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站在苑內最寬廣的那口湖泊邊上,粼粼的波光映照在他墨色的錦袍上,就像披了一層五彩的霞光,他長久地沉默著,突然,腳尖一挑,勾起一塊碎石便向前踢了出去。
石塊落水,讓原本一平如鏡的湖面泛起了層層波紋,原本棲在湖面上的飛鳥撲騰了一下紛紛驚翅而飛,盤旋在天空中發出莫明的驚啼。
身後有腳步聲輕輕靠近,裴衍只是抿緊了唇,不發一言。
「阿衍!」
裴氏緩緩走近,藕荷色的裙擺在身後搖晃,裙尾上點綴的珍珠好像落下的雪片堆疊在了一起,折射出一片溫潤的光芒,她面上含著淡淡的笑意,一手輕輕搭在了裴衍的肩上。
「姐姐,是我拖累了你!」
裴衍轉過身來,目光有些黯沉,細看而去,那深不見底的幽潭中竟然跳躍著莫明的火光,看著讓人有些有心驚。
「談什麼拖累不拖累。」
裴氏笑著擺了擺手,「不過一個族長之位,你覺得姐姐看得上眼嗎?」
陸氏的眼皮子畢竟太窄了,這些宅門里爭斗的伎倆她從小看到大,若是她真想要,陸氏又怎麼爭得過?
裴衍有些遲疑,「姐夫那里……」
「你姐夫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
說到季寧,裴氏不覺勾起了唇,目光掃向那寬廣的湖面,「既然嫁給了她,我就沒什麼好求的,只願這一生順遂平安,自由自在地做個富貴閑人!」
「姐姐,我將來定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裴衍扶住了裴氏的肩膀,極其認真地看著她。
裴氏一怔,忽而便笑了,一手拍在裴衍的手臂上,「難道姐姐現在過得不好嗎?你姐夫對我一心一意地疼愛著,還有兩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姐姐這輩子知足了。」
「不,姐姐!」
裴衍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目光中透出一抹讓人心驚的波濤,「總有一天,我會重回上京城,裴家不會永遠沒落的!」
「嗯。」
裴氏笑著點了點頭,「姐姐相信你!」
*
向季家提親,為了表示鄭重,裴氏親自走了一遭。
季老太太端著甜白瓷傲枝雪梅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卻在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端坐在一旁的裴氏。
一身緋紅錦緞的鳳尾長裙穿在裴氏身上,不僅不顯得張揚,反而帶出一絲內斂的華貴,如梅花映雪,清冷而孤傲,不愧是裴家出來的姑娘,季老太太暗自在心里點了點頭。
雖然裴家敗走上京,但那也只是過去,如今裴衍一躍而起,官拜四品,雖然只是一個武將,但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也令人不敢小覷。
或許,裴家真會再一次在朝堂中嶄露頭角!
「七太太這次來到咱們家,必是有事吧?」
季老太太目光掃過那堆疊在紅木案頭上的層層禮盒,裴氏帶著這樣的厚禮,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說來也有些不好意思。」
裴氏笑著點了點頭,但面色卻是極其鄭重,「咱們在丹陽住了這麼些年,我也沒來正式拜訪過老太太,老太太胸懷大度,可別在心里怪我!」
季老太太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裴家與季家本就沒什麼交情,裴氏不來拜見她是正理,若真來了,那便定是有事了。
「這次我來,其實……是代我弟弟來向五姑娘求親的!」
裴氏眸中笑意淺淺,面上的神情卻是極認真和鄭重,看得季老太太心頭一顫,手中的茶盞倏地便頓在了花梨木小幾上。
季家最近是走了什麼運道,先有周郁向季幽蘭提親,眼下裴衍竟然想要求娶季重蓮?
難不成真是季崇澤這一門喜事給帶來的好運道,若是這樣,那楊氏豈不是個旺家帶運的好媳婦?
