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文秋鳳才自燈火那邊轉過身來,輕悠吟笑道︰「我本就是一介婦人,我婦人之仁也是應該的。」
男子垂眼,壓下內心沒來由的煩燥,他知道她在生氣,為他剛才那句婦人之仁。
可這會,他卻不得不耐著性子安撫她。
因為有些事,必須得到她的配合才能成事。
他走前幾步,輕輕攬著她肩頭,溫言細語,低柔地笑了笑,「你別氣惱,我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我不過是一時心急才口不擇言,你還不了解我嗎?」
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目光冷清而遙遠,她輕輕一瞥,卻似在看什麼虛空的冷風一樣,焦點並沒有凝注在他刻意流泛著柔情的臉上。
「我以為……自己是了解你的,可這麼多年過去,我才發覺我越來越……」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到最後幾乎听若不聞,那近乎呢喃的低語似是有幾分哀怨,又有幾分自嘲的意味。
「你既然知道阿楚千里迢迢從東晟帶了人回來,那你也一定很清楚那個女人的來歷了。」女子斂去眼角那淡淡的哀怨,眉目之間一瞬呈現與她身份相稱的典雅高貴,連聲音也透著冷靜睿智。
寧優點頭,「據悉,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女人,是東晟一個將軍的女兒。」
女子輕輕一笑,她輕淺的笑聲似乎隱隱含著嗤笑的味道,她回眸,目光颯颯地盯著寧優,「這個時候,你還想瞞我。其實她並不僅僅是一個東晟將軍的女兒,確切來說,她應該是東晟一個聲名顯赫的大將軍之女才對。」
「如果在未進入我蛟玥國境之前,她在東晟發生任何事情,那也與我蛟玥無關;但她現在既然已進入我蛟玥國境,還到了我蛟玥的心髒華京;她若在此時出任何意外,你讓東晟的皇帝怎麼看?你讓她那個身為大將軍的父親怎麼看?」
女子輕輕一笑,她笑聲里卻充滿了輕嘲的意味。
「哦,莫非周德親王你早有雄韜偉略,根本無懼與東晟交惡,更無懼東晟駐在與我南境相交的幾十萬東晟大軍?」
男子愕了愕,臉色一瞬有些扭曲變形,眼神也在瞬間陰暗下來。
但他卻仍舊不得不耐著性子,輕聲溫柔地討好,「你都知道了?嗯,你還在生我的氣?」
女子淺笑,一臉疏離冷淡。
反問︰「我生什麼氣?我有資格生誰的氣?我知道什麼?我該知道什麼?」
「該知道她不僅是東晟某個大將軍的女兒?還是該知道她十分得東晟皇帝的歡心?」
她決絕轉身,搖曳的裙裾在空中揚起一彎華美的迤邐,眉梢輕抬,流漾著淺淺的冷意。
目光似冰尖上那一點閃亮,冷冷的,遙遙的,盯著你,似乎要將那冰凍釘進人心里去,「我該生什麼氣?氣某人暗自下令三番幾次暗殺那個女人?還是氣某人不顧大局只重私利?」
寧優的臉色在她一聲聲輕悠的詰問下陡然變了又變。
眼底戾氣閃動,陰沉愈盛,似是很驚訝他所做的那些事,一件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皮。
明面上卻又浮著幾分慚愧幾分柔情。
「秋鳳,我真的不是有心想要瞞你。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女子輕笑,眉目轉瞬清艷如畫,唇角上勾中卻又隱約浮著輕嗤,她神態同樣溫柔如水,聲音清淡,「擔心我婦人之仁壞你的事?」
「秋鳳!」寧優語氣略略加重,顯然他的耐性已快被女子再三的挑釁給磨光。
女子露出了然的神色,唇畔仍舊是那一抹淺淺輕嗤清笑。
寧優看見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不禁覺得十分頭疼,目光一轉,隨即透著無奈輕聲道︰「我錯了,我知道我不該隱瞞你這些事。」
