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這麼多年來一樣,夏子然這次回來也給沫蟬背回了一袋子漂亮的石頭。他們做地質勘探的,最擅長的便是收集這些石頭。許多也許沒有礦業價值,可是卻有美麗的顏色與奇妙的紋理,仿佛每一塊都凝結著一個神奇的故事。
沫蟬從小就喜歡,于是每年夏子然也不辭辛苦地往回背。
其實帶這些石頭是最吃力不討好的事,本身不值錢,還沉,背著它們便再沒辦法帶別的了。可是因為沫蟬喜歡,所以夏子然從來就不覺得累。
兩父女說了一會兒石頭,秦雅便招呼著開飯。沫蟬去洗手幫忙,用皮筋將長發扎起來。夏子然的目光便落在沫蟬的左耳上,他狠狠一怔,「沫蟬,你那個耳,是從哪里來的?」
氤.
竟然忘了摘掉耳再回來……
沫蟬暗暗自責,想辦法敷衍,「啊,這個啊,是我從網上買來玩兒的。說是叫玉髓的。不怎麼值錢,爸好看吧?」
在搞地質的爸面前胡謅石頭的名字,沫蟬知道自己這是找死呢。不過她已經別無選擇馮。
不過好在夏子然好像也沒想深究,只眯著眼楮望了一會兒沫蟬的耳朵,便作罷,轉身去抬桌子。
倒是秦雅端菜過來,瞄著沫蟬的耳朵,「嘿這孩子,我都沒發現什麼時候穿了耳洞了?」
「啊,就內天跟關關出去逛街。看著好玩兒,就打了。」沫蟬伸手下意識擋著耳朵。
秦雅看了一眼皺眉,「這耳環形狀有點奇怪的。說耳釘不是耳釘,耳環不是耳環。後座那麼粗,你耳朵能受得了麼?」
「這叫耳。」夏子然向秦雅解釋,「古老的形制,現在少有人用了。」
沫蟬趕緊打岔,「爸,媽,趕緊吃飯吧,我肚子都餓叫喚了。」.
夏子然便也沒說什麼,坐下來跟妻子女兒一同吃飯。飯桌上依舊是那個風趣健談的父親,與妻子女兒講述著這大半年來在異地的見聞經歷。
其中不乏驚心動魄的場景︰
整隊同事剛說說笑笑走過一道山梁,他是殿後,同事的手拉住他,剛將他拉上去,結果背後就呼啦一聲巨響,泥石流像是開鍋了的焰火,從山崖上傾瀉而下。
還有古老的村寨,離群索居。他們祖祖輩輩都不知腳下原來踩著巨大的財富,那里有色金屬的儲量夠讓整個村寨三代人吃喝不愁。地質隊員將這件事當做喜訊告訴給村長,以為村人也與他們一樣高興。結果村長良久沉默不語,當晚卻帶著村人差點綁架了他們——原來在那些村人的眼里,這是祖祖輩輩不能動的土地,如果地質隊員將這里有礦藏的消息帶出山去,將來這里開礦的話,那就是「太歲頭上動土」,他們全村人都會受到懲罰……
當然故事的後來,地質隊員們全都化險為夷,圓滿完成了任務。事後听來更多是傳奇與精彩,但是听著听著,秦雅還是忍不住起身,走到廚房去抹著眼楮。
老夫老妻這麼多年,丈夫每一年出門都會遇到這些危險,秦雅早已鍛煉出來;可是每每听見丈夫提及,還是忍不住難過。
沫蟬起身去安慰媽,卻沒說普通的勸慰之言,反倒笑眯眯說,「秦雅女士,我真的羨慕你,這輩子能嫁給這樣出色的老公。」
「哦?」秦雅也是意外,從鏡子里望女兒。
這仿佛是第一次,與女兒以兩個成年女子的視角來談論丈夫。
「可是別人卻不這樣說。」秦雅笑了笑,「他們有人說我跟你爸聚少離多;有人說家里燈泡壞了、下水管堵了、孩子病了,都找不到男人管……還有人說,你爸的工作這樣辛苦,卻賺不到多少錢。就算干一輩子,也勉強只能支撐咱們母女倆的溫飽。」
沫蟬搖頭,「可是我知道秦雅女士你,從來都沒這樣想。而作為你們女兒的我,看的也從來都不是這些。」
「爸雖然跟我們聚少離多,但是他卻給我們帶回了這麼多精彩的故事,讓我們知道原來這平淡的人生之外,還有那麼多跌宕起伏的傳奇。所以每次爸離開,都會讓我們更多期待。」