一眨眼的功夫,季老太太已是心念電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是笑道︰「裴大人我也晃眼見過一面,的確是一表人才,人中龍鳳,只是我那五丫頭…。」
季老太太嘆了一聲,「這事也不瞞著七太太,前段日子我家五丫頭本已是準備許給了秦家那位探花郎,哪知中途出了些變故,這門親事才沒成…。五丫頭是我看著長大了,我是最見不得她受委屈,若是裴家……」
季老太太說到這里話語一頓,目光中卻是飽含著深意地望向了裴氏。
紙是包不住火的,若是等到裴家今後知道了這件事情再來嫌棄季重蓮,她還是要先說個明白的。
季老太太認真觀察著裴氏的表情變化,倘若她要流露出一刻的遲疑,這門婚事便沒有必要談下去了。
裴氏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化,嗓音輕柔,听在耳里是別樣的溫潤動听,「我與五姑娘早已相識,她的人品德行無一不佳,沒娶到五姑娘那是秦家人沒福分,我可是巴巴地想她做我的弟妹呢!」
季老太太點了點頭,唇角的笑容緩緩拉升,也許這門親事做得成!
又听裴氏繼續說道︰「我那弟弟從小雖然長在上京城里,卻不是個紈褲子弟,又因家中變故早早地離開了那里,性子里便多了幾分堅韌,原本他少年從軍我心里也擔憂著,可他能得燕王賞識步步高升,那也是他的福份,老太太若是還不放心,等下次我便帶上阿衍親自來給您瞧瞧?」
「好!好!」
季老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裴氏的話都說到了點子上,她哪有不滿意的道理。
長在上京城,那便是說裴衍出自名門望族家世良好,可就算那樣也沒養成個紈褲的性子,說明他潔身自好又識禮守規矩,雖然裴家出了變故,也只是時運不濟,眼下裴衍不是又憑自己的能力打拼出來了嗎?
少年心性又經過那樣的一番磨礪,可比一般的人要更加沉穩內斂,年歲上不過長了季重蓮七歲,倒也不算太大。
季老太太感嘆了一聲,若是裴父仍舊還是朝堂中那個執掌風雲的權臣,怕是裴衍如今早已經娶妻生子,又哪里輪得到他們季家?
裴家與季家的遭遇有些相似,所以季老太太便有些同病相連的感覺,又見裴氏氣度不凡,心里早已經生出了好感。
「這事……你母親可知道?」
季老太太似是想起了什麼,又轉頭看向裴氏。
家里的親事論理說應該長輩出面,裴衍卻是求了姐姐來,那裴母又在其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母親如今還在彭澤的老宅子里呆著,自從父親那事後她便一直深居簡出,阿衍也算是跟著我長大的,所以這事便由我出面說和,但老太太放心,婚事說定了後我母親鐵定也是要來的。」
裴氏眼波婉轉,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是大氣的風範。
她這樣說道倒是無可挑剔,當年裴母帶著一雙兒女離京本也是不易,長姐如母,要說裴氏是看著裴衍長大的也不為過,如今裴母不在他們姐弟身邊,裴氏也是有資格為裴衍出面的。
*
這邊裴氏放下提親的禮物離開後才沒多久,季芙蓉便像一陣風似地卷進了翡翠潭來,驚得季重蓮手中的帳本「啪」地一聲掉翻在了地上。
一旁的采秋忙彎身拾了起來,又吹了吹上面的灰塵,這才重新放在了季重蓮的面前。
「五妹妹,出事了!」
季芙蓉剛剛站定,還來不及喘口氣,那聲音听起來都有幾分尖細。
「瞧大姐姐你慌得,是出什麼事了?」
季重蓮一揮手,采秋便退了下去。
「五妹妹,有人來給你提親了!」
季芙蓉一把握住了季重蓮的手,滿臉的緊張,再沒有初次听到謝娘子給季幽蘭提親的那股興奮和歡喜勁。
「啊?」
季重蓮心中「咯 」一聲,臉上一下便紅了。
為她提親……該不會是裴衍吧?
