谷?」風絡心下一緊,愕然凝定了目光,他還在那個該死的山谷里?
山谷里那些人不知是什麼怪物,竟然不知道外面有東晟國,更不知道有他這個身為一國儲君之尊的太子!
少女點了點頭,目光平靜瞟落他臉上,道︰「對呀,太子殿下該不會以為睡一覺醒來,你就回到帝都皇宮里了吧?」
風絡又是一陣錯愕,她怎麼知道他內心的感受,他就是覺得自己似乎陷在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一樣,這漫長又痛苦的夢境里,他硬是吊著一口心氣,不肯屈服,忽然他就覺得身上所有不適與那些糾纏他不知多久的噩夢便如雲煙消散,無影無蹤了。
「太子殿下,請容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東方語笑眯眯凝定他錯愕的臉,十分隨意道︰「你現在不但還在歡樂谷里,你和你的隨行還很不幸地都染了瘟疫,現在這間房子麼——?」
她忽地脆聲嘿嘿冷笑起來,瞥了瞥風絡,又語聲含涼道︰「不過是我為了你的身體著想,要求他們給換的,換言之,現在我與你等同一起被他們囚禁在這呢。」
風絡臉色微微變了變,繼而心中漫過莫名情緒,依她這話的意思,她的命現在是和他的拴在一起了嗎?
「可是,為什麼?」風絡吃力地盯著笑晏晏的少女,眼眸閃過絲疑惑,「你為什麼會來到這里?又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留在這救我?」
「嗯,到底為什麼呢?」少女拉了張凳子過來坐下,托著腮幫子,瞪著明亮眼眸,閃亮閃亮地盯著風絡,笑眯眯道︰「我也搞不清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才不想將那次城南乞丐窩事件說破,免得他知道自己被人當成免費人肉快車,而自尊受挫。
風絡眯起眼眸,溫雅面容微微泛出一絲森冷。
少女盯著他幽深眼眸里閃爍的冷芒,淡淡道︰「太子殿下,你大概都忘記自己離開帝都多久了,久到陛下因為擔心,而日夜寢食難安。」
「是父皇派你來找我的?」風絡愕了愕,眼神滿泛著不可思議。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確是受陛下旨意,才一路尋到這來的。」東方語懶洋洋剔著指甲,半掀眼皮瞄了瞄床上被疫病折磨得慘不忍睹的男子。
心下暗自稱奇︰風絡這個太子也真奇怪,听聞身染疫病,居然一點都不擔心,淨在這操心這些有的沒有,她搖了搖頭,又兩眼閃閃盯著風絡,道︰「太子殿下,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麼從慕天村的河流闖到歡樂谷里來的?」
見她問起,風絡微微眯起眼眸,幽遠眼神里將他帶入曾經令他驚恐的回憶里。
半晌,他小心斂去波動的情緒,慢慢道︰「我可以將真相告訴你,不過,你听完之後,能不能也對我說幾句實話?」
少女支著下巴,側著頭,淡淡掃了他一眼,神色漫過一絲狡黠,不置可否道︰「哦,你想知道什麼?」
風絡長久保持著側頭斜眼望她的姿勢,心下覺得脖子實在難受得要命,卻又不願讓少女看出來,看著漫不經心的少女,也裝出淡然的神情,道︰「也沒什麼,我也就對你怎麼來到這,同樣感到有些好奇而已。」
「嗯,很公平。」少女懶洋洋站了起來,就在他面前恣意伸了伸懶腰,半晌,才笑眯眯道︰「成交。」
「慕天村那條順著崖壁蜿蜒而流的河流,其中一段有個很寬闊的河床,從河床前面繞過,底下有一個水流湍急的漩渦,其實那個漩渦只是一個障眼的表象而已,我之前早就研究地勢,猜測漩渦之下一定連接著什麼暗流,而且按地勢估算,暗流出口之處一定不會太遠。」
東方語眯起眼楮,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這麼說來,太子早做好逃跑準備了,他早前在河里模魚蝦,可不是白模的。
風絡干脆扭正了頭,不再試圖去看清少女的神情,又道︰「事實就如我所猜測的一樣,當日我們被逼跳下河流,立時就隨著河水從漩渦隱身離去;只不過,有些事情仍然與我估算的有偏差,暗流的出口雖不太遠,但也不算近,所以我們一行被水流帶到暗流出口時,全都昏迷了過去。」
而水性不太好的人,比如另外一名御醫,與其余的侍衛,全都死在了暗流里,隨波逐流,不知漂到了什麼地方去,也許葬身魚月復,也許漂進大海。
東方語閑閑撇了撇嘴,恐怕你估算得更不準的是,那條暗流的出口居然通往一個幽深的山谷吧。
你們這一昏迷竟被水流帶到歡樂谷里,漂浮在湖泊上,這才引起後來歡樂谷一系列的事情。
「後來……後來的事情估計你比我還清楚。」風絡說完這一段話,略略感到吃力,但他卻撐著,道︰「嗯,現在輪到你說了。」
東方語閑閑笑了笑,接著飛快將她怎麼誤打誤撞進入歡樂谷的經過說了一遍,當然她隱瞞了某些重要的信息,比如在帝都時她所知道的關于風墨白的事情。
風絡听完,除了眼神略略表現出一絲驚訝外,也沒有過多的意外,畢竟他可以從漩渦暗流進入歡樂谷,她從瀑布後的山洞進入這里,也就是件很平常的事了。
他听著少女輕柔的語氣,竟漸漸的平靜地進入了睡夢中,這是他這兩個月以來,第一次睡得那麼安穩那麼踏實,仿佛在她在,什麼危機都可以安然渡過一樣。
「太子殿下,你該醒來了。」風絡感覺自己似乎才睡了一小會,朦朧里便再次听到少女輕柔帶笑的聲音,「這是我剛剛熬好的清淡小粥,你得趁熱吃一點。」
她嬌脆的話音剛落,神智仍在迷糊中的風絡忽地便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食物清香繚繞鼻端。
