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頭頂上星辰還未曾退去,一輪殘月仍舊高掛天際。
山里的夜晚總是會起霧,迷蒙的霧氣四處彌漫,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在霧氣中穿行,他的目標是正中央的那片大棚。
走到門前,他的嘴巴牽動了幾下,默念了幾句咒文,手里畫了個符,就要穿門而入。
「周大夫,這麼深更半夜的,你來這里干什麼?」迷霧中突然響起了謝小玉的聲音。
那個偷偷模模的家伙正是忠義堂的左軍師,此刻他一臉尷尬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咳嗽了一聲說道︰「我睡不著,所以隨便走走。」
「那里面是我們養雞的地方,又臭又髒,你想散步也沒必要跑到里面去吧?現在又是半夜,你把雞吵醒了的話,它們亂叫起來,其他人還能睡覺嗎?」
謝小玉說話不怎麼客氣。
他本來想和忠義堂保持一種不遠不近的關系,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做不到。
十二天前,老礦頭、大叔、蘇明成和忠義堂的人去了城里,唯獨這位軍師沒皮沒臉地要求留下。
因為對方好意來通報消息,所以他沒好意思拒絕,沒想到接下來麻煩就沒斷過,這個人有事沒事就找那群傻小子聊天,千方百計套他們的話,還老是東張西望,對大棚、靈眼石洞這類要緊地方特別感興趣。
周大夫顯然也知道謝小玉對他越來越不滿,他也厭倦了這種捉迷藏一樣的把戲。
「明說了吧,這幾天下來我已經發現了,你們養的這些雞不簡單,雞肉里面沒有一點毒素,就算評不上一等,至少也是兩三等,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麼養出這些雞的?」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搪塞。
「憑什麼告訴你?」謝小玉沒興趣再保持表面上的客氣了。
「我們想買下你那套方法,價碼任你開。」周大夫非常清楚這件事的意義,絕對比一個煉丹師的價值更高。
丹藥不是人人能吃的,也不是天天都要,吃飯就不同了,每個人都離不開。
在天寶州想要干淨食材,要麼去五千里外的外海捕撈,不說其中的凶險,來回的路程就很長,不可能用普通漁船,只能用飛天船,代價大,收獲卻不多。要麼梳理出一塊靈田來,這就需要一條靈脈,開闢出來的田畝也有限。
「憑什麼賣給你們?」謝小玉仍舊是那句話,然後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們離開已經有十二天了,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他們來了之後,把東西放下,你們全都可以走人了。」
「這是要逐客?」周大夫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我們好心好意來通風報信,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
謝小玉哈哈一笑,然後一臉鄙夷地說道︰「看,偽君子的嘴臉露出來了,表面上急公好義,實際上是有目地來的,想要別人報答還不夠,最好是別人有什麼,就讓你們拿什麼。」
朝著地上啐了一口,謝小玉繼續罵道︰「和你們比起來,我更喜歡信樂堂,那是一幫小人,他們得了消息,只會拿來和我做交易,兩邊漫天開價就地還錢,要是談不攏,他們立刻拍走人。你們不一樣,先把消息說出來,似乎沒想過什麼好處,私底下卻把自己當做是救命恩人,認定對方就應該結草餃環,把所有的東西都獻出來。」
「你……你……」周大夫氣得雙手發抖,偏偏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因為他們確實是這樣想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為什麼我明知道安陽劉家在背後搞鬼,仍舊打算接受征召。」謝小玉干脆有什麼說什麼了︰「我不想接受你們的‘好意’。」
這話說得很決絕,點明了他不承認什麼救命之恩,忠義堂只是通風報信罷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周大夫想要反駁,但是話到了嘴邊,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底氣不足。
官府上上下下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土蠻開始聚集。沒有忠義堂通風報信,信樂堂頂多晚幾天也會跑過來。
早幾天和晚幾天,根本沒什麼區別。
「你們不會認為我像大叔那麼傻吧?用一部殘缺得離譜的功法換走一支七寶紫芝,還讓大叔感恩戴德了二十多年。」謝小玉不無譏諷地說道。
周大夫心頭一驚,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麼李光宗對他們不冷不熱,而且去了一趟忠義堂,卻沒有絲毫回歸堂口的意思?