這是早在預料之中的事,可此刻她卻歡喜不起來,因為季幽蘭還沒有找到呢。
這個三姐姐也不知道是走的哪里,分出去好幾撥人沿路尋找她,竟是沒有一撥人找到了,當然也不能停下,只有繼續尋找。
可時間拖得越久,便越讓人擔心,她真怕季幽蘭會遇到什麼不測。
季芙蓉卻是來回地轉著走,絲毫沒有留意到季重蓮的異樣,只是自顧自地說道︰「你知道來提親的人是誰嗎?竟是本家的七太太裴氏,她是為她弟弟前來求娶你!」
「喔!」
季重蓮只是應了一聲,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她的思緒早已經游移到那些尋找季幽蘭的人給她送回的消息上,究竟有沒有什麼地方,是她所遺漏了的?
季芙蓉轉身瞪了季重蓮一眼,雙手扶住她的雙肩輕搖了起來,「就是那個裴衍啊!在廣福寺時我曾見過他一面,那模樣……那模樣雖也是不差的,可那感覺卻是像一塊冰,冷冷的眼神,足以將人給凍死……他還很凶!」
季芙蓉似在回想起多年前的一面之緣,她也只是湊巧看見了裴衍,那時他正將一個逮住的賊人反手扔在了地上,看也不看一眼便一腳踏了上去,十五歲的少年表情漠然而冷酷,仿佛他腳下踩著的不是一個生生的活人,而是一只任人踐踏的螞蟻,痛得那人「嗷嗷」直叫,他卻仍然面無表情。
當時她的心里便對裴衍生出了一股畏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一回想起來便只記得那雙讓她冷到骨髓里的眼楮,讓人不寒而栗!
「嗯,他的確很凶!」
季重蓮回過神來,見著季芙蓉臉上焦急的神色,也跟著點了點頭。
如果裴衍不凶悍一些,那麼到了西北那塊惡狼之地,怕是早被人啃得骨頭渣都不剩下了。
「所以,五妹妹千萬不要答應嫁給他!」
季芙蓉神情認真地看向季重蓮,似乎在求得她的一個保證。
季重蓮只覺得嘴角抽了抽,季芙蓉這是什麼邏輯,怎麼對待她與季幽蘭的婚事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反應,她是該慶幸還是悲哀?
「這事……還要看老太太怎麼說。」
季重蓮撇過了頭去,卻沒有正面回答季芙蓉這個問題,不免讓她心中有幾分失望。
季芙蓉緊緊地抿著唇,轉頭望了望四周,最後才踱步到窗邊的軟榻上坐了下來,她的目光看著窗外,茫然得全然沒有焦距,整個人透著一股詭異的沉靜。
季重蓮默了默,也跟著走了過去坐在季芙蓉身旁,牽起她的手,輕聲問道︰「大姐姐,你到底是怎麼了?」
季芙蓉這段日子是有些反常了,關心別人多過關心自己,好像還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季重蓮都有些不適應了。
季芙蓉怔了怔,目光落在倆人交握的手上,不知怎麼的便覺得鼻頭一酸,「啪嗒」一聲便落下淚來。
「大姐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那滴淚水落在季重蓮的手背上,她只覺得心里一陣滾燙,手忙腳亂地抽出腰間的絹帕給季芙蓉擦著眼淚。
「我不知道,我最近腦袋里亂得很……」
季芙蓉搖晃著腦袋,整個人的神智顯得有些迷亂,季重蓮看著心驚,忙一把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大姐姐,這是在家里,我們都在你身邊,沒事的,你不要亂想……」
「五妹妹……」
季芙蓉咬了咬唇,淚水又無聲地滑落。
她在童家過得不快活,一點也不快活啊!
婆婆嫌棄她生不出孩子,總是拿冷眼看她,一副是他們季家高攀了東陽伯府的模樣,妯娌里隔三岔五地冷嘲熱諷,屋里的妾室姨娘們個個爭寵,天天在她面前吵來吵去,她看著都頭痛,童經年卻還怨她沒有管家的本事,將整個家弄得烏煙瘴氣的。
可天知道,她不是沒有本事,只是壓根不願搭理這些糟心事。
這個家她為什麼要管,管好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對童家,她沒有一點的歸宿感,呆在那空空的苑落里尤如坐牢一般地令人難受,甚至對著童經年她都有種作嘔的沖動。
一屋子的鶯鶯燕燕,不是婆婆塞進來的便是他自個兒看上的,甚至連妹妹房里的丫環都不放過,這種男人……她當初怎麼就和這種男人做成了夫妻?