「可眼下,那個女人已經到了華京,萬一她真有能耐解那……,豈不是壞事,依你說,這事到底該怎麼辦?」
文秋鳳抿唇,嘴角含一抹清淺嗤笑,目光淡淡劃過男子略顯焦燥的臉龐,卻沉吟不語。
寧優見她含笑不語,知她心里還在著惱。
當下又放軟了聲音,上前執起女子雙手,道︰「阿楚也是我……,咳,我自然也希望他能夠順利坐上那個位置,你該知道,我比誰都希望蛟玥安定,不希望與東晟交惡,引起蛟玥動蕩;可我——這也不是一時著急,才犯了糊涂。」
「我知道你素來有主意,依你看,眼下這情形倒是該怎麼處置?」
女子低頭,瞥了那雙緊扣她不放的手一眼,象征性地使力抽了抽。
寧優知道她在使小性子,自然不會松手,反而更用力將她握緊。
又半含懇求半是溫柔,輕軟道︰「秋鳳,你別氣惱了,我做錯事,該受懲罰的人是我,你為這事生氣,氣壞的是自己身體;反過來倒更顯我的不是,該換我心疼了。」
「要不,你說,我怎麼做才能讓你消氣?」寧優輕聲嘆氣,冷硬的面部輪廓似乎也在這暈黃燈火下軟和了下來。
「我學狗叫?汪汪……汪汪……」
女子目含哀怨瞅他一眼,卻迅速抽出小手捂上他嘴巴,雖然明知他的聲音很低,除她之外別人是不可能听到的。
但她卻不願……不願冒一絲讓他失顏面的險,萬一讓人听到他堂堂一介親王學狗叫,豈不顏面掃地,英名盡失。
男子捉住捂上他嘴巴的小手,充滿感性柔聲道︰「秋鳳,你原諒我了。」
文秋鳳漠然瞥他一眼,隨即抽開小手,背轉身,給他一個冷背脊。
寧優暗地飛快皺了皺眉,從背後又拉起了她的手,呼著陣陣熱氣拂向她耳垂,「要不我伏地上,讓你當馬騎?」
他說著,作勢往地面伏去。
這個情景,忽然讓女子想起少女時代,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走進這重重高牆之內,她氣惱使性子不肯理睬他的時候,他也是這般想盡辦法來逗她開懷……。
可惜,一晃眼,這二十多年都過去了。
可惜,命運陰差陽錯,讓她成了他的嫂嫂,他則成了她不可逾越的小叔。
女子緩緩轉身,彎腰,扶起了那作勢伏地的男人。
輕嘆道︰「我老了,只願看著阿楚他能夠順利地將他的太子一直做下去。」
「那件事——」她沉吟了一會,定定盯著高出她半頭的男子,決然道︰「第一件事,加重那個東西;第二件事,在成事之前,使法子阻止那丫頭進宮;如此一來,那個丫頭縱有通天本領,只要她進不了宮,見不到人,那她神通再大也沒有用武之地;她沒有絲毫損傷,蛟玥與東晟的邦交也不會受絲毫影響,這是最好的結果。」
男子沉吟了一會,在心里將她的主意默默過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不得不承認,她的主意確實是上上之策。
他陰暗的臉色終于微微明亮了些,「那你打算怎麼阻止她?」
「這法子可一定是快點實施,並且得馬上起效才行;不然,我想,只怕明日一早,太子就會引她進宮為那人看診了。」
「這個嘛……」文秋鳳轉目,眼神微含一絲秋瑟的涼意,淺淺笑道︰「我自有主張。」
曼聲落下,冷風忽穿過重重紗簾,搖曳起綽綽燈影,將那背影孤直的男子與一臉清淺高貴的女子半掩在光影,半露在燭火,形成十分詭異的畫面。
清晨,薄薄的金色日光溫柔地打在太子府,將一切都披在淡金的薄紗中,為瑟瑟寒冷的冬日添了幾分暖意。
寧楚一早用過膳,特意叮嚀府中僕人做事要輕細些,不得吵醒東方語;然後他獨自出了府,打算先去皇宮探視一下皇帝的情況,回頭再帶東方語進去看診。
寧楚身為蛟玥太子,自有他專用的轎輦,這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所以一般情況下,他都會乘坐專門的轎輦前往皇城。
此刻,他坐在轎里,一路在思考著他自東晟回來時連日所遭遇的刺客。
就在他想得正入神的時候,轎子忽然停了下來;而外面也突然傳來了一陣吵鬧之極的喧嘩聲。
「鷹七,外面出了什麼事?」