沫蟬望母親,「爸的勇氣,爸的才華,爸處亂不驚的氣度,爸風景看透的豁達……這些,都是俗世里的男人們所沒有的。當俗世里那些所謂能天天陪在身邊的男人,除了計較升職加薪,攀比車子房子,或者只會酒肉聲色的時候,秦雅女士,你卻收獲著爸帶給你的靜水流深。」
秦雅便笑了,伸手拍女兒的手背,「沫蟬,你真是爸媽的好女兒。可能這世上除了你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明白。」
沫蟬嘆息著抱住媽的肩膀,「媽,女兒也想要這樣的丈夫。想讓自己的人生,因為他的出現,而不再平淡。」
秦雅含笑回抱住女兒,「沫蟬,這兩天媽冷靜了一下。越發覺得,莫言那孩子是個不錯的選擇。」
沫蟬搖頭,「媽,不是莫言。」
兩母女正說著體己話,餐廳傳來杯碟磕踫的聲響。沫蟬循聲望去,原來是夏子然正在收拾碗筷。堆疊的盤子滑落,夏子然兩手握著筷子正勉力想去接住;卻眼見已經來不及了。
沫蟬不容多想,倏然轉身,身影如電沖了過去。蹲身,伸手接住了即將吻上地面的碗筷。左手一個碗,右手一個盤子,平托住交給夏子然,「爸,我來吧。」
夏子然卻驚驚望著沫蟬。
沫蟬猛地皺眉!
天啊,她怎麼能這樣……不該讓爸看出來的。
可是事已至此,沫蟬小心望爸的眼楮,用唇無聲說,「拜托,別讓媽知道。」.
晚上秦雅早早休息,夏子然說帶女兒出去逛夜市。
沫蟬明白這是爸有話要單獨跟他說。兩人去吃火鍋。
因為各懷心事,兩父女晚飯都沒吃好,事到臨頭沫蟬反倒索性放松了,又多叫了兩盤羊排肉,隔著白騰騰的熱氣朝爸豪氣地一揮手,「爸你今晚放開吃,我請客!」
夏子然卻哪里有胃口,只伸筷子夾了幾根茼蒿送進嘴里,便放下了筷子,只看著女兒吃。沫蟬忙著消滅羊肉,卻也沒忽略爸吃茼蒿的神色——爸果然是跟莫邪不同的,爸吃蔬菜,半點眉頭都不眨。
這個時間,火鍋店里已經過了飯口。整個店里只有稀稀落落幾桌飯客。沫蟬便也放下了筷子,「爸,有話您便問吧。」
「你媽媽跟我說了你跟莫言的事。」夏子然盯著紅彤彤翻滾的鍋子,緩緩開口。
沫蟬卻笑了,「爸,您可以直接說這枚月光石耳。」
爸是搞地質的專業人士,又是青岩族人,沫蟬明白爸一定知道這耳來自何人。
夏子然倒沒想到女兒這樣直奔主題,他反倒怔忡了下,繼而才說,「沫蟬,爸甚至可以接受你跟莫言。但是,那個人不行。」.
之前曾經千百遍想象過爸的態度,很奇怪地,仿佛每一遍都是爸的否定。
沫蟬也曾經想過,如果遭遇自己最在乎的爸的意見的話,她一定會難過。
可是卻沒想到,當真的親耳听見了爸的攔阻之後,她反倒沒有想象中那麼激動。
沒有委屈落淚,更沒有拍案即起的激動,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爸的眼楮,確定爸是認真的……之後便垂下頭去,從紅油里給自己挑了一筷子鮮紅鮮紅的辣椒,嚼進嘴里去。
然後靜靜地笑,「爸,對不起,女兒自己已經認定了。」
「除了他,這輩子我誰都不要。」
夏子然面上也還算平靜,可是那雙黑眸里卻翻涌起了浪濤,「丫頭,你不听爸的話了?」
「我听啊,」沫蟬用同樣的冷靜和固執回望父親,這是父女如出一轍的遺傳。仿佛面對的是一張鏡子,看見的是自己的神色,「您說,我听著呢。」
爸一向是冷靜而明理的人,他若反對,一定有理由。沫蟬知道自己現在該做的,不是激動,而是更加冷靜下來,听清爸的話.