墨菊也在她身邊勸過無數次,讓她想開些,等著春蘭生下孩子便抱在自個兒跟前養著,只要孩子平安長大,那就是她今後的依仗。
她懂的,這些道理她都懂,但心卻是放不開啊,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原本還有些豐腴的身子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她也不想的,但這種低落到絕望的感覺卻是漸漸填滿了她的心扉。
難道……這一生她都要這樣過嗎?
回到丹陽,她能夠喘上一口氣了,在童家人看不到的地方,她以為她能活得和從前一樣,她也努力在這樣做。
可是不行的,她的時間有限,她或許看不到兩個妹妹嫁人便又要返回上京城了,所以她急迫起來,急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大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會好多了……」
感覺到背上有濕濡的淚水浸了進來,季重蓮眼眶倏地泛紅,心里是一陣止不住地酸澀。
雖然季芙蓉回到家里什麼都不說,可她怎麼看不出她的委屈呢?
從前那麼驕傲的大姐姐,那麼意氣風發光芒四射,如今在童家熬成了什麼模樣?
有些話,她想說出口的,這句話在心里忍了又忍,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勸和不勸離,季老太太定然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即使對童家早生了怨尤,也沒有對季芙蓉提過這樣的話。
女子嫁了人,自然就希望婚姻長長久久地過一輩子,被休的女子要麼是尋了死,要麼是被娘家接回來,可那也是受盡了白眼讓整個家族也跟著蒙羞。
好听一點的和離,可和離的女人還有什麼前途?
再嫁嗎?
或許那又是一個不能預見的深坑,再到絕望、心死,看著自己年華老去,枯萎凋零,就這樣孤獨寂寞地走完一生?
听著季芙蓉壓抑的輕泣漸漸響了起來,最後竟是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季重蓮只能一邊勸說一邊安慰,像是在哄著孩子一般看著她哭累了,漸漸倒在自己的懷中睡著了。
墨菊守在門外,听到了季芙蓉的哭泣聲,她也跟著掉淚,這些年她家女乃女乃也過得太苦了,如今能夠將這份苦處給倒出來,她心里也寬慰了不少。
她只盼著季芙蓉在丹陽養好了身子,再把這心放寬一寬,今後再回到上京城里也不怕那幫牛鬼蛇神繼續折騰了。
*
裴氏來提親的當天,季老太太便告訴了季重蓮這事,知道自己孫女是個有主見的,老太太便也不瞞著她。
「明天七太太便要帶他來給我見見,你到時也順便瞧瞧合不合心意,總要你自己看了滿意才行。」
季老太太這樣說著,含笑看向季重蓮,倒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扭捏了一陣,便低聲應道︰「全憑祖母做主!」
看來季老太太也沒反對的意思,那麼最後只要她點頭了,這婚事就算是定了,季重蓮沒想到這般順遂,心里不由松了口氣。
「听說大丫頭今兒個在你那里哭過了?」
季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水,看也沒看季重蓮一眼。
「是。」
季重蓮心中一跳,季老太太可真是眼觀四路耳听八風,這宅子里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眼楮。
「那丫頭心里苦著,也不願意給外人說道,你多多陪陪她也是好的。」
季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倒是想將季芙蓉留在身邊,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次留她在丹陽呆了許多時日也是破例了,就算這樣回到婆家也不免被人說道,可老太太也只能顧到眼前了,再多的她也管不了。
「大姐姐……」
季重蓮看了一眼季老太太的臉色,猶豫著說道︰「大姐姐真地就要這樣在童家呆上一輩子嗎?」
季老太太詫異地看了季重蓮一眼,斂容豎眉道︰「不能這樣還能怎麼樣?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想也不想要!」
「祖母教訓的是。」
季重蓮咬唇應了一聲,垂下了目光。
祖孫倆的話外之音大家心里都明白,季重蓮早知道老太太心中不會贊成,但還是提了出來,果然便遭到了駁斥,她不禁有些泄氣。
季芙蓉如今已是這般模樣了,難道當真要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才來後悔嗎?