原本他們都認為李光宗攀上了高枝,變得目中無人,卻沒想是當年那件事的後遺癥。
他當然不覺得當年做錯了,普通人在修士的眼里只是螻蟻,普通幫眾在他們眼里也只是小卒,對方拿過來的東西叫「供奉」,他們拿出去的東西叫「賞賜」,根本不可能對等。
問題是一只螻蟻,一個小卒突然變成了和他們平起平坐的人……
周大夫拱了拱手,垂頭喪氣地走了。
謝小玉卻不能走,他還得在這里守著,那個人逗留一天,他就要守一天。
……
天亮了,謝小玉松了口氣,這種防賊的日子已經讓他厭倦了。
白天的時候,老白,長叔和超叔三個人會盯著那位周大夫,他們不是天寶州的人,以前沒得過忠義堂的好處,不像李嬸那樣抹不開面子,也不像二子、二子媳婦和戲子那樣畏懼忠義堂的勢力,又不像那群小子缺乏閱歷。
「小哥,你昨天晚上又吃獨食。」李金寶大大咧咧地走了過來。
昨晚閑著沒事,謝小玉進棚子里面抓了一只雞出來,給自己做了一盤爆炒雞片,他殺雞拔毛不覺得麻煩,卻不喜歡刷鍋洗碗,這是男人的通病。
「我值了一晚上的夜,容易嗎?換你來試試。」謝小玉一瞪眼。
李金寶心領神會地朝著周大夫住的石室看了一眼。
這小子一開始對周大夫沒什麼惡感,但是被套了幾次話,回去之後被老娘、二子媳婦和他姐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被老白、超叔嘮叨了好幾次,從那以後看到這位大夫,就像看到瘟神一樣。
「俺爹今兒個應該回來了吧?」李金寶抬頭看著天空,他現在也巴不得姓周的早點滾蛋。
「差不多。」謝小玉琢磨著也就這兩天了。
「俺爹回來之後,是不是俺們都能有一件法器?」李金寶兩眼發亮。
謝小玉一陣愕然,他現在才明白這個家伙盼著自己老爹回來,居然是為了法器,實在是個不孝的兒子。
之前蘇舵主離開的時候,他將那些豪豬刺拿了出來,讓蘇舵主帶去信樂堂煉成法器。
「哪有那麼快,煉一件法器少說要半個月,恐怕要等到出發之前,那些法器才能打造完工。」謝小玉有意打擊一下這個傻小子。
「這麼久啊!」李金寶的臉垮了下來。
「我說過好幾遍,那里的東西比法器更好。」謝小玉指了指遠處的凹地打趣道,那是蘇明成養蠱的地方。
李金寶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俺討厭蟲子,俺們都討厭蟲子,俺姐也說了,俺如果敢養蟲子,她就不再做飯給俺吃。」
「討厭也得養。」謝小玉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再怎麼苦練,短時間里面也練不出什麼名堂,反倒是學會施蠱,可以增加不少戰力。想從戰場上活著回來,想以後繼續跟著我學東西,就給我乖乖听話。」
「俺听你的。」李金寶立刻答道︰「只要能學東西,讓俺做什麼都行。」
突然他笑嘻嘻地湊了上來問道︰「小哥,這十多天,你只讓俺們練突刺,俺明白這是打根基,不過現在時間緊,你總要教俺們兩手絕活吧?」
「你爹不是還沒回來嗎?我不想教兩次。」謝小玉早就有計劃了,他連教什麼都已經有了。
「等俺爹啊。」李金寶說不出話來。
傻小子垂頭喪氣地走了。
洗臉,漱口,吃過早飯,一群小子拎著長刺開始練「突刺。」
他們的練法與眾不同,九個人圍成一圈,中間豎著一根桿子,桿子上用細繩拴著九個拳頭大小的木球,紅橙黃綠青藍紫黑白,顏色全都不同,每顆木球代表一個人。他們必須護住代表自己的那顆彩球,還要刺中別的球。而且他們不只是站著刺,還要坐著刺,躺著刺,趴著刺,滾著刺,跳著刺,跑著刺……
修士練武技要比一般的武者強得多,因為他們能夠真氣外放,可以凌空攝物,也可以鎖定目標。才十二天的時間,這幾個人已經練得像模像樣了,他們或是直取目標,或是斜戳一槍,把別人全都擋開,或是幾個人聯手,一個人主攻,其他人防守。
