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齡為了方千顏的生辰在宮內準備了三天,他讓人把宮內所有能找到的宮燈都找了出來,足有一千多盞,然後這些宮燈被或掛或擺在宮內的各個角落,他要給方千顏一個驚喜,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驚喜。
那天晚上,當太陽尚未西沉,月亮已經初升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人把宮燈全點亮。
隨著夜色一點點變暗,宮燈的燈光亮起,宮內的人,無論是太監、宮女,還是先帝的妃嬪,都不由得紛紛走出房間,驚喜地看著面前那一大片由宮燈組成的奇景——
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燈光璀璨明亮、相映成輝,似是天上的繁星墜落人間,碎成星河。
唐世齡找到那盞方千顏指定想要的宮燈,將它放在手邊,坐在追雲殿的院子中,默默等候。
燈光耀眼,照在他心中都是暖暖的一片,他望著這盞宮燈,想起很多以前的舊事。想起了方千顏剛剛入宮時兩個人的劍拔弩張、勢不兩立,想起後來她舉著這盞宮燈陪著自己在母後的寢宮前守靈,想起她說要離宮時自己的千般不舍、萬般不願,更想起在綺夢居初夜時兩人的青澀纏綿。
她是他心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溫暖之源,如果他的人生真的是一場錯誤,那麼方千顏就是這場錯誤中唯一的正確。
他那麼熾熱地愛著她,不顧一切地愛著,像飛蛾撲火般願意燃燒自己,是因為他相信她也是如這樣一般無條件地愛著他。
這種甜蜜,幾乎是讓他可以拿江山來換。
與唐川的決戰,他想過,最終無非是輸贏兩字,他當然不見得一定會贏,如果是敗了,縱然一死,他相信千顏必然會陪著他一起死,或者兩人流浪他鄉,但有彼此取暖,縱使落拓了,焉知不是一種愉快的解月兌?再不用給自己背負著奪權的枷鎖活著。
他東想西想,想了好久,忽然覺得天色已經很晚,叫過太監來問時辰,才知道竟然接近子時了,許多宮燈中的蠟燭因為耐不住這麼長時間的燃燒都已經紛紛熄滅,他怕方千顏來時那宮燈都熄滅了,看不到壯麗的美景,所以又吩咐下去,無論如何要找替代的蠟燭,把宮燈再度點燃,一盞都不許滅。
可是,縱然那燈火搖曳、燭花爆堆,方千顏還是沒有現身。
直到清晨,已經熬紅眼楮的唐世齡忍無可忍、等無可等的跑去綺夢居找她,以為她出了意外,結果卻真是「意外」——方千顏正和一群花娘及客人醉倒在一樓的大廳里。
男男女女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難免有衣冠不整。
他冷著臉進去,徑自走到身穿紫衣的她面前,彎下腰,將她抱在懷中。
剛要上樓,就听到她口中喃喃念著,「張公子,再喝一杯好了……」
他積郁了整整一夜的情緒在此刻驟然爆發出來,將她往旁邊的凳子上一放,抽開一個花娘的腰帶,手臂一抖,真氣貫注,狠狠抽向睡在四周的其他人,嘴里喊著,「都起來!賓出去!」
醉得很深的人也禁不住疼痛的剌激,一個個紛紛申吟著爬起來,完全不了解情況的被他打得向四周爬散,驚呼著、怒喊著,而唐世齡的怒火中燒大發雷霆也終于驚醒了宿醉的方千顏。
她揉著眼努力看清眼前的形勢,連忙一把抱住他,叫道︰「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在做什麼,還讓不讓奴家開店?」
「奴家?」唐世齡臉色鐵青地質問︰「這是妳和哪個情郎說話時的口氣?妳忘了昨晚是什麼日子嗎?」
「昨晚?」她扶著因為宿醉而依舊疼痛的腦袋,瞪著眼楮喃念,「大概是初八?」
唐世齡對旁邊剛剛爬起來的一個花娘說道︰「去取一盆冷水來,給妳們姑女乃女乃醒醒酒!」
花娘嚇得也不敢應聲,立刻跑掉。
唐世齡見旁人都躲著他,自己去旁邊的桌上找了一壺還沒有喝完的殘茶,打開茶壺蓋,從頭到腳兜頭倒下去,將方千顏淋了一身。
方千顏呆呆地看著他,也不知道要反抗,就像落湯雞似的傻站在那兒。
他咬著牙說︰「等妳酒醒了,再來見我!」
方千顏酒醉失約這件事,讓兩個人的關系又陷入冰海很久。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得到消息,「姑女乃女乃,您听說了嗎?攝政王被抓了!」
大清早就得到這個驚爆消息,讓她既出乎意料,心中又早有準備,只是她依舊追問︰「幾時的事兒?」