這個時代的女人自我保護觀念也就是這樣薄弱的,誰也不想驚世駭俗,惹來世人不屑和鄙視的目光。
也許是覺得剛才自己的口氣過于重了,見著季重蓮頹然的模樣,季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緩聲道︰「咱們女人啊,嫁人就是一輩子,所以眼光一定要準,像你大伯母這般目光短淺,那一輩子也就毀了……你大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老太太說到這里話音一頓,眸色漸漸低沉了下來,只覺得難過和心痛。
她雖然不忍心見著季芙蓉如今的這副光景,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又听得老太太道︰「還好春蘭如今有了身孕,希望她一舉得男,到時候你大姐姐將這孩子養在身邊,未來也算有了依仗!」
「是。」
季重蓮跟著點了點頭,到了這個地步,她已經不知道再說什麼了,只要季芙蓉呆在這里一天,她就盡可能地讓她覺得開心和快樂吧!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
第二日,裴氏姐弟一早便來到了季家,裴氏倒是直接一頂小轎進了二門,外院的管事還特地去通知了四老爺季明宣。
當時季明宣正窩在柳姨娘的被窩里,听著外間有丫環稟報說裴大人來訪,請他出去待客,他一時之間還有懵懂,轉了個身,繼續將柳姨娘攬在了懷里。
「老爺,裴大人可是本家七太太嫡親的弟弟?」
柳姨娘卻是多長了個心眼,見著季明宣還有些迷糊的模樣,小手順著往下一滑,提住關鍵那處一捏一揉,季明宣一個激零立馬清醒了過來,唇角卻是噘著一抹壞笑,嘴便要往柳姨娘臉上湊去。
「老爺快別鬧了!」
柳姨娘笑著躲了開去,卻是正經道︰「那裴大人听說可是升了正四品的官員,您還不快去看看!」
自從那次因著季紫薇的事與季明宣鬧得個不歡而散之後,季明宣可是連著十天都沒上她屋里呆過。
柳姨娘痛定思痛,知道這種關鍵的時候尤其不能失了季明宣的寵愛,又怕其他狐狸精趁機會鑽了空子,這才使了法子又將季明宣給哄了回來,用盡了渾身解數,終于是留住了他的腳步。
季明宣腦中一個激零,猛然直起了身來,他突然想起來柳姨娘口中那個裴大人是何許人也,是那個氣勢沉穩卻又有如刀鋒一般的男子,「裴衍!」
柳姨娘想了想,點頭道;「好似叫做裴衍!」
「快,快替我更衣!」
季明宣這下覺全醒了,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又四處找自己的衣服。
柳姨娘也跟著披衣起身,好在屋里燒了火碳,季明宣那一身赤膊也不覺得太冷,見他正拿了昨日有些皺巴巴的衣服往身上套,柳姨娘忙道︰「老爺,換身干淨的衣服吧,婢妾立馬替你取來!」
「說得對!」
季明宣點了點頭,實在是這身衣服確實也皺了,見客太不妥當。
柳姨娘在折枝花卉的黃花梨木衣櫃里拿出一套簇新的褐紅色錦袍,給季明宣穿戴一新,又喚來丫環洗梳一番,含笑將季明宣給送了出去。
她轉頭就對著丫環水靈吩咐道︰「找個機會出去看看那裴大人到底找老爺是為了什麼事!」
「是。」
水靈應了一聲,也不敢多言,收拾了東西立馬便退了下去。
柳姨娘重新坐回了床榻上,拉過淺杏色繡芙蓉錦的棉被便蓋在了身上,她平躺而下,腦中思緒卻是轉個不停。
前段日子季崇澤成親,便有裴衍與周郁前來道賀,這對季家人來說可是意外之喜。
之後她又听說那周郁竟然向季幽蘭提親,真正是太沒天理了!
季幽蘭是庶出的庶出不說,如今更算是商戶之女,臉上還毀了容的,這周郁是不了解情況,還是腦袋被門給夾了,這樣的女人他也敢娶?
