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出來!」
兩人同時繃緊了神經,這並非驚弓之鳥。考慮到張r 發的幫派背景,他很可能出橫手干掉張r 進。
腳步沙沙,就著殘月,只見一道細小的人影,自岩後轉出,卻是今早站在七嬸旁邊的瘦小青年。
張r 進見他和年少時的張r 發極為相似,已猜到一兩成。
「年紀輕輕便不學好,鬼鬼祟祟在偷听別人講話?」高大全道。
「什麼偷听?這沙灘是你的?這碼頭是你的?我愛待在哪里要你管?干麼不說是你打擾我欣賞夜景?」
「哈哈哈,果然跟你爸小時候一模一樣。」張r 進拍腿笑道。
「別把我和那家伙相提並論!他只是我的基因提供者而已!」
張r 進和高大全對望一眼,心里同時道︰「果然是張r 發的兒子。」
高大全听他在外人面前這樣講自己父親,怒道︰「就算他再不濟,也是你親爹吧?你自己又算是什麼東西?」
那青年呸了一聲,啐了一口,擰頭y 走。張r 進卻喚道︰「少年人你先別怒,是我們老頭子談話,吵擾了你的雅興。來,這是賠罪。」說完,向他遞了一罐啤酒。
那青年見他反說好話,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又見他遞來啤酒,便道︰「我和你是對頭人,我不能接受你的款待。」
張r 進听了,哈哈大笑。青年怒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假如一罐啤酒便能收買得了你,你也不值得人去收買了。小孩子不敢喝酒,乘早說不行便可,何必找借口?」
「哼!誰怕誰來?」
青年人一把奪過,「騰」的一聲,坐在兩個老人旁邊,打開了啤酒罐,仰著脖子,咕嚕咕嚕的,乾了半罐。
「好,夠豪氣。就是比你老子強。」張r 進道︰「小伙子眼光別太淺窄,就算道不同,坐下來談談天,也沒什麼大不了。」
「和你這種出賣村子的人,我沒什麼好談的。」
「嗯,你老爸就會這麼說。」
「我和他不同!」青年人道︰「我是真心喜歡這條村子,我才反對你的計劃的!
村長你想想看,這村子古s 古香,人情味濃厚。大夥兒都在這里過得很舒適寫意。可是一旦你打通了道路,建起了新社區,屇時這兒只會變成這都市里到處可見的住宅區而已,還會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山嘴村麼?」
高大全只見張r 進臉s 一板,一反他先前和善姿態,嚴肅地問年青人︰「你是張r 發的兒子,是「中」字輩。金、木、水、火,你這一房是「土」字旁。你叫張中堅,還是張中圭?」
「你怎麼知道?我叫張中堅。」年青人道︰「我有個哥哥,叫張中圭。小時候……哼,那老家伙不修德,哥哥給仇家害了,媽媽也瘋了。」
「你爸是江湖中人,早晚要還的。」高大全道。
「說到村里的事,我不知道的,恐怕還很少。」張r 進道︰「教你個乖,現下我們眼前這片海灣,是片美景,在南宋時代已極有名堂,叫「懷中抱珠」,是「嶺南十趣」之一。當年宋帝南下,曾在這里駐泊水軍。」
張r 進站起身來,指著海中心道︰「這東西二嶺,抱著中間這塊水面。每月十五之時,ch o水大漲大退,退至極致時,灣中一片平靜。圓月倒映,如珍珠在懷,所以叫「懷中抱珠」。」
「抱珠?抱金抱銀都無用!」張中堅道︰「你執意要毀了村子的原有文化,我一定會阻止你。」
「原有文化?」張r 進笑道︰「你知道這村子的由來嘛?祖先從何而來,是何許人也;這村子與本市其他漁村有什麼分別,你知道嗎?」
「這個,我當然知道。這村子和其他漁村不同之處,在於盛產「岩鹽」,曾經銷售海外,國際有名。」張中堅道︰「你休想用這一招來唬我。」
「根本用不著唬你,你不值一唬。」張r 進道︰「連自己村子如何成立、人物源流,都不肯到祠堂查看村志的,憑什麼學人說︰「原有文化」?」
高大全道︰「這你又不能怪他,現今年青人有幾多個肯去讀自己家族的歷史?」
「哼,人雲亦雲,裝模作樣,學人家做文化扞衛者?」張r 進道︰「「變化」就會讓村子「失去原有文化」?你知道什麼?」
張中堅不服氣,罵道︰「那你又知道什麼?」
張r 進俯身拾起一塊石頭,約有姆指大小,s 作n i黃,此地尋常可見。高大全見此石與派出所關公像的材質有點相似。只見他將石頭遞給張中堅,道︰「這就是你所說,村子發家用的「岩鹽」,你舐舐看!」
「去你的!」張中堅嫌髒,躲了開去。
張r 進手一揚,岩鹽飛入海里,打了兩個水漂兒。他呆望著水文,好一會,才道︰
「五百多年前,明朝的嘉靖年代,海盜橫行。最厲害的有兩股,分作南北。北面就是有倭寇王之稱的「五峰大舶主」,安徽人王直。而南面就是我們的開村太公,「三山國王」張寶!」
「什麼?」本市歷史中有名的海盜,老家原來就近在眼前,這事兒倒駭人听聞。
高大全道︰「這城市里,有時候見到很多「三山國王廟」,莫非……」
「不錯,那是後人追悼先祖的廟宇。」
張中堅卻不知「王直」、「張寶」的來頭。只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都死了幾百年的人,又有什麼了不起?」