「稟殿下,剛才有人騎著馬瘋闖過來,似乎是傷到人了,但那騎馬的人卻一溜煙地跑掉了。」
寧楚略略挑了挑眉,因為這時他听到了哭聲。
那是一個妙齡女子的哭聲;這聲音——。
寧楚嘆了口氣,眼里閃過一絲無奈。
「鷹七,讓人去看看剛才被馬撞到的是不是五公主。」
「是,殿下。」
鷹七是個相貌並不出眾的護衛,但他周身無形散發的冷峻氣息,卻在他邁出步去的時候,一下就驚得圍觀的百姓自動作鳥獸散之狀,唰一聲分出一條道來。
他直達那哭得呼天搶地的女子跟前,站定,眼神冰冷地瞟了一眼。
然後,他也不管那女子哭得多麼淒慘,也不理會旁人怪異的目光,徑直霍霍邁開大步回到寧楚跟前,道︰「殿下,外面大哭的人確實是五公主。」
「這丫頭!」寧楚搖頭,滿臉的無奈,掀開簾子,略彎了腰,自轎子里走了出來。「肯定又是故意在我面前胡鬧。」
隨行的護衛們齊齊抽了抽嘴角,誰不知道他們這位主子從小就十分疼愛這位胞妹五公主。
道道微含鄙夷的目光斜斜瞥向那身姿艷絕的少年,護衛們一致想道︰殿下你明知五公主胡鬧,你還下來看她;這不是縱容她繼續胡鬧,你就應該硬著心腸立馬調頭就走,保準五公主立刻就抹干眼淚,活蹦亂跳的站起來。
寧楚走出轎子,沒幾步就跨到了百姓圍在當中那個哭得驚天動地的少女跟前,站定,淡淡看她一眼。
見她哭得淚眼婆娑,眼楮腫得跟核桃似的。
當即吃了一驚;因為平時,他這個妹妹雖然胡鬧,可每次她哭都是假哭,頂多會當著他的面硬擠出幾滴眼淚,他可從來沒看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的模樣。
看樣子還真被馬傷到了。
寧楚心疼地蹲了下來,撥開少女擋著自己臉頰與眼楮的兩手,柔聲道︰「姿然,你怎麼了?被傷到哪里了?」
「哥?」少女听聞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驚愕得霎時止住了哭聲,挪開雙臂,瞪大眼楮往寧楚看去,確定眼前的人真是那個從小疼愛自己的哥哥之後,她立即又哭了起來,不過,這回倒是哭得斯文了一些,從剛才的嚎啕大哭轉變成了低聲抽噎,「哥哥,真的是你,我的腿疼死了……嗚嗚……」
寧楚的目光立時往她雙腿掃去,隨即在她伸直的左腿上凝住。
因為此刻她左腿褲管上還有一個清晰的馬蹄印。
「你剛才被馬踢到左腿了?」寧楚說著,便欲伸手去察看她受傷的情況。
「哎喲,哥,你別踫,你別踫,我的腿……哎喲,我的腿骨怕是被踢斷了。」
「腿骨被踢斷了?」寧楚眼神隨即一冷,他的聲音雖然仍舊如常一般溫和,但他的神態卻似染了寒霜一樣,就連他星眸明亮的目光微微往上一抬,緩緩掃過那些站在寧姿然四周的宮人與護衛,那些人一接觸到他的目光,立時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你們,當時都干什麼去了?那麼多人都看不住她一個人?還眼睜睜看著她被馬踢?還讓那匹行凶的惡馬跑掉?」
所有人在他一連串冷淡的詰問中慚愧地低下了頭。
剛才事出突然,待他們反應過來,公主已經被馬踢倒在地,而那匹凶馬也瘋狂地跑掉了。
但這會,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自己辯解,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確實護主不力,太子殿下罵得很對。
況且,太子殿下現在也不算是罵他們;他只是情緒有些惱怒,縱然惱怒,他卻不會隨意責罰他們。
這就是他們的太子殿下;疼愛五公主,卻也明白五公主貪玩愛闖禍的個性;如此不輕不重說他們幾句,不過是安慰一下公主而已。
「哥哥,算了,也不關他們的事;當時那匹馬突然發了瘋朝我沖過來,他們根本就來不及反應;算我自己倒霉罷了。」少女止住了哭聲,連抽噎聲也沒有了,她嘟著嘴,有些不滿地看著一溜耷拉著腦袋不吭聲的隨從們。
他們這樣的反應,不是明擺著告訴哥哥,是她自己惹的禍麼!