幸好季幽蘭如今不在了,季家對外雖說是去養病了,但到底還有些風聲走漏了出來,算這丫頭識相,知道自己不配做這知縣夫人,巴巴地便將位子給空了出來。
柳姨娘正在琢磨著,要怎麼樣才能安排一次機會,讓周郁見見季紫薇,指不定他見到了自己如花貌美的女兒,心里便會對季幽蘭敬而遠之了。
若是周郁肯娶季紫薇,那自然就能退了秦子都那方的親事,大不了賠些銀子,她還有些壓箱底的寶貝,好歹也能排上用場。
雖然知縣不比探花郎,但到底正室要好過做妾,柳姨娘是一門心思為季紫薇打算,這腦袋都恨不得削尖了去。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想辦法讓季老太太解了她們母女的禁足令才是,為著這件事情,她已經沒少在季明宣面前討好賣乖了,只是季明宣一時半會還不敢去觸老太太的霉頭,只說這事要徐徐圖之,急不得!
想到這事,柳姨娘不由又咬緊了牙。
都是季重蓮壞事,若不是她搞出這麼多的ど蛾子,她與季紫薇又怎麼會吃這般多的苦頭?
不過裴衍親自來為季崇澤道賀本就是蹊蹺了,怎地如今還來季家拜會,柳姨娘直覺里這其中定有什麼事,她又出不了苑子,只能在屋里安心地等著水靈打探來的消息。
*
季明宣走到外院的大廳時,裴衍已經安然在座,若不是他不方便突兀地與裴氏一同進到內院,此刻怕是已經坐在季老太太的宣宜堂了。
「裴大人,什麼風又把您給吹來了?」
季明宣人還未踏進門檻,便已經笑著招呼了一聲,裴衍可是和他同輩份的,雖然年紀尚輕,但那官職便讓人不敢小覷。
「四老爺。」
裴衍面色冷凝地坐著,在目光望向季明宣時松了松,他起身微微拱了拱手,說話也不拐彎,直言道︰「今日裴某前來是為了與五姑娘的婚事,還要勞煩四老爺將裴某引到老太太苑里細談。」
季明宣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有一刻他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衍說的是什麼,他與五姑娘的婚事……那不就是他的女兒季重蓮?
意識到這一點,季明宣的眼楮都瞪大了,裴衍要娶他的女兒?
「裴大人……你是開玩笑的吧?」
季明宣滿臉地不可置信,連聲音都有些打顫了。
「裴某從不說笑。」
裴衍卻是一臉地不苟言笑,說出的話也夠酷。
「這……好,那裴大人請隨在下來。」
季明宣強自穩定了心神,回過頭帶路時都不由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這一路走,他就一路在想,裴衍要娶他女兒,那他不就成了裴衍的岳父?
這本來還是屬于同一輩份的,但若是裴衍娶了季重蓮,便生生地比他矮了一截?
沒相到送走了個探花郎,卻反而迎來了個指揮僉事,他這是走了什麼好運?!
季明宣從初時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邊走一邊歡喜,唇角的笑容大大地咧了開來,竟然主動停下了腳步,等著裴衍走近,這才和他套起了近乎。
什麼「好女婿」、「賢婿」等等,拍馬溜須的話語張口便來,甚至還不用打草稿,一張臉都笑成了朵花。
裴衍的表情雖然冷淡,卻還是極認真地在听季明宣說道,神態間倒似有那麼一絲恭敬。
水靈躲在不遠處看著這樣的情景,心頭暗自顫了顫,雖然柳姨娘母女離開的這三年,季家的奴婢僕佣大半都是以季重蓮馬首是瞻,但水靈也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是一味地幫助柳姨娘,而是選擇對她自己最好的前程。
裴衍與季明宣一路的對話她听了七七八八,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計較,轉頭便向碧幽閣跑了去。
宣宜堂的正屋里,季老太太與裴氏相談正歡,季重蓮在一旁作陪,好歹這次她不用躲在屏風後面了,老太太允許她正大光明地見上裴衍一面,以此來確定自己的心意。
有那麼多長輩看著,就算最後成不了這事,裴衍也算是季重蓮的長輩之一,說出來也是不礙事的。
季明宣笑著將裴衍請了進來,季重蓮在目光瞄見那黑色衣袍時,人已經站了起來,微微垂下了目光,待感覺到那道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之時,她整顆心已是跳個不停,雙手不自覺地捻緊了衣擺。
「老太太!」
季明宣先向季老太太行了禮,轉眼看見了裴氏,不由笑道︰「七太太竟然也在。」