女兒的冷靜再度震動了夏子然。夏子然皺眉,「丫頭,半年不見,你讓爸覺得熟悉,卻又陌生。」
沫蟬點頭,「因為女兒長大了。」
夏子然捏住酒杯,將大半杯啤酒都喝干,「對于青岩的事情,你已知道多少?」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沫蟬數著手指,「狼族、四大家族、舞雩、盜墓。」
夏子然微微挑眉,「原來我不在的時候,發生過這麼多事。」
事已至此,夏子然嘆了口氣,「當年我執意考出青岩,是違反了族規。我被開除去族籍。而做出這個決定的,就是莫邪父子。」
沫蟬微微一愕,卻沒太驚訝,只靜靜點頭,「爸我同情您,不過我也能理解小邪的立場。凡事都有規矩,您既然破壞了規矩,便該接受懲罰。」
夏子然再一怔。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子,剛剛一條理由便會被難住。左手是愛情,右手是親情,總該抉擇一番。可是自己的女兒卻這樣干淨利落,仿佛早有成竹在心。
「好,如果剛剛的理由還不夠,那我再說一條。」夏子然目光越發沉肅,「小邪是被詛咒了的。他注定有生之年,不管輪回幾世,只能愛舞雩一個人。」
「如果不守諾言,不光青岩族人將受難;而且莫邪他自己,也會一樣一樣喪失他所擁有的。直到退化成一只最普通的狼……屆時,所有恨過他的人,都會群起而攻之。」
夏子然黑瞳幽深,凝緊沫蟬,「那樣的下場會是什麼樣,孩子你該能明白吧?」.
沫蟬以為現在的自己應該已經足夠冷靜與強大,可是當听見爸這樣的話,還是驚得她手腕劇顫,整杯冰水都簌簌灑落出來。
舞雩當年死在小邪手上,縱然有愛,卻也畢竟隔著正邪與生死。于是舞雩能發下這樣的咒怨,仿佛倒是正常的。
況且她那樣的脾氣……
沫蟬小心安慰自己︰夏沫蟬你別怕,綠蟻說過,你也擁有舞雩的一縷魂啊。
于是小邪愛上她,不算是違背了對舞雩的誓言,所以小邪不會出事,不會的。
就算她從一開始便不喜歡自己是舞雩的魂魄化身,就算她從來就不希望自己只是舞雩的替身——可是小邪也一定不會有事的,是不是?.
夏子然深深凝望女兒耳上的月光石,猶豫著沒有說出他的擔心。
月光石是青岩狼族的王者信物,代表月光的力量,能賦予狼王以長生的力量——那幾乎可以說,就是莫邪的整條性命了。
可是他怎麼將它,給了沫蟬?
沫蟬猶豫著該不該說自己是舞雩的魂魄之事,便依舊只是平靜微笑,「他反正已經活過千年了,已經夠久了。我想他也累了,長壽並不是太好玩的事。」
沫蟬望爸的眼楮,「而我,會在這僅剩的百年里陪著他。我想他也會同意我的想法,而且欣然接受。」
生死有命,該來的誰也躲不過。如果真的有所謂的咒怨,她會用她自己的命換下他。
這就夠了。
夏子然聞言激動起來,「沫蟬,原諒爸也是自私的父親,我寧願你這一生當最平凡普通的女孩子,嫁人生子,安度百年。不要跟他在一起,千萬不要!」
沫蟬伸手按住爸的手背,恬淡微笑,「沒認識他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平淡是福,希望自己一生無波無瀾。」
「可是認識他之後,我卻覺得,只要在他身邊,即便生命壓縮為十年、一年,甚或只剩一天。只要能夠握著他的手,跟他去看他的世界,領略那些險峰之上的風光……一天之後便死去,也是不枉此生。」
「爸,對不起。」.