真是一群沒默契的奴才。
少女眨著還含著大滴眼淚的眼楮,微微昂起頭看著寧楚,遞出手,欲要寧楚扶她起來。
寧楚垂目,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寵溺而無奈,無奈中又透著幾分狐疑。
「姿然,你的腿骨真的被踢斷的話,現在你可不能亂動;得讓人馬上將你抬進皇宮找御醫才行。」
寧楚淡淡說著,語氣很溫和,但舉止卻很冷情,他沒有接過她遞來的小手,更沒有打算扶她起來。
而是往旁邊那些隨從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們,立刻將她抬進我的轎輦,將她送往皇宮找御醫救治。」
「哥哥。」那些隨從當然立即就按照寧楚的吩咐要將寧姿然抬起來,不過,寧楚吩咐的,可不見得寧姿然會乖乖合作,她揮掉隨從們的手,卻一把拽著寧楚衣角,雙眼含著泫然欲滴的淚珠,可憐兮兮道︰「這里去皇宮那麼遠,等到他們將我送進去,我的腿大概都廢了,這里到你的太子府不過隔了一條街而已,不如先讓我到你府里吧?」
寧楚皺了皺眉,眼里盡是懷疑,但看見她那副痛苦的模樣,實在不像平時裝出來的樣子,他默然想了一下。
隨即便點頭同意了。
他覺得這個妹妹雖然頑皮嬌縱了些,但她的個性卻天真直率,為人也單純,此時將她帶回太子府也並無不可。
依這個妹妹的性格,應該可以跟東方語合得來。
他覺著如果東方語跟他這個得盡父母疼愛的妹妹建立好交情的話,東方語未來在皇宮的日子應該可以過得順心點。
寧楚只是想了一下,便讓人將寧姿然送到太子府去了。
反正一點腿傷,對于東方語來說,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而他之前離開蛟玥往東晟邀請東方語是秘密,這會,人都已經給她安然無恙帶回來,這秘密自然也就無需再守下去;再者說,這個秘密其實早就成了公開的秘密了。
寧姿然被送回太子府,寧楚自然也只得折回頭一道回府了。
他打算將寧姿然送回太子府,讓東方語看過之後,若確診沒有什麼大礙的話,他再進宮去不遲,反正這會天色尚早,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哥哥,你也上來坐吧?」少女被人抬上了太子轎輦,卻不忘邀寧楚一道。
寧楚看了她一眼,目光隨意掠過轎里,隨後跨了進來。
反正轎輦夠寬敞,他是不介意走路,但他不想引起人群騷動。
因為這個時候,街道上行人已逐漸多了起來。
依他每回不掩飾容貌就公開上街的經驗,必定引得百姓像圍觀什麼稀有動物一樣,來圍觀他,讓人感覺實在不舒服。
所以如非必要,寧楚都不會公開露面。
轉一條街道,轎輦又被抬回了太子府。
公主的隨從自然也跟了進去;一時亂哄哄的,誰也沒有留意,這個時候,有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也悄然隱入了太子府里。
原本以他出塵月兌俗的氣質,加上妖魅的容顏冷漠的神情,那一身飄逸的白衣,他無論站在什麼地方,都應該很顯眼才對;然而,這些公主的隨從一來人人都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二來人人都擔心著公主;如此一來,也就沒有人注意到那道一出現,便隨即飛快閃沒了白衣人影了。
因為他的身形實在太快,快到偶爾抬頭看到他的人,亦不過看見眼前一道白影閃過,隨即揉揉眼,再看哪里還有什麼衣袂翻飛的飄逸白影,自然以為自己眼花而已。
而寧楚一心只顧著安慰寧姿然了,他當然除了無暇他顧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放心自己的太子府。
想當然,有誰敢沒他的同意擅闖太子府。