裴衍路上說起此刻裴氏已經在季老太太屋中候著,所以不用多猜,即使季明宣沒見過裴氏的面,這一打眼也能喚出名來,那份親切熱絡勁看在季重蓮眼中她都止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裴氏起身行了一禮,唇角始終帶著大方得體的笑意,「四老爺好!」
「老太太,這便是阿衍了!」
裴氏拉過裴衍,邁步到季老太太跟前。
雖然季明宣是季重蓮的生父,但明顯能夠為她婚事做主的人非季老太太莫屬。
「見過老太太!」
裴衍躬身行了一禮,這禮數可比見季明宣時要客氣周到了許多。
季老太太「嗯」了一聲,抬手道︰「快坐下吧,不必客氣!」
季重蓮心思一動,老太太這口氣分明已是帶了三分喜歡,但由于秦子都的前車之鑒,怕還有些遲疑罷了。
裴衍這才撩了衣袍,端坐在裴氏下首,季老太太也認真地打量起他來。
裴衍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撐在膝上人坐得筆直,墨色的長袍穿在他身上顯得干練而沉穩,眉眼清俊,五官端正,唇角輕抿透著隱隱的堅毅,看起來倒不像是個浮夸的人,目光雖然冷了些,卻有種堅韌和讓人信服的力量。
季老太太自認還是有看人的眼光,但上次在秦子都這件事上卻是老來失蹄,讓她一下子對自己的判斷有些不確定了。
但初次見到裴衍,老太太對他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
「五丫頭,還不來見過裴大人!」
季老太太的目光轉向了季重蓮,唇角透著股隱隱的笑意。
「是。」
季重蓮輕輕應了一聲,向前走了幾步,等立定在裴衍三步遠的地方,看清了他墨色衣袍下那雙刻線雲紋的方頭靴時,方才盈盈一拜,嗓音清麗悅耳,雖然含著一分羞怯,但動作間卻是落落大方,「見過裴大人!」
「五姑娘不必多禮!」
裴衍心中升騰起了一抹笑意,面色不變地站了起來,一手負後,一手向前虛扶了一把,季重蓮順勢而起。
他們這樣正式的見面怕還是第一次吧,謹守著規矩和禮儀,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容不得一點逾越,他還是第一次見她這般溫順乖巧,就像一只小綿羊,而不是暗藏著利爪的小野貓。
季重蓮只覺得掌心都在冒汗,但心里卻是那樣的歡愉,她抬頭飛快地瞄了裴衍一眼,這人的唇梢眼角分明都是化不開的笑意,一雙眸子牢牢地盯著她,長長的睫毛忽然就眨了眨,眸中閃過一抹狡黠的笑意。
季重蓮嗔了他一眼,快步地退了回去。
因季重蓮是背對著季老太太,所以老太太和季明宣都沒有看清楚她的表情。
裴氏在一旁卻是看得分明,唇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
季重蓮與裴衍不是第一次見面的,這樣熟稔和歡喜的神情只在他們倆人中間默默交流著,連她都不能插進分毫。
看著看著,她心中便升起了一股欣慰之情,她的弟弟也終于有了成家立室的一天。
季老太太牽了季重蓮的手,眼神對她示意了一番,季重蓮自然會意,又掃了一眼裴衍那方,含著羞怯地點了點頭。
也是季老太太開明,若是放在別的人家,怎麼會允許未嫁的姑娘出面來相看未來的夫君,老太太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今先讓季重蓮過過眼,接下來的事情她才好跟著辦,不然她一頭熱地扎進去,最後又出了那等子事,不就是白忙活了一場。
接下來的時間,季重蓮便自動地退了出去,她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婚事怎麼定怎麼辦怎麼商議著進行便不是她該涉足的了。
只是在步出宣宜堂時,那道含著熱力的目光卻還是追隨了而來,季重蓮只覺得耳根子一熱,步伐亦發快了起來。
*
季重蓮帶著采秋回到翡翠潭時,唇角的笑意都沒有化開。
季老太太對裴衍是滿意的,又加上她點了頭,這門婚事該是水到渠成了。
不過季明宣那股子殷勤勁略微讓她有些反感,但人性如此她也改變不了,只希望裴衍不要覺得心里厭煩了才是。
「姑娘,您回來了!」
剛一跨進房門,碧元便迎了上來,一雙眼楮微微泛紅,看向季重蓮的神情透著幾分委屈。
季重蓮笑容一斂,對身後的采秋點了點頭,她便知機地退了出去。
季重蓮撩了珠簾進了內室,坐在梳妝台前,伸手便拔下了頭上的發簪,碧元見狀忙上前來為她打散了頭發,拿起台前的梳子一下一下地順著。
「可是想明白了?」
季重蓮面無表情,只淡淡地問了一聲,聲音輕得像飄浮在天邊的雲朵。
碧元怔了怔,咬唇道︰「婢子明白了。」
這一段日子,因為碧元與采秋掐得厲害,又自己醒悟不過來,季重蓮便命她到莊子上冷靜幾天,這丫頭含著淚水離開,只是心中仍舊十分地不甘,她是不明白她錯在了哪里,為什麼季重蓮對她疏遠了,如今反而親近了采秋?
