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幫沫蟬聯系了當地一位華人謝醫師,讓沫蟬住在他家開設的家庭旅館。愛睍蓴璩
澳大利亞相對地廣人稀,尤其是東部的農業區,大片的農田和牧場將人類的生活空間擠壓成一個一個小小的點,讓沫蟬很有一種被伶仃地拋到大海上的感覺。
幸好謝醫師家除了沫蟬之外,還租住著三個華人女子︰
王穎,約莫25歲,在鎮上的中餐館打工;
趙樂樂,20歲上下,來自香港,是學畫畫的大學生塍;
鄭泉,年紀不好說——化了彩妝的她看著像27歲左右;可是一旦洗盡鉛華卻看上去只有19歲的模樣。她沒職業,整天在家里呆著,要不就是去逛街、購物。
謝醫師的妻子謝師母個子不高,155左右,長得白白胖胖,非常有親和力。在謝師母的帶領之下,幾個女孩子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已經熟絡了起來。謝師母滿意地拍了拍掌,「我們都是漂泊異鄉的,能遇見彼此都是緣分,所以我們應該好好相處,就像一家人一樣。
沫蟬相信,她現在所感受到的巨大的孤獨,那幾個女孩兒也一定都有。誰讓中國的人口密度那麼大,冷不丁讓你一整天都看不見幾個人,便會覺得身邊的人好寶貴。所以對于沫蟬的到來,無論是謝醫師夫妻還是謝師母,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接納和包容栗。
回房間去,在這異鄉的土地上睡了第一個晚上。雖然睡眠質量不高,但是總算是讓身心都得到了休息。
第二天沫蟬就開工,去尋找那個目標采訪的農場主。
大片的土地被木柵欄分開,沫蟬左右四顧,不見有人,只有碧油油的莊稼,以及雲朵一般的羊群。
終于,一個騎馬的身影從天邊快速奔過來,雪白的羊群聞聲散開,等馬匹跑過之後重又聚合起來。沫蟬便搖動著手臂高喊,「嘿,先生,請問這里是‘桉樹樁農場’麼?」
待得那一人一馬跑近,沫蟬望著那馬上人,有些意外地張大了眼楮,「杰克?」
「哦,怎麼,你來找我麼?」杰克從馬上跳下來,笑謔地走過來,隔著木柵欄盯著沫蟬,「別告訴我,經過昨天的一路同行,你跟我不打不相識,甚至——愛上我了。」
沫蟬只能大笑,「拜托,你這麼說會把我這個內向的東方女孩兒給嚇跑的!嘿杰克,別告訴我,你家的農場就是桉樹樁農場!」
「為什麼不能是?」杰克聳肩,「你昨天從未提過你要來桉樹樁農場,所以我才也沒提起過。」
「哦,不是吧。」沫蟬友善地伸出手去,「那現在要重新自我介紹一下了,我叫夏沫蟬,來自中國,是《探秘》雜志的記者。」
杰克也有點驚訝,「《探秘》雜志,我想起來了……是打過電.話聯系要來采訪鼠患的那間中文刊物。不過我絕對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派你這樣一個小女生來采訪!」
「為什麼不能?」沫蟬笑。
杰克想了想,「莫非你會——功夫?所以不怕那幾百萬只的老鼠?」
「哈哈!」沫蟬爽朗大笑,「是啊,我是武功高手,不然昨天怎麼敢上你的車?現在你知道了吧,就算你真的是開膛手杰克,也打不過我!」
「哦,巾幗女俠。」杰克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拱了拱手,「沫蟬,歡迎。」.
