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日子,重蓮總是會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在那個圍了竹籬笆的小院里,外婆抱著她一搖一搖,她能夠清楚地看到外婆面上的皺褶,像一朵朵綻開的小雛菊。
她依偎在外婆的懷里,枕著那溫暖清冽的花草清香,耳邊听著熟悉的童謠,在一陣舒緩而又輕柔的節拍中沉沉睡去。
再睜開眼時,還能听到屋外落雨的聲音,透過窗欞的縫隙向外望去,雨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沿著屋檐一顆顆滑落。
重蓮閉眼,睜開,再閉上,再睜開,直到重復了三次之後,她才低低地嘆了一聲。
將手伸出被窩,五短的指頭,瘦弱得緊,全然沒有她幼時手背上那種小小的肉窩,但卻是只再正常不過的小孩手。
她如夢境一般穿越了時光,只是這里,卻沒有她的外婆。
重蓮坐起了身,只覺得眼楮干澀地疼,她不禁用手揉了揉,不遠處透亮的窗紙上映出了兩個人影,她清楚地听見屋外傳來的對話。
劉媽媽瞥了一眼屋里頭,早已經哭紅的眼眶腫成了櫻桃一般,連嗓音都帶著嘶啞,「可憐見的,如今太太剛走,若是咱們姑娘也沒了,那我這把老骨頭還留著干什麼?」
「媽媽別氣,」紅英撫了撫劉媽媽的背,也跟著抹了淚,「姑娘吉人天相,太太也會保佑她的!」
「這都一天一夜沒醒了,大夫說再等上一晚,若是還緩不過這口氣來,便只能等著發喪了……」
說到這里,劉媽媽又抽泣了起來,哽咽道︰「太太也是命苦,如今好不容易兒女雙全,竟然也這樣撒手走了,也不怕姑娘和少爺留在府里被那個狐狸精欺負!」
劉媽媽話到最後,甚至還隱隱有一絲咬牙切齒的憤恨!
「媽媽是糊涂了,這種話怎麼說得?!」
紅英緊張地四處張望了一陣,見著沒有其他人,這才撫了撫胸,道︰「如今府里遍布著柳姨娘的眼線,老爺如今只听她的話,她若尋你個不是發落了,今後還有誰和我一同守著姑娘和少爺?」
劉媽媽頗為不甘地咬了咬牙,嗓音卻是明顯壓低了幾分,但那心底的憤恨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若不是柳姨娘這個女人進了門,太太也不會被生生地熬死!」
「哎喲媽媽,這話只能爛在肚子里!」
紅英急急地去捂了劉媽媽的嘴,明明只是個十二三歲的丫環,卻比管事的劉媽媽還要沉穩精明幾分。
倆人的聲音漸漸低了去,重蓮听了一陣,便又沉沉地閉上了眼,疲倦地靠在了軟緞縫制的羽枕上,身上搭一層薄薄的芙蓉錦蠶絲被,身子一側,眼淚又無聲地滑落。
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若是她的記憶沒有模糊,她真正應該躺著的地方應該是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病房,接受那一次又一次堪比折磨的化療,雖然她並不想要這樣活著,卻又在朋友親人無聲的期待中一次一次地熬了過去。
可就算這樣,她的生命也不可能得到多久地延長,只不過是痛苦地活一天算一天罷了。
躺在病床上時,她甚至軟弱地想過,就這樣去了吧,說不定她能夠直達天國,見到疼愛她的外婆,甚至還可能見到因為意外去世而沒有留下多少印象的父母,這樣才能算作是一家團圓吧?
所以,那段日子她才常常夢到小時候的情景,那低矮的圍牆,那發黃的籬笆,那正堂中擺著的父母遺像,以及外婆那溫暖而又安心的懷抱。
來到這里,她是極不願意的。
腦海里的記憶是承載自另一個小女孩,她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誰才是這具身體的正主,或者哪一種經歷才是她的夢?
她究竟是靈魂穿越,還是前世奈何橋上忘了喝那一碗孟婆湯?
季重蓮,季府四老爺家的嫡出五姑娘,卻因為母親病死床前,在靈堂前哭了兩天,生生地昏厥了過去,七歲的小女孩能有多強的體力,竟然就這樣一病不起。
大夫也來診治過,但情況卻是不容樂觀,簡短來說,盡人事,听天命,但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甚至連她的乳娘劉媽媽的話語中似乎都透露出了一種絕望。
紅英與碧元是季重蓮的母親沈氏買來的丫環,如今一個照顧著她,一個照顧著她五歲大的弟弟季崇宇。
季重蓮的思緒到這里微微一滯,因為她感覺到床榻的角落里有什麼東西在動,使得這張紫檀木雕花的拔步床都晃動了一下,她立馬警覺地縮了腿,整個人帶著一點驚惶靠向了床頭,眼見著那一團東西緩緩動了起來,撩開了絲被的角,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小腿。
之所以說是小小腿,因為那腿竟然比她如今這七歲的身材還要瘦弱,只白女敕女敕的一截,仿若新鮮的藕臂。
「嗯……」
軟懦懦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掩蓋在了絲被之下,季重蓮心里松了口氣,一把撩開了絲被,只見著一個扎著總角的小男孩揉著惺忪的睡眼,緩緩地在床榻上坐直了。
「姐!」
季崇宇看見了季重蓮,眸中閃過一絲驚喜,忙不迭地從床角爬了過來,一把撲在季重蓮的懷里,低聲抽泣道︰「我夢見母親走了,姐姐也走了,以後就沒有人疼我了,嗚嗚……」
「宇哥兒!」
季重蓮嘆了口氣,看著自己細長的雙臂不自覺地展了開來將小小的人兒抱住,那種親人血脈相濃的感覺根本已經不用言說便化作一絲酸楚充盈在鼻間,讓她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淚來。
懷中的人兒不過五歲,卻沒有一般孩子的白胖模樣,瘦弱得就像她當年住在病房隔壁的那個小女孩,一把細骨嶙峋,看著便讓人心疼。
季家的孩子不該是這種模樣啊!