然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不但有人敢,還有人直接闖給他看了。
那道白影在進入太子府之後,隨即晃出了眾人視線,往雅致清靜的後院晃去。
而在哪里,他很快遭遇了面容冰冷的少女夏雪;于是,兩人便在東方語房外不遠處,埋頭密密低語起來。
寧楚安排好五公主,抬頭看了看天色,心下略略有些為難。
他知道東方語不喜早起;他還特別吩咐過府里的下人不要到後院吵醒那最近一路累嗆的少女;只欲給她一個安穩舒適的睡眠。
但這會,他微微擰起眉頭,眼里充滿了歉意。
寧姿然就在外面喲喲叫著疼,看來他不得不親自前往東方語所住的院子,親自去吵醒她。
但是,當寧楚踏進那個清幽雅致的院子時,立時便與那白衣如雪的妖魅男子目光在上空相遇。
「師弟?」寧楚錯愕跨進來,神態溫和中微現一絲不悅,任是誰在如此突兀的情況下看到一個不請自來,還是直接闖進他府來的人,心里都會覺得不舒服,「你怎麼忽然來了?」
墨白直接忽略寧楚那微帶不悅的眼神,妖惑眼眸卻是毫無心虛地直直迎上寧楚質詢的目光,隨即淡淡道︰「哦,你別誤會,我可不是私自闖進來的;我剛才可是光明正大從門口進來,不過我進來之後看他們都在忙,沒人招呼我,我便自己四下逛逛,不知不覺逛得這,遇上夏雪這個熟人,便和她聊了兩句,正打算逛出去找你,你就來了。」
墨白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突然覺得有些口干起來。
他本來沒興趣對寧楚解釋這些,不過,他想了一下,目光無意瞥過那緊閉的房門,他才忽然改變了主意。
寧楚听完他這一番明明是強詞奪理的話,心里一瞬也驚訝得無言以對。
他視線也往那緊閉的房門凝了凝,隨即露出淡淡若有所思之色。
艷絕面容一瞬回復了溫和儒雅,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怠慢了。」
「水連」他抬頭,聲音略高,便要喚婢女過來招呼墨白。
「師兄不必著急,難得在蛟玥見到故人,我倒是還想和夏雪多聊幾句。」
寧楚微笑,卻隨即扭頭對著那叫水連的婢女招了招手,「師弟既然遠道而來,不管出于什麼目的,你遠來都是客,想要聊天,什麼時候都可以;不過,可不能讓師弟你再誤會我故意怠慢。」
「我說寧楚。」悅耳的女聲突然自那道緊閉的門扉之後傳了出來,現場的人誰都听得出來,聲音的主人眼下夾著三分怒氣,「我不管你跟誰在外面說話,不過現在,請你立刻將那個家伙捆到外面去,你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只要別再讓我听見你們中任何一點聲音就行。」
寧楚愕然眨眼,盯著那扇門在發呆;他似乎是第一次听見東方語含怒的聲音。
站在他旁邊,那一襲白衣如雪體態風流的妖魅男子,在听聞少女的聲音後,卻微微彎了彎嘴角,眼底流閃過一抹得意。
「小語……」
他冷冷淡淡那麼一喚;溫醇的嗓音仍舊透著醉人的芬芳,藏于其中的淡淡溫柔卻瞬間如無形的空氣一樣,自門縫穿過,無聲無息便登堂入室,環繞到里面兀自氣惱被人吵醒的少女。
東方語听聞這道熟悉的溫醇嗓音,果然立刻驚得自被窩里跳了起來。
墨白?
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她剛才出現幻听了吧?
可是,少女眨了眨眼,用力嗅了嗅空氣,冷風正自門縫擠來,除了帶給她冰冷的寒意外,也順便攜來了那人特有的華艷清涼氣息。
少女呆了呆,撐大的眼珠幾乎忘了轉動。
半晌,那人又在外面冷冷淡淡的含著一絲別人難懂的情趣哀怨,幽幽地喚了她一聲,「小語。」
東方語這下驚得直接從床上滾下了地。
這聲音是再確定不過了。
歡喜過後,心里立時涌上無限惱怒。
這人,一定是知悉她隨寧楚來蛟玥之後,立即馬不停蹄也追了過來。
他知不知道他的身體情況,他知不知道這個時節,他的身體根本不允許他做這種不休不眠的長途跋涉!