「住在謝醫師家,還習慣麼?」杰克將沫蟬帶到家中,送上咖啡問。
「很好啊。」沫蟬點頭微笑,「很幸運這邊華人很多,語言和生活習慣什麼的不用太陌生。」
杰克聳了聳肩,「那家人,其實很——詭異。」
「你又來了……」沫蟬伸手警告地指著他。
昨天杰克剛說過華人多是黑.社會,今天又說和善文雅的謝醫師詭異。
杰克笑著高舉起雙手來投降,「好好好,算我錯了。不過請容我辯解一句︰我不是亂說,而是這是鎮上人都有的感受。」
「理由呢?」
「理由很多︰比如他自稱謝醫師,可是他這麼多年並未取得醫師執照;比如說他既然沒有醫師執照,卻能生活富足……」
「文化差異。」沫蟬了解了,含笑解釋,「謝醫師是中醫師,他主要是針灸、按摩療法;他出售的也都是草藥、湯劑……這些可能不符合你們這里的習俗,所以得不到按照西醫標準來設立的醫師執照。」
「再者呢……」沫蟬搖了搖頭,「在我們中國,亙古以來就是醫巫不分,醫生便是巫師,巫師同時也給人治病……古老的傳統之下,他的治療手法里可能還加了一點點玄學,所以會讓你們覺得很詭異吧。」
杰克听得雲里霧里,便只點頭,「你理解就好了。出于朋友立場,我提醒過你了;而你既然明白那詭異背後的緣由,那我就不操心了。」
沫蟬含笑點頭,「不管怎麼樣,都謝謝你,杰克。」
「好說。」杰克一笑,「喝完你的咖啡,再深呼吸幾下,接下來我就要帶你進糧倉,參觀鋪天蓋地而來的老鼠了——」
「哦——」沫蟬故意痛楚地叫了一聲,含笑將咖啡喝光.
夜色低垂,跟澳大利亞的夏日溫暖不同,此時紈素身處的依舊是孤獨的冰寒。就像她這麼多年來,獨自在山洞中度過的那些歲月一樣。
那時候圍攏在她身旁的只是靈光四溢的各種晶石,很美,卻冰冷得毫無溫度。她被自己已經死去的肉身困著,無法移動,更無從取暖。漫長的時光里,只能從莫邪帶著族人的定期祭祀里,才能感受到一絲溫暖。
有時幸運,能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偶爾听得見他從上面傳來的嗓音……
那是唯一陪著她熬過千年孤寂的依賴,是她不惜一切代價復生而回的動力。
可是不知怎地,如今一切達成,可是她卻並沒有因此而暖和起來。此時環望身邊,這陌生的天地,仿佛依舊是只孑然一身。
從前,莫邪是狼,是她的寵物,她去到哪里,他都會跟在她裙邊;而此時這個時代,他卻更想當一個人,一個族群的領袖,而不再乖乖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邊了。
「求求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暗巷深處,傳來女孩子細細尖尖的哭泣和懇求聲。
周遭車行車去,卻沒有一輛車子是拐進那巷子里去的,于是便也沒有給那女孩子一點求助的可能。
紈素皺了皺眉,抬步奔進小巷去。
月色幽暗,被層層匝匝的枯枝遮掩得斑駁凌亂。
小巷深幽而黑暗,周邊沒有一絲燈光,更沒有一個行人。
紈素卻能看見,一個小女孩兒被一個流浪漢按倒在地,那流浪漢正在扒著小女孩的褲子!
小女孩也許是因為在極度的危險里,感官格外靈敏起來,于是她猛地朝紈素站立的地方望過來,絕望地喊著,「姐姐,救救我,救救我!」
流浪漢聞聲也轉頭過來,猙獰凶惡的五官在斑駁的月色里比惡獸還要凶殘!
他看見紈素,非但沒有忌憚,反倒笑得更加得意,「又來了個小美人兒……太好了,你過來,我一起親親你們……她是妹妹,你是姐姐,乖,快來!」
紈素閉上眼楮,仿佛能看見自己心中一股宛如水墨般的黑煙涌起,漸漸欺滿了整顆心。
她走過去,面上已無表情,徑自走到流浪漢的背後,猛然伸手,指甲從後頸叉入流浪漢的皮肉……
流浪漢不敢置信地扭頭,卻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便一癱軟倒地。
血從他頸子前方的喉嚨處噴出來,濺了那小女孩兒一臉。
小女孩驚愣地望向眼前的情景,再將目光轉向紈素的面上,便發瘋一般猛地將流浪漢的尸首推開,尖叫著朝巷子口狂奔去,邊跑邊喊,「鬼,鬼啊!」
紈素張開雙手,原本是想要擁抱那小女孩一下。她救了她,她會帶她到安全的地方去。
卻沒想到,那小女孩兒非但沒有感激地撲進她的懷中,反倒帶著比之前更為恐懼的神色,不顧一切地逃走……
寂寂幽巷,地上流浪漢的血浸在濃墨一樣的夜色里,無聲漫延。
紈素怔怔望自己的手。
那樣水蔥般美麗的手指上,染著流浪漢的血。
她究竟,做錯了什麼?那小女孩,為什麼這樣對她?.