「據說是剛才,太子從禁宮調了兵馬,圍住攝政王府,將王爺和在唐王府的王妃都帶走了,京中許多大臣家門前都有兵馬出現……天哪,太子和攝政王怎麼會對上頭的?」
方千顏默默思量片刻,說道︰「今晚綺夢居關門,京中局勢可能要亂兩天,也不會有什麼客人上門了。」
關了綺夢居的門,她又去了皇宮一趟。
皇宮宮門前,跪倒了一眾文武群臣,足有七、八十人,每個人都要求見太子,為攝政王求情。
方千顏趕到時,正听到有個年長的老臣在那里痛哭流涕地說︰「攝政王這些年為了詔河鞠躬盡瘁,為何會遭此橫禍?太子殿下一定是听了小人讒言,才會有此決定,老臣等人絕不能見詔河忠良被陷,請務必轉告殿下,請他放了攝政王,否則我等願意一頭撞死在這里!」
方千顏看著一名小太監走出來,鄭重其事地對那老臣說道︰「太子殿下有令,無論是誰,凡是給唐川求情的,一律按同黨罪論處!若有一心求死者,殿下會賜三尺白綾成全!」
霎時哭聲四起,有人在那里喊先帝,有人喊著說一定要見太子,一大群人亂成一團,同時從四面八方涌來上百名士兵,手持長槍,神情冷肅地站在周圍,似乎隨時就會爆發一場小辨模的沖突。
方千顏穿過人群,走向皇宮大門,守門的太監當然認得她,笑著鞠躬說道︰「方姑姑,您來了。」
「太子殿下現在在做什麼?方便見人嗎?」她忽然有點不想進宮了。
「殿下現在一個人在長春殿,吩咐下來,說是不想見人,不過方姑姑自然是不同的。」
她無可奈何,只好入宮去見他。
長春殿內,唐世齡負手而立,舉頭望著長春殿的匾額,神情中不見得意,卻有幾分蕭瑟,這份蕭瑟,讓只看到他背影的方千顏都不禁心頭一沈。
他心心念念要贏,想了上千個日日夜夜,等到真正贏的這一刻,他卻這樣落寞……
她走到他的背後,輕聲叫道︰「殿下……」
唐世齡听到她的聲音,卻沒有回頭,只悵然地問︰「千顏,我算是贏了嗎?」
「殿下……應該是贏了吧?」
「應該……」他回過頭,盯著她,「妳也覺得本太子贏得太簡單、太容易了,反而像是一場夢吧?」
「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將唐川留在手中,不要急著發落,看他還有什麼後招。」
「他的後招應該就是他兒子了。」唐世齡咬著唇,「我已經得到消息,他派了人馬去重華鎮找他兒子,不過本太子也有應對之策,我就在這京中等著,看唐雲晞幾時能進京來與我當面對決。」
「唐川都不是殿下的對手,他兒子又算得了什麼?」她柔聲說道,「靈兒那邊就交給我來對付好了。」
「妳?」他的眼中竟露出一絲鄙夷似的懷疑,「妳舍得?」
「當然。」她答得斬釘截鐵。
此時,一名太監滿頭大汗地跑來,顫聲說道︰「殿下,有兩位吏部的大人剛才在宮門口……撞頭死了。」
方千顏一顫,回想著剛才皇宮門前的一片混亂,她知道死亡是這場兩人戰役中不可避免的事,只是這樣的犧牲未免太輕率了……
唐世齡此時懶洋洋地說道︰「誰撞頭死了,就通知他家人前來收尸,如果還有想和他一起死的,本太子都成全。傳話下去,本太子給他們一炷香的時間,想一起為攝政王殉職的,本太子有的是白綾毒酒,隨他們自選,保證讓他們能死得痛快!」
太監被堵得不敢再問,悄悄轉身去宣令。
方千顏問道︰「殿下見過攝政王了嗎?他的情緒……還好嗎?」
「本太子現在不想見他。」唐世齡面無表情地說,「本太子要等到抓到他兒子之後,再一起審訊這對父子。如今,他一定知道我在全力緝捕唐雲晞,他會擔心、會焦慮、會牽腸掛肚、會坐臥不寧、寢食難安,一想到這里……」他唇角上揚,「我就覺得十幾年的積郁彷佛都在今朝可以一吐為快!」
「那……可以讓奴婢見見他嗎?」
唐世齡帶著一絲警覺地看著她,「妳見他做什麼?」
方千顏嫣然笑道︰「總要去打探一下敵人的虛實,更何況,他先後兩次給了奴婢氣受,如今他成了階下囚,奴婢總要去幸災樂禍一下。如今他也許正心中憋屈、火冒三丈無處發泄,這時候的他,最能說出一些心里話,不是嗎?」
唐世齡沉吟許久,說道︰「好吧,妳去見他,他被關在宮里的天牢中。只是妳不要和他太過糾纏,他這個人最喜歡故作姿態,且好為人師,無論他再怎麼威脅妳,妳都該知道那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是。」她屈膝告退。
唐世齡忽然又喊了她一聲,「千顏。」
她回過頭,「殿下還有什麼事吩咐?」
唐世齡凝視她許久,嘴唇嚅了嚅,「我……不怪妳了。」
她一震,霎時明白他的意思,忽然鼻頭一酸,一時間心頭有些淒然。
她垂下眼瞼,輕聲道︰「謝殿下寬懷雅量,改日奴婢再向殿下大禮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