「祖先有什麼了不起?試想想,只要其中一個環斷了,你就不會存在。中國人慎終追遠,講的就是這種「緣份」!」張r 進惱道︰「你口口聲聲守護本村,卻不大理會本村的來由,那算什麼生意經?」
張中堅別過頭去,不理睬他。人卻沒走開。張r 進續道︰
「本村張家,先祖是明朝的水師總兵,曾跟隨三保太監鄭和縱橫南海西洋。
成祖駕崩後,輾轉宣宗登位。他卻解散了船隊。可是船工、伙夫們,他們總得要吃飯啊。於是總兵太公帶了一支船隊離開大明,在南水討生活了。
傳至三山太公一代,這支隊伍已經由單純的武裝商船隊,發展成為集戰斗、運輸、殖民於一身的艦隊,雄踞南海。明史上有載︰海賊有南北二寇,北五峰,南三山是也。
當時的大海,是漢人縱橫的世界。葡萄牙人算個屁?跟在我們中國人後面提鞋跟也不配。北抵朝鮮r 本,東至台灣呂宋,西臨安南暹羅,南達麻六甲、三佛齊,就算跑出了印度洋,都是漢人海盜海商的地盤。
在那個年頭,中國人的船,在阿拉伯世界,一艘中型商船,抵得上人家國家一年的稅收。只是我們後來固步自封,讓航海者亨利後來居上罷了。否則,哼哼!」
張r 進捏緊了拳頭,彷佛要把明宣宗從十三陵里揪出來,狠狠地教訓一頓。
「後來王五峰乾脆在r 本割地為王,自號「徽王」,和大明朝廷鬧翻了臉。三山太公也趁機吸納了當時在閩廣一帶極為興旺的「白扇會」,一下子掌握水陸兩股力量,登上廣東,要大展拳腳。
可是,三山太公心知肚明,這是殺頭的玩意兒,得有個狡兔三窟之計。他相準了這個山嘴灣,既有水路之便,亦有岩鹽之利,於是將族人安頓在此,隊伍兄弟的家人老少也住在這里,這就是山嘴村的雛型。村子祠堂里寫得明明白白。
後來三山太公輸在俞大猷手上,被押到b ij ng處刑。嶺南民眾為了悼念這位帶領他們反抗官兵逼害的英雄,暗地里供奉他的靈位,正是「三山國王廟」的由來。
但誰都料不到,張氏的血脈卻流傳下來。靠著這村子的岩鹽,自給自足。不過采了五百年,什麼也采光了;村子晦氣這麼多年,是時候要發奮翻身了。否則村子式微,人們各散東西,天下間再無張家的字號。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
「什麼?」
「只要一r 還有姓張的活著,你所說的三山太公的血脈,就自然有人流傳下去,又何必孜孜在意是不是在山嘴村?」張中堅道。
「更何況,現時山嘴村最寶貴的,應該是這村子的鄉土氣息、大家守望襄助的人文j ng神。你把外界的一套引進來了,我們還能留下自己的東西嗎?」
「汰弱留強。一味自守,不作改變,早晚我們山嘴村會變成樓蘭、龜茲那樣,成了歷史書里的地方名,什麼都沒有留下來的!」
「迎合了時代,只遷就大眾合味,一味吸引「人氣」,那時候我們就變得和這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一樣,除了名字,就沒有分別了!」
「你固步自封!」
「你貪新忘舊!」
「哇哈哈哈哈……」
年紀大的罵年紀少的頑固,年紀少的罵年紀大的貪新,這顛倒的場面,讓高大全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兩人同時向他怒瞪。
「總之,村子不開發,不知到哪一天又有老人出事,翻山涉水送得出去,人早就魂歸天國了。我不容許這事情發生。」張r 進道︰「交通、發展,我要讓山嘴村成為下世紀本城市最旺盛的地方!」
「那我一定會阻止你。」
「盡管去。你父親尚且敗在我手里,看你又有什麼能耐。」
「他是他,我是我,別把我混為一談。我一個人沒辦法阻止你,可是我有朋友。」張中堅道︰「這城市,有很多會認同,老舊的事物不一定要丟掉的!」
※※※
張中堅氣沖沖地回到家里,那是在村子中一幢豪華的洋房。一進到屋,大客廳坐滿了人,都是搬到外面住的「r 」字輩,正圍著張r 發商量如何應付。
「當務之急,是要制止他們所有工程。」
「我們可以循公害限制,禁止他們動工……」
「試試看,不過要小心查證。今次吃了他的虧,下次我們要……」
「村公所里,我們可以要求查帳……」
「不!還是找一個好听一點的理由。前些時候不是說挖出了木乃伊嗎?就用發掘歷史文物做理由吧。也能引起社會各界關注。」
張中堅听到這些話語,只覺得很討厭。正y 回房收拾、聯絡朋友的當兒,家里電話響起。很不巧的是,電話就在自己身旁。
本能反應,張中堅自然拿起話筒,響起一把蒼老的聲音,道︰「勞駕你叫張r 發听電話。」
雖然帶個「勞駕」,但仍覺對方頤指氣使。張中堅沒好氣,手一揚,對張r 發道︰「你的!」
他爸爸一手接過,對著話筒大聲道︰「誰呀?」一听對方開口,馬上臉s 大變,道︰「是!是!是有點麻煩。不過我們會處理得了。」
「……」
「不用擔心,我們現下已商量出個眉目,這種小問題應付得了的……」
張中堅知道那把老聲音,是老爸的「阿公」,心里鄙夷,也就沒好氣的,回到自己房間,砰的一聲,打力地關上了門。
隔著房門,他仍想像到父親阿諛奉承的樣子。
張中堅躺在床上,呆望著牆上那幅照片。
那是一幅媽媽帶著兩兄弟,一家三口在沙灘上玩樂的照片。
村子里的沙灘。
張中堅在被窩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