少女將衣裳一股惱地窸窸往自己身上套。
听得在外頭的夏雪心里一陣納悶,一陣心慌。
夏雪在心里小小掙扎了一下,隨後上前幾步,敲了敲門,問道︰「語姑娘,不如我進去幫忙?」
「不用。」少女的聲音帶著火氣似球一樣擲了出來,「不就是穿幾件衣服嗎?我自己能行,某人都能千里走單騎,不懼嚴寒,不畏病痛跑來了,我就不相信我連幾件衣服都對付不了。」
這听似無厘頭的氣話,卻听得夏雪立即傻了般楞在當場;而寧楚卻抬眸,凝著那扇門,神態深深飛閃過苦澀與落寞。
唯獨那被少女含沙射影的如雪男子,帶著病態蒼白的妖魅容顏上,卻在這時,微微浮現出一絲淡紅,眸光閃動里,更略見一絲和暖的感動。
寧楚無意掠眼,卻瞥見了墨白眼底那抹躊躇滿志的幸福得意;他皺了一下眉,隨後眼神森亮,竟不再見一絲苦澀。
「呯!」一聲充分表達某人不滿心情的大響之後,門被東方語大力摔開了。
少女大步跨出來,眉頭一挑,目光含幾分颼颼寒意投向那一襲白衣如雪的妖魅男子;見那只體積極小的雪貂仍趴在他肩頭慵懶眯眼;而他眉宇間隱見疲態,然他一身雪白衣裳上卻縴塵不染。
東方語在門口停了停,然後才走了出來,她故意繞到墨白旁邊走過,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狠狠地掐了墨白掌心一把,然後才勾起唇角,露出浮光般虛幻的笑容,看向寧楚,「寧楚,走,我們用早膳去。」
她說著,也不等別人反應,也不問寧楚是不是已經吃過;竟徑直撇開眾人,一個人英姿颯颯地往外走,她走出每一步都帶起了呼呼的風聲,可見心里對某人實在是氣得恨了。
寧楚略略回頭,眼神交染著深深淺淺的光芒看了墨白一眼,隨即邁步跟著走了出去。
夏雪上前,投一瞥又憐又嘆的眼神給墨白,低聲道︰「公子,你這是何必呢。」
何必如此不愛惜自己;何必自己找罪受;何必惹那人生氣!
她輕嘆,搖頭,抬腿。
所有動作在眨眼間一氣呵成。
墨白佇立原地,任晨風飛舞,撩動他雪白衣袂獵獵招展。
他看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微微勾起嘴角,上揚出一抹美妙天然的優美弧度。
夏雪,你不會懂的。
寧楚追著東方語走了出去,當然他並沒有立即對她說寧姿然腿部受傷的事;而是安靜地陪著她一起用早膳;至于他的妹妹五公主,他估計她的腿大概只是傷著皮肉,最多肌肉有些淤青,早一會看晚一會看,並不要緊;而且,他送她回府的時候,就已經讓人去皇宮請御醫,估計這會御醫也該到太子府了。
雖然他之前已經用過膳;但他不會說,也不會放棄與少女共餐的機會。
墨白從里面出來,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和諧畫面。
一對俊美男女安靜地相鄰而坐,安靜地用著早膳。
他淡淡瞥了寧楚一眼,目光一瞬閃過冷芒。
看情形,寧楚是打算公開與他競爭?
但——墨白垂眸,唇邊偶露似有若無的輕笑。
感情的事,能有得爭麼?