季家人世代為官,也算是丹陽的名門望族,季老太爺進士出身,兢兢業業一路攀爬至翰林院,如今是朝中再清貴不過的翰林學士。
按理說這樣的門第最重名聲,就算老太爺老夫人再溺愛四老爺季明宣,也斷斷容不下這等寵妾滅妻之事!
是的,寵妾滅妻,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氣憤與不恥!
整個季府的人都揣著明白當糊涂,四老爺季明宣如今的妾氏柳姨娘才是當年他青梅竹馬定了親的未婚妻,可天有不測風雲,柳大人獲罪全家流放。
到了這個地步,這門親事原本就應該這樣不了了之,季家甚至已經為季明宣另訂下了一門當戶對的姻緣。
可季明宣偏偏就上演了這一出痴情不改的戲碼,不惜千里尋佳人,在得知柳姨娘被賣為官奴時,又花重金買了回來,但季家人卻不容許柳姨娘這獲罪之身再擔正妻之名,只得退而求其次做了妾。
沈氏被大紅喜轎抬進季府之時,在外的柳姨娘卻與季明宣卻成就了洞房花燭夜,新人入門不過才三天的光景,這妾氏也被抬進了門來。
若不是季老夫人明白地說了一點,這妾室的孩子絕對不能生在正妻之前,季明宣是絕對不會踫沈氏一根汗毛的。
直到沈氏懷孕之後,季明宣便夜夜宿在柳姨娘屋中。
沈氏從此郁郁寡歡,第一個女兒出世沒多久便夭折了,那是季府按著輩份排的四姑娘。
更為諷刺的是,之後沈氏雖然再育,可生下的一對兒女竟然與柳姨娘的子女僅僅只差著月份,就像是掐指算過一般。
季重蓮生在六月,季紫薇隨即便在八月降生,而季崇宇生在二月,同年三月季崇天便也順利出世。
所以季府的人都知道,四房的五姑娘與六姑娘一般大小,四少爺與五少爺更是同年出生,所大的不過是月份罷了,卻足以看出當時的季明宣對柳姨娘有多疼愛,幾乎是在正妻完成了生兒育女之責後,柳姨娘便獨佔了四房的專寵,一時之間風頭無兩羨煞旁人。
沈氏卻是生來軟弱,不爭不奪,卻也將苦楚悶在了心里,積久成郁,終成不治。
也許沈氏這樣離開反倒是輕松了,不用再面對著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不用每每看著柳姨娘得意嘲諷的笑便心如刀戳,明明白白地提醒著她是佔了別人的丈夫,享了別人的福氣。
站在旁人的立場,季重蓮可以明白甚至體諒沈氏的苦,但作為她的女兒,卻是不能認同亦不能原諒她這份懦弱的性子,畢竟,她還有一對兒女,稚子何辜?
沈氏難道沒有想過,若是她離開了,七歲的女兒與五歲的兒子將來能依仗誰?
父親不疼不愛,姨娘專權跋扈,就連老太爺老夫人也因著沈氏那懦弱的性子而不大喜歡她生養的一雙兒女,他們姐弟將來的日子必定舉步維艱。
「姐!」
頭頂有著浸涼的濕意,季崇宇抬起一雙朦朧的淚眼看向季重蓮,五歲的孩子已經極會看人臉色,他輕輕地扯了扯季重蓮的衣袖,強自收了淚意,綻開一抹笑來,「我不哭了,姐姐是不是就不會同母親一樣不理我了?」
他們都說母親死了,死意味著什麼,五歲的季崇宇並不知道,只是當他看著母親躺在那木頭櫃子里時,他怎麼樣也搖不醒她,那個時候,他才感到了一絲惶恐。
他看著父親清冷淡漠的眼神,似乎連多看母親一眼都覺得糟心。
他見著柳姨娘唇邊隱隱露出的一抹笑意,讓他止不住遍體生寒。
他們都好可怕,母親不在了,只有姐姐疼他!
所以,季崇宇從靈堂跑了出來,悄悄地窩在了季重蓮的被窩里,至少這里還有一絲溫暖是屬于他的。
「是……」
季重蓮一把抹干了淚眼,緊緊地抱著季崇宇,「姐姐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小女孩暗暗咬緊了牙,眸中重新燃起一抹熠熠的光亮,不管未來艱險,不管前途未卜,只要他們姐弟同心,再大的困難也能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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