李金寶不愧是大叔的兒子,手中一根長刺舞動如飛,一個人擋住了三五個人的夾擊。
當然他的那顆球也是最慘的,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小孔,都快成馬蜂窩了。
這一練就是一個上午。
眼看就要到中午了,遠處傳來了「呼呼呼呼」的風輪卷動的聲音。
這聲音太熟悉了。
眾人再也沒心思做任何事,全都停下手,聚集到降落點那邊。
遠處的雲層下,一個黑影正朝著這邊而來。
那是飛天船。
飛天船越來越近,然後開始降落。
船上的人很多,大叔、老礦頭、蘇舵主都在,旁邊還跟著一大堆人。
船一停穩,大叔第一個跳了下來,他的兩只手各提著一個籮筐,里面滿滿地放著很多東西。
「小哥,東西全都要來了,你給看看,能不能用?我不懂這個。」
籮筐裝著的全都是納物袋,每個袋子里面都放著一套神行甲馬。只要將這東西系在腳上,就可以日行千里。
「小兄弟,我這邊的東西也都已經準備好了。」跟在大叔後面下來的是算命先生,在他的身後,一群忠義堂的成員抬著一筐筐的藥材從船上下來。
「閣下太自說自話了吧?我有說過要這麼多藥材嗎?」謝小玉現在對這幫人一點都沒客氣的意思。
「東西都運來了,總不好再運回去吧?不如放在這里,你有興趣就開上一爐,沒興趣就放在一邊。」算命先生說話倒也客氣。
不過謝小玉絕對不會上當,他讓周大夫留下了,就已經嘗盡了苦頭,不可能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為什麼不能運回去?當初說好了數量,清單上也寫得明明白白,你弄了這麼多藥材來,那是你們的事,我絕對不會收下。如果你們覺得不舒服,不想做這筆交易也行,反正能夠提供藥材的不止忠義堂一家。」謝小玉把話說得很死。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人群後面的周大夫,他想請周大夫幫忙說兩句好話,他原本以為十幾天下來,周大夫肯定已經和謝小玉打成一片。
也怪不得他會這麼想。
在他看來,謝小玉能夠和李光宗這樣的泥腿子結交,又能夠和蘇明成這樣的旁門左道化敵為友,肯定很好相處。他們是天門弟子,正道中人,不管怎麼說都比旁門左道強,應該更容易結交。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蘇明成是拿《劍符真解》開道,給了謝小玉一份天大的機緣,這才得了認可。而且蘇明成根本不是旁門左道出身,反倒是玄門正宗傳人,根腳遠比借助功德修行的天門弟子要硬。
所以當他看到周大夫無奈奈何地在那里搖頭,頓時傻眼了。
眼珠一轉,這位算命先生立刻有了措詞,他連忙說道︰「全都運回去就不必了,小兄弟之前不是煉成了解毒丹嗎?那東西是常用之物,你不如多煉幾爐,我們同樣用藥材來換。」
謝小玉微微皺了皺眉頭。
剛才他只是討厭對方自說自話,並沒往深處去想,此刻他多少有些明白了,對方帶這麼多藥材多來的意圖。
他執意響應征召,決定上戰場,所以忠義堂不看好他,認為此行凶多吉少,所以只想最後利用他一把,能煉幾爐丹,就煉幾爐丹。
明白過來的他,心中頗為惱怒,上戰場之前的這段日子非常寶貴,他有很多東西要準備,還要盡可能把實力提升上去,
以前忠義堂只是心懷不善,現在可以說是惡意了。
謝小玉暗自決定,以後有機會要給忠義堂一點顏色看看。
不過惱怒的同時,他也有一些想法。
上戰場,肯定需要補氣補血的丹藥,也需要治療內傷外傷,上戰場之前的這段日子,為了讓所有的人加快修煉速度,還需要一些輔助修煉的丹藥。
藥材可以從信樂堂弄,但是丹方就不同了。信樂堂也有丹方,不過很一般。