只要她不願意,寧楚做再多努力也枉然。
墨白抬了抬眼角,往那埋頭奮戰食物的少女看了看,隨即也不等寧楚邀請,自己拖了凳子,自發在東方語另一側坐了下來。
晨光浮掠,映在各懷心思的三人身上,畫面安靜而美好。
寧楚看著東方語吃飽,才淡淡道︰「小語,我有個調皮的妹妹在前面踫傷了腿,麻煩你給她看一看。」
寧楚的語氣很平淡,但他眼神卻流露著淡淡的寵溺與無奈。
東方語甚少從他眼里看到這樣的神態,一時不禁怔了怔,隨即心下微微生出一絲羨慕;想必寧楚十分疼愛他這位妹妹吧。
「好,那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少女站了起來,一直連眼角都不曾瞟過另外那安靜用膳的如雪男子。
而寧楚則淡淡向墨白示意,溫和道︰「師弟,很抱歉,姿然她傷得不輕,只怕這會還在嚷著疼,你自己在這慢慢吃。」
一般來說,主人撇下客人獨自用餐,這可是十分失禮的行為。
不過,寧楚這個主人不怕別人說他失禮;一來他是真心疼愛五公主;二來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悅墨白自顧闖進他的太子府,這是有意冷落一下墨白。
而東方語麼,心里還在氣惱著,所以也故意甩了冷臉給墨白。
墨白似乎渾不在意的模樣,他一直都在優雅地用著早膳,似乎早膳的吸引力比另外那兩人大多了;听到寧楚這話,他不過隨意擺了擺手,「師兄有事,你就忙去;我不會客氣,會將這當成自己家一樣的,你盡管放心。」
聞言,寧楚嘴角微微動了動。
看來以後他得跟這位師弟多多相處才行;不然怎麼發覺這位師弟各種「優秀」的品質。
夏雪的嘴角也狠狠抽了一下。
她冰俏的臉雖然沒有表情,但她卻深深地望了一眼墨白,那眼神在明顯控訴這位主子的無恥行徑。
東方語垂下眼眸,目光微微閃了閃;卻連腳步也沒停,徑直往外走。
寧楚隨即引著她走到另一座院子,剛剛靠近,便听到寧姿然哎喲哎喲的喊疼聲。
「公主,你忍著點,御醫說了,這藥得用力擦才能滲進皮膚,你的傷才能好得快。」
東方語來到門外,听聞這話,頓時回眸看向寧楚,眼里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寧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但面上仍如一貫的溫和儒雅,「小語,我原本不想打擾你休息,所以差人去請了御醫。」
東方語側目,微微點了點頭,她可以理解寧楚關心妹妹的心情;不過,現在听來,很明顯某人有些小題大做了,那位公主的腿大概只是踫傷,有些淤青罷了。
她沖寧楚眨了眨眼,目光抵不住淡淡的揶揄,但她腳下卻已往寧姿然所在的房間邁了進去。
「姿然,你的腿怎麼樣?」寧楚隨之進去,當然先越過了東方語,快步走到簾子里面。
寧姿然看見他進來,立時示意婢女將藥收走。
然後嘟著嘴,滿臉不高興道︰「哥哥,你剛才到哪去了?我還以為你將我扔在這就不管了呢,讓柳成枝那個家伙給我看腿;他就只會讓人給我擦藥。」
寧楚揉了揉眉心,眼神無奈,「柳御醫擅長醫治跌打損傷,我讓他來也是為你好。」
東方語這時悠然踱步走了過來,因為角度的關系,她只看見寧姿然的側面,是個美得十分精致的少女,不過看寧姿然臉上,還有層淡淡的茸毛,顯然稚氣未月兌。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在心里估計著這位公主的年齡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寧楚比這位公主大了六七歲,難怪會如此疼愛這位妹妹了。
「小語,這位就是我妹妹,排行第五,名姿然。」寧楚見她漫步走來,隨即微微一笑為兩介紹起來,「姿然,這位是梵淨師太後來收的女弟子東方語,也就是我的師妹,不過,她只繼承師傅醫術,卻不習武。今天她正好在這,就讓她給你看看腿傷。」
對于寧楚這番介紹,東方語只是略略挑了挑眉,眼底流泛出一絲玩味,卻含笑不語,並沒有否認什麼。
但倚坐在床上那少女卻驚訝轉過頭來,黑眼珠骨碌碌地轉,眼神充滿好奇打量著東方語。
東方語微微笑著,大大方方讓她打量個夠。
倒是寧楚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他忍不住輕咳一聲,提醒道︰「姿然,你太失禮了。」
「五公主你好。」東方語丟了個眼色給寧楚,隨即笑吟吟開口,「听說你在街道上被馬踢到了,嗯,能不能先讓我看看,好確定你的傷情?」
五公主收回目光,露出明光燦爛的笑容,道︰「師姐,你好。」
東方語挑眉。
師姐?
這麼古怪的稱謂,不知這位五公主是從什麼地方瓣出來的。
寧姿然看她的神情,似乎便知曉她所想一樣,立即甜甜笑道︰「你是哥哥的師妹,按年紀應該比我大一點點,那就是我姐姐了,不過為了和宮里的姐妹區別開來,我覺得稱你為師姐最合適,這顯得我們的關系不一般呀。」
她說著,還笑嘻嘻沖東方語眨了眨眼。
東方語又怔了怔,不明白寧姿然口中這個關系不一般指的是什麼不一般?