「是真地想明白了,還是只是敷衍我?」
季重蓮的目光透過銅鏡看向了碧元,帶著一抹洞悉人心的犀利光芒,碧元忍不住顫了顫,頭垂得更低了。
「如今離你出嫁已經不到兩個月了,你能在我的身邊呆多久,我有必要親近采秋,疏遠你嗎?」
季重蓮轉過頭來看向碧元,見那一雙發紅的眼楮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忍不住心中一軟,嘆聲道︰「你這丫頭,性子被我慣壞了,如今亦發不知道輕重了。」
「婢子錯了。」
碧元雙腿一軟便跪在了季重蓮跟前,卻是掩面輕泣了起來。
「林嬸子是個厲害的角色,雖然如今是在我手下做事,顧忌著我的顏面會厚待你幾分,但你這性子若是不改改,早晚要惹出事端來。」
季重蓮拉了碧元起身,指了指旁邊的小杌子,碧元會意地拉了過來坐著,抹掉了眼淚,仰頭看向季重蓮,「婢子知道小姐是為了婢子好。」
「采秋事事讓著你三分,你卻老是給她下絆子,別以為這些小動作我不知道,做人心胸要寬廣,要有容人的雅量,就因為我對采秋好了幾分,你就看不下去了?」
季重蓮挑起了眉,說到這話她都覺得好笑,這就是丫環們在主子跟前爭寵吧,她是個女主子尚且如此,那若是個男主子,真不知道這幾個丫環會不會打起來。
「是,婢子知錯了。」
碧元微微紅了臉,她是有些小心眼了,可季重蓮對她好了那麼多年,突然便對別人好了,她只是一時之間有些不習慣,有些不能接受罷了。
「別的話我也不多說,跟著我這麼多年,你這丫頭也該長長心眼了。」
季重蓮一指點在碧元的額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雖然我也覺得林樓好,但這人是會隨著環境和形勢而改變的,你的婚姻也要你自己去經營,若是讓林嬸子對你挑不出錯來,林樓又對你敬愛有佳,他們誰還會沒事找事往你們小倆口屋里塞人去?等著你再生下了孩子,便能好好過一輩子了。」
碧元抬起頭來,驚訝地看向季重蓮,原來她家姑娘已經為她想得那麼長遠了,虧她還只顧著眼前的利益而爭強斗氣,她的眼界果然是短淺得可憐。
可一細想季重蓮話中的意思,碧元也禁不住臉紅了,她家姑娘不還沒出嫁嗎,竟然就將這些事情想得那麼透徹了。
「婢子知道了,今後再也不會為了這些事情捻酸吃醋,回頭婢子便找采秋道歉去,剩下的兩個來月,定要盡心盡力地侍候姑娘!」
碧元滑下了小杌子,跪在地上實實在在地給季重蓮磕了個頭。
季重蓮也沒攔著,看著碧元埋下去的烏黑頭頂,她忍不住呼出一口長氣來,她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未來如何便要看碧元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