江寧醫院,院長辦公室。
江院長和江夫人驚愕望沫蟬,「你說什麼?」
沫蟬嘆了口氣,「我方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請你們二位賣了江寧醫院吧。」
「憑什麼?」江夫人尖叫起來,「遠楓拼了命也要守護下的醫院,是因為這是他爸爸一生的心血!如果你還對遠楓有一點點的顧念,你怎麼能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
沫蟬靜靜望江院長,「難道您不覺得,您已不配再繼續披著白袍當醫生?難道您不覺得,您也已經不配,繼續擁有江寧醫院?」「你說什麼?」江院長一個踉蹌。
「就算當年是受到袁克勤脅迫,您才手術摘除病人的器官……可是難道您能否認,的確是您這雙曾經發誓救死扶傷的手,卻做了那些罪惡的事?甚至到後來,就算袁克勤沒有更多的威脅,您也會乖乖去做?——只因為,您心中嗜血的快感也被罪惡調動起來了!」
「至于醫院,」沫蟬語速更快,「您是憑什麼得以保全醫院,您個人是憑什麼逃月兌了法律的制裁?難道真的是您清白無辜麼?當然不是!——是因為你的兒子,是因為遠楓用他自己的死,換下了你的名譽,換下了江寧醫院的安全!」
沫蟬是同情這對夫妻,因為他們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沫蟬卻也恨著他們,他們將懦弱當成了自保的盾牌,直接造成了遠楓的死!
「于是這樣的您,還有何顏面繼續當著體面的院長?」
沫蟬幾句話將江院長逼入死角。他絕望地望著沫蟬,面色漸漸蒼白,冷汗涔涔而下。而那只曾經握著手術刀的右手,開始簌簌發抖。
沫蟬輕輕閉上眼楮,「你們走吧,交出江寧醫院來。遠遠地離開D市,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養老吧。」
江院長絕望地垂下手去,「沫蟬,你說得對。我還有何顏面,繼續穿著這一身白服?」
江夫人卻哀叫起來,「老公你要干什麼!就算我們不該繼續執掌醫院,卻也不該將醫院交給她啊!」
沫蟬深深吸氣,「我會替遠楓,守護著這座醫院。」
「你?就憑你?」江夫人還想反對。
「夠了!」江院長忽地爆出怒吼,「你住嘴吧!」
「你,你吼我?」江夫人不敢置信。
江院長閉上眼楮,「我不後悔娶你,可是我卻後悔這一輩子太多時候听了你的話……如果當初我能再堅定一點,如果我能無視你的哭鬧,也許事情不會走到今天……」
「你怪我?你竟然怪我?」江夫人尖聲哭起來。
沫蟬扭頭望向窗外,後園的楓樹挺拔秀逸,樹葉在風里靜靜飄搖。
沫蟬攥緊拳頭,照江夫人額角擊打了下去……
一直在尖叫的江夫人,終于閉上了嘴,安靜倒地。
愛,不該是這個樣子。
對老公,對兒子,她也是愛的吧;卻更多地將這種愛變成了一種挾持。強迫他們按著她的心願去做,如果不滿意便用愛做借口來懲罰他們……
夠了,不要再讓遠楓看見這樣的,所謂的愛.
院長辦公室里,陽光慘淡。
喬治沒有血色的臉,映在慘淡的陽光里,顯出陰冷的枯黃。
他姿態優雅地細讀手中的股權轉讓書,滿意地向沫蟬微笑,「我的baby,你做得好極了。你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嗯哼。」
沫蟬卻毫無諂媚之意,徑直走上前來,扳住喬治的手腕。照住喬治那蒼白皮膚之下汩汩跳動的動脈,張口咬了下去。血腥味沖入口腔,她按住皺眉的沖動,這才抬起頭來,擦了擦唇角,「這是我該得的,對吧?」
房間內的威廉等幾人都用防備的目光盯著她。沫蟬轉身走過去,故意朝那幾個人呲了呲牙,炫耀般將唇上的血色給他們看,「羨慕麼?真遺憾,爵爺的血,是我的。」
幾個人全都被氣著,只有莫言的黑瞳莫測高深。沫蟬故意漠視莫言,小心將留在唇上的血都含入唇里。
喬治像是看著自己孩子淘氣的家長,縱容地望著沫蟬笑,「嗯,好baby,這的確是你應得的。」
沫蟬故意向身旁的安迪迷了眯眼,「別以為我跟你們的口味一樣,只能嘗些醫院里的血。醫院里的血,不是病人的,就是已死的;要麼就是專業賣血的血販子灌滿了啤酒泡沫的……那樣的血食,我寧肯不要。」
「跟你們的那些比起來,爵爺的血簡直妙不可言。」
安迪低低嘶吼,「你敢挑釁?」
「為什麼不敢?」沫蟬聳肩,「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覺得你們是爵爺的親隨,是從歐洲一起跟過來的;而我呢,東方人,又是跟狼族在一起的……所以你覺得高我一等,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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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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