不過,她隨即低頭一笑,在她眼里,寧姿然就是個孩子。對于一個孩子說的話,有時候不必太較真,反正就是一具稱謂而已,寧姿然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
但是,必要的客套還是不能省的。
東方語淺笑,一笑便華光明媚,盡顯絕代風華。
「公主其實不必如此客氣,你可以直接叫我東方語。」
「這怎麼行呢。」寧姿然轉動著墨白分明的眼珠,一會看看東方語一會又看看寧楚,看著看著,她眼里忽現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我倒是想和師姐你多親近些,可我就是怕某些不同意呀。」
寧楚聞言,立時遞了個警告的眼神給她。
而東方語則有些愕然抬眸,目光自兄妹二人臉上轉了轉。
她怎麼總覺得這個五公主說話古里古怪?
「公主,不如還是讓我先看看你腿上傷勢如何吧?」
寧楚沖她點了點頭,隨即轉身走了出去。
既然寧姿然是他妹妹,也已到了男女之防的年紀,他得避嫌。
東方語工作的時候,可是個認真負責的好大夫;寧楚走出去,她便立即上前捊起寧姿然褲管,然後仔細觀察一番,又詳細詢問了事發的經過。
最後,她淡淡笑道︰「五公主不必擔心,你的腿只是有輕微的骨裂,表面的肌肉有些淤青,你只需好好靜養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不過,在靜養期間,公主萬萬不可試圖下地走動,否則里面裂開的骨頭很難長好,骨頭無法愈合,你便會一定感覺有刺痛;嗯,我看之前那位御醫給你開的藥就很好,你可要听話乖乖配合擦藥,這腿骨才能長得快,你肌肉的淤青也才能消得快。」
寧姿然听聞她這一番強調的叮囑,當即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哀嘆道︰「師姐,那我得在床上躺多久?一定得靜養嗎?讓我到外面轉轉熱鬧熱鬧,我保證不下地走動行不行?」
東方語挑了挑眉,心想這孩子怎麼天真得這麼可愛呢?
骨頭裂開還想出去熱鬧,她難道想以後變得瘸子麼!
「公主,如果你想快些好,也不想落下病根的話,最好听話乖乖在床上躺著。」東方語眉梢降了降,斂了笑意,一臉嚴肅看著她,「這時間不會太久,也就一個月而已,你若不听話,可得小心以後變成瘸子。」
寧姿然瞪大墨白分明的眼珠,小嘴張了又合,很明顯被東方語嚴厲的神態與措詞給嚇著了。
「哥哥,她說的不是真的吧?我會變成瘸子嗎?」
「會。」東方語飛快瞥了寧楚一眼,搶在他前頭嚴肅道︰「如果你不听話,這事很快就會成為你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寧姿然露出怕怕的表情,垂下眼瞼,一臉沮喪地猛點頭,連聲嗟嘆道︰「我保證一定乖乖听話靜養,師姐,你可千萬要將我的腿治好啊,我可不想變成瘸子。」
她嘟著嘴,兩眼突然露出深惡痛絕我目光,狠狠道︰「那樣子我以後連路都走不快,還怎麼跑贏小志子,搶先獵到山狐。」
東方語原本以為她會說變成瘸子以後會很丑之類的,卻不料寧姿然在擔心腿若瘸了,狩獵會受影響。
她听罷,驚訝之余只得聳了聳肩,實在不知對這位天真可愛的五公主說什麼好。
寧楚又溫聲細語叮囑了她一番,還打算將將送回皇宮去;誰知寧姿然在听聞寧楚欲將她送進宮靜養時,忽然毫無形象地哭了起來,反正最後死活就是不願意回宮靜養,非要賴在太子府不可。
寧楚無奈,只得隨她而去。
好不容易安撫了寧姿然,寧楚這才頭疼地走了出去,準備自行進宮探視一下皇帝的情況,然後才決定什麼時候帶東方語進宮看診。
寧姿然看著寧楚匆匆而去的身影,轉動著墨白分明的眼珠,眼底微微現出一絲狡黠來,當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那條受傷的腿時,又皺著眉頭,露出了嫌惡的神色,渾身還生生地打了個寒顫。
「寧楚,五公主受傷的時候你也在當場,對吧?」東方語走出外面,停在花園一角等著寧楚,目光流轉著一絲耐人尋味,「你不覺得她這傷有些古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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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公主,古怪的娘,古怪的傷。
哎,可憐的寧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