這香味繚鼻,令風絡被污濁臭氣閉塞多時的味蕾立時蘇醒過來,他立即感到饑腸轆轆,他睜開眼楮,下意識想要起來。
然而,他腦子想著要起床,四腳卻並不听他使喚,仍舊軟綿綿的擺在床上,連輕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也是這時,似乎才看清少女穿的服飾,少女穿著衣裳的外面,從頭到腳還套了件透明的、樣式古怪的,暫且稱作衣服的東西。他雖然不清楚這件古怪的衣服有什麼作用,但他記得,自他醒來的第一眼看到她時,她便一直穿著這件衣服,從來不曾月兌下。
他呆了呆,隨即陷入極大的震驚中,似是慢慢相通一個事實,眼神漸漸布滿沮喪絕望之色。
少女拖了張凳子過來,再將之前擱在桌子上的小粥捧過來,眼角隨意一望,卻瞄見了他極不對勁的神情,她心下略略一緊,隨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微微笑著,輕松道︰「太子殿下,你之前昏迷太久,身體過度虛弱,恐怕最近一段時間,你都得將就著,只能進食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風絡垂著眼瞼,淡淡道︰「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也染上了瘟疫?是不是已經快死了?」
東方語將碗重新擱在桌子上,眼楮一轉,隨即定定看著他,神色正經而帶著嚴肅,緩緩道︰「你染上瘟疫,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難道你忘了你和你的隨行為什麼會被歡樂谷的人給關起來嗎?」
聞言,風絡腦里空白一片,半晌,他才慢慢想起前事,確實,即使被關起來的時候,他還沒染上瘟疫,但他的人里肯定有人已經帶有病源,而他與他們關在一起那麼多天,他怎麼可能奢望自己的身體仍舊健康如昔呢。
他捧著頭,半眯眼眸里漫過一片痛苦,低低吟道︰「我真是自作自受。」
東方語懶得仔細听他低喃什麼,淡淡瞥了他一眼,唇畔勾起譏諷冷意,道︰「至于你是不是快死了?之前那麼惡劣的情形下,你心里不是一直都有個信念在支撐著,你一直都在告誡自己,絕對不能死在這里嗎?現在,有我這個神醫在,你竟然還會害怕到絕望?」
風絡愕然停住了捶頭的動作,緩緩看向少女充滿自信從容的眼眸,隨即自嘲地笑了笑,「你可真厲害,連我之前心里在想什麼都知道,的確,你都敢將自己的命放在這了,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少女眨了眨眼,神色帶著驕傲,微微笑道︰「雖然我不想承認自己是神醫,但他們一定要這樣稱呼我,我也沒辦法阻止,所以呢,我這個大夫說什麼,你這個病人最好乖乖的听著,照做就是。」
「嗯,听起來好像還不錯,東方——神醫!」風絡居然笑了起來,看著她得意的臉,特地調侃了她一句。
「這麼別扭的稱呼!以後還是別讓我再听到的好。」少女聳聳肩,不滿地嘀咕著。
「現在,你乖乖地給我喝了這碗小粥,這可是我用慢火熬了一個時辰的好東西。」她瞄了瞄躺著不動的風絡,心下默默哀嘆了一句,踫上太子這尊大神,她少不得要做些體力活了。
風絡眼尖地捕捉到她眉梢一閃而過的無奈,心下不禁怔了怔,難道除了替他治病,他的飲食起居,也全由她一個人負責?
「這里就你一個?」風絡遲疑了一下,道︰「他們人呢?」
「哦,你說的他們是指你的那些隨行吧。」少女隨意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他們在這個房子的另外一邊,有別人照顧,我呢比較愛佔便宜,所以拿你的身份做文章,獨自留在這照顧你了。」
少女說著,略略彎腰,扶著太子坐了起來,並盡量讓他靠坐得舒服些,然後才拿起碗,吹著小粥的裊裊熱氣,再一口一口喂給風絡。
風絡仍在錯愕里,便見少女淡然吹著小粥,溫柔地一口一口往他嘴里喂。
這樣平淡恬靜的神態,這樣純淨安然不摻任何雜質的眼神,狠狠地撞疼了風絡心中最冷漠最堅硬的地方。
他從小就是太子,背負著一國儲君的尊貴身份與繁盛國家未來的責任,上至父皇、母後,下至宮里的下人奴僕,從來沒有人用這樣平等安然恬淡的神態對待過他,為他做過任意一件事,哪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父皇以儲君的身份來要求他;母後以未來帝王的期望來鞭策他;奴僕以畢恭畢敬的態度服侍他;他們當中有嚴厲的,有期盼的,甚至有畏懼的。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將他與太子的身份分開,而將他當成一個真正的人來對待過。
他們要求的、期盼的、敬畏的,不過是太子這個代表著東晟儲君的頭餃與身份而已,而他因為是那個從小就穿著這層華麗外衣的套中人,他連做一個正常人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他愣愣看著坐在床沿邊上,垂眉斂首神情淡然,一口口安靜而溫柔為他吹著熱粥的少女,心里驀地涌起一個強烈且大膽的念頭。
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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