忠義堂藏有太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丹爐,而且那張養護經脈的丹方也不簡單,養護經脈只是其中一個用途,它還有洗毛伐髓、易筋換脈之效,絕對是練氣六重之前最好的丹藥。完全可以和門派里面發的朱玉丹相媲美。
這樣的丹爐,這樣的丹方,只可能是得了某個煉丹大師的遺物。
「煉丹可以,不過我沒興趣煉同一種丹藥,而且我要為不久之後的戰事做準備,所以我會另外開幾張藥材清單,當然你們也可以提供更好的丹方,煉出來的丹藥一人一半。」謝小玉用了一手拋磚引玉。
煉丹師有一套規矩,如果丹方是煉丹師的,為了保證丹方不會外泄,開列的材料清單肯定會多幾樣藥材,份量也不成比例。因為很大一部分藥材並沒有用到,所以煉丹師拿出來的丹藥就很少。提供藥材的一方會很虧。如果不想吃虧,就只能自己提供丹方,煉丹師會發誓不傳出去,甚至連徒弟都不教。
身為天門弟子,算命先生自然知道這里面的奧妙,他想了半天,最後點頭道︰「也好,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也不急于這一時。」
他說這話言不由衷,卻也沒別的辦法。
「老周,你還是留下了幫忙吧。」算命先生朝著周大夫說道。
後者剛要點頭,就听到謝小玉怒道︰「不行,你們如果留人,交易全部取消。」
「這就不對了,既然這是交易,而且煉出丹來你我一人一半,總要留個見證,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問題,規矩就是這樣。」算命先生也開始斤斤計較起來。
他說的規矩確有其事,不過煉丹師地位極高,也就難免心高氣傲,如果真得有人拿規矩說事,很多煉丹師只會拍走人。
他這是漫天要價,並不真得想讓大夫盯著謝小玉煉丹,只求能夠讓大夫留下來。
「你們帶著藥材走吧,這筆生意不做也罷。這十二天來,我已經煩透了,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天門名為正派,行善天下,廣積功德,私底下做的卻是買賣情報的勾當,各大門派的子弟在出外行走之前,都會被告誡,絕對不能和天門眾人為伍,我以前還不信,現在信了,你這位師弟不但對我的煉丹之法感興趣,對飼育靈禽的方法感興趣,甚至還對輔助修煉的陣法,對靈洞的布置感興趣,天門意欲何為?」
謝小玉一下子扯過一面大旗,而且說話沒有一點轉圜的余地。
算命先生被噎得滿臉漲紅,周大夫在一旁也說不出話來。忠義堂的人早就不耐煩了,想跳出來幫忙,卻也被這番話堵了回去。
這涉及到門派之爭,還涉及到大門派對天門的看法,更涉及到大門派對自家秘密的控制。
算命先生和大夫臉色鐵青,但是他們沒辦法反駁,也沒底氣反駁,天門確實在暗中買賣情報,這是公開的秘密,他們倆對謝小玉手里的東西也確實有企圖,一半是為了忠義堂,一半也是為了天門。
但是這話不能說,也不敢說,一旦說出口,立刻會招來滅頂之災。
謝小玉的身份讓他們倆發怵,就連他們的堂主都忌憚異常。
大門派不會為了一個流放的弟子出頭,可一旦知道門下的弟子遭到脅迫,泄露了門派的秘密,他們絕對會派人過來,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全部殺掉。這樣的事在天寶州至少發生過五起。
三十年前,臨海城就有一個幫派因為這個原因被滅掉,那血腥的一幕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小老兒受教。」算命先生退了回去,他已經不敢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