「紈素!」
巷子口,終于出現那頎長清逸的身影,宛如月色,照進巷子里的黑暗。
紈素轉頭,哇地一聲哭出來,奔過去,雙手環住他的腰,「莫邪你總算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舞雩死後,即便她一縷魂魄化身的那些女孩子,遇見危險的話他都會感知到,更何況眼前的人就是舞雩本人……
莫邪沒有回應紈素的擁抱,只皺眉,「為什麼殺人?」
紈素流著淚搖頭,「他罪有應得,不是麼?我殺了他,是為了救那小女孩兒,不是麼?為什麼那小女孩兒像是見了鬼似的對我;就連莫邪你,竟然也一臉不贊成地看著我……莫邪,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對不對?」
「你錯了。」莫邪閉上眼楮,「你錯在,忘了時光早已流轉。如今的時代,你沒有資格草菅人命。」
「可是他是惡人啊!」紈素急了,「如果我不殺他,他會戕害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兒;如果我留下他一條命,他日後還會繼續再干壞事的!我這樣做,只是在為人間除惡!」
她蔓延的彷徨,像是一個錯入森林的迷路的孩子。
莫邪難過地搖頭,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好,既然一切已經發生了,那就交給我吧。你站在這里,不要動。」
莫邪走過去,用那流浪漢的破衣裳將尸體裹好,抬手背在背上,身形便如電一般奔向跨海大橋。
紈素跟上來,迎風望著莫邪面上那堅毅的神色——曾經的那匹小狼,曾經那個滿臉稚氣的小男孩兒,早已在她錯過了的千年時光里,悄悄地長大了呢。
她心頭升起無限悵惘,有一點點像是錯過了孩子長大過程的母親,那種揪心揪肺,卻說不出來的疼痛。
莫邪凌空躍上跨海大橋的欄桿。
海天幽暗,燈影如星,純白的跨海大橋像是水上橫加的一葉風帆。
莫邪立在橋欄桿上,呼嘯的海風吹起他純白的衣袂,撩動他半長的發絲。他一雙原本冰藍的雙眸,此時在橙紅色的燈影中,仿佛也染上一層血紅。
他伶仃地立在風里,轉頭凝望紈素,目光中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疼痛。蝕心刻骨。
「莫邪!」紈素沖口喊他的名字,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喊,只知道自己看著他此時的樣子,是那樣地心痛。
半晌,她才幽幽地接上,「……對不起。」
莫邪無聲轉回頭去,卸上的尸首,伸手掰下橋欄桿上一塊鑄鐵部件,墜在流浪漢身上,將尸首高高擎過橋身——然後松手,尸首在鑄鐵部件的牽墜下,筆直地朝向海面速降而去。
稍後,深沉的一聲「撲通」。整個世界隨之恢復了平靜,仿佛再無任何聲響。
莫邪卻依舊立在橋欄桿上,站得筆直,仿佛化為木雕泥塑。
紈素微有驚慌,叫著,「小邪,你快點下來。那邊來車了,他們會看見你!」
欄桿上迎風而立的男子,霍地轉頭,面色與衣衫一樣雪白,一雙藍瞳閃爍冰霜的淒冷,「我說過,不要叫我小邪!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我!」紈素自知失言,卻也更明白,他這樣的憤怒源自何方。
「好,是我錯了。」她也心痛,她也不甘,可是看著這樣立在欄桿之上的他,她卻只能心軟下來,
「你下來,好不好?」
遠處馳來的車子的大燈光梢已經要掃到莫邪的衣袂,他微微閉眼,身子凌空翻轉,宛如純白羽毛,朝向海面悠悠落下去。
紈素知道他不會有事,卻還是心驚膽寒地也追著躍過欄桿,墜海而下。在風中呼喊,「你小心!」
眨眼之間,兩人都已落在海邊礁岩之上。礁岩上有燈塔,燈光背後的暗影完美地遮住兩人。
紈素淚眼朦朧,奔上來翹起腳尖,想要去吻莫邪的唇。
就在唇即將貼上的剎那,莫邪卻猛地推開紈素,轉身便走,「我先走了。不要跟上來。」
紈素惆悵地望著他清逸而去的背影,只覺自己的心仿佛都被一柄雪光凜冽的刀鋒給劈開,她只能喃喃,「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們都這樣對我?」
莫邪獨自走了許久,一直走到沫蟬畢業的大學去。
門口有長長一列的巨大布告欄,布告欄里貼著這一屆畢業的學生們的合影。他們都穿著學士服,有長長鮮艷的流蘇從學士帽一角垂落下來,隨風貼住他們的面頰。
他毫不費力地在合影中找見了沫蟬。
她有點害羞,躲在眾人面頰里羞澀地笑。面孔都被前排女生高高聳起的學士帽給遮住,只露出清麗的眉眼。
縱然幾乎被淹沒,可是他還是一眼就能看見她;人叢之中,只能看見她。
她在照片里笑,他便也對著她笑。
他不會讓她看見,他的悲傷。
他伸手,指尖柔柔撫過他的面頰。他眨眼調皮地笑,抿了抿嘴唇,幽幽一嘆,「夏沫蟬,我,殺人了……」
「如果你知道的話,一定會親手掐死我的吧?」
他笑,陌生地看著自己的視野里漸漸朦朧起來的水意——他不敢置信地伸手抿了一下,愣愣盯著指尖上的濕潤——他已經忘了有多久不曾流淚,他甚至早已忘了自己也跟愚蠢的人類一樣會流下眼淚……
可是今晚,今晚……
他心中狠狠地疼,可是那疼卻又那麼甜。他笑著眨動眼簾,任憑一顆又大又熱的水珠,從眼中滑落面頰。在那片朦朧里,他望著那個姑娘,笑靨如花。
「我會等你回來殺了我。」
那滴水珠終究落到腮邊,然後墜落而去,他卻覺得就連這樣都是幸福,「我不知道我怎麼樣才能補償你,那我就給你我的命吧。」.
澳大利亞,藍影鎮。
沫蟬以為自己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或者她經歷過那麼多眼見鬼魂、打敗吸血鬼的戰役之後,她相信自己也差不多有舞雩的勇氣了——可是當她立在桉樹樁農場的糧倉門口,看見杰克打開燈的瞬間,滿地密密麻麻朝她腳邊奔跑而來的老鼠時,沫蟬還是嚇得尖叫起來,而且活蹦亂跳!
「哈哈!」杰克大笑,「我還以為你們做探秘記者的,都是膽子特別大的呢。夏沫蟬我真奇怪了,你昨晚連我都不怕,甚至連開膛手杰克也不怕,怎麼現在竟然被怕成這樣?」
「啊啊啊,你閉嘴!」沫蟬兵荒馬亂地跑出糧倉,將倉門連忙關嚴。
杰克笑謔地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好了,沒事了。是發生過老鼠咬人的事兒,不過糧倉里這些都是baby鼠,另外大白天的,它們也不敢咬人。」
沫蟬心又一哆嗦,「你是說,老鼠真的咬過人?」
杰克聳肩,「我們家的工人,老米,就被——咬死了。」
「咬——死了?」沫蟬只覺心跳都停了,「死——了?」
「嗯。」杰克也收起笑謔,痛苦地閉上眼楮,「老米是這里20年的老工人。當年我騎馬,還都是老米教的。他什麼都好,只是酗酒。那晚上他又喝高了,結果回到房間倒頭就睡,房門也忘了關——等第二天一早我去叫醒他,發現他已經……」
沫蟬轉開眼楮,心因為疼痛而沉靜下來。
「對不起杰克,我知道這樣的回憶會讓你痛苦,可是請你還是詳細一點告訴我︰當時老米是什麼情形?」
「我已經看不出他的面容。」杰克痛楚地望向沫蟬,「他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肉,幾乎已經都被啃光。血紅的殘肉之下露出森森的白骨,臉上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一雙眼球——凸出在臉骨上,眼皮都沒有了,那麼絕望地瞪著,死不瞑目。」
沫蟬伸手扶住杰克手臂,「對不起……」
「沒事。」杰克聳肩笑笑,「當初警方來查看,還有鄰居們問起,我早已不知重復過多少遍對他們描述。」
沫蟬想了想,「杰克,你後來去看過心理醫生麼?」
「嘿,拜托……」杰克恢復原來的陽光笑容,伸拳輕輕擂了沫蟬一下,「這不是你們東方人會說的話,反倒像我們該問的話——我听說,你們東方人都不看心理醫生的,而且很抗拒對外人敞開心扉。」
沫蟬握拳,「找揍麼?」
杰克大笑,「好了,又是我錯了。不過我倒是蠻驚訝,你看見老鼠嚇得不行,可是說到更恐怖的人命案,你反倒這樣冷靜。這就是你們東方人的特點麼?喜歡處亂不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