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千顏要店小二送來了一盆清水,這客棧的梳妝台前也有一面銅鏡,而且磨得很是光滑,可以看到她如花美貌。
也好,一會兒的鬼樣子,不會被唐世齡看到。
當初在京中,她已經料定自己的結局,唐世齡要給她慶祝生辰的那一夜,她去找過唐川私談,她知道唐川有好多話想說卻沒有說出口,與其吞吞吐吐,不如她上門去問。
但是她從唐川口中听到的卻是更令她震驚的一些事,原來唐川之所以在與唐世齡的爭斗中不戰而降,是另有打算……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她方千顏的打算是什麼?
那一夜,她放棄去宮中與唐世齡歡慶,回到綺夢居,她知道他會等不及來找她,所以故意演個喝得酩酊大醉、風流糜爛的樣子給他看,只為把他氣走,讓他對她的人失望,對他們的情死了心,只要他不再全心全意地在乎她,那她日後的離開就不會讓他心碎絕望。
只是,臨走前他那一聲長長的呼喊卻似是帶著椎心泣血一般的疼痛,讓她幾乎駐足回頭,可是……還有回頭的路嗎……
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幽幽笑語,「行了,好歹做了二十多年的美女了,老天爺也算是對我公平,反正這條命都已不要了,還要這張臉做什麼?」
她拔下頭上的一根簪子,長發立即如瀑布般披瀉而下。那簪子是純金打造的,在燈光下顯得熠熠生輝,簪子的一頭有一朵玉質的玉蘭花,而另一頭尖銳得彷佛隨時可以刺破眉睫。
她的心,從未這樣安定過,並不恐懼驚惶,也不會為自己哀婉嘆息,因為今夜之後,她的生命也許會比這金簪上的玉蘭還要脆弱不堪,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預知自己的死亡?她願意好好珍惜這難得的安寧,願意再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然後把這個容貌留在心里。
她是個愛美的女子,無論是在宮中,還是在綺夢居,她總是被人贊美著,她心中多少也有些虛榮,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著以前被萬千寵愛的日子,她不禁笑了。
以前的種種如今想來像過往雲煙……
她握著金簪,看了一眼簪尖,將其抵在右側的面頰上,用力向下一劃,一條長長的血痕沿著簪子的走勢呈現出來,血珠立刻泛出傷口滴落下來,殷紅了地面的青磚。她並沒有因為疼痛而停手,而是迅速又在臉上劃下第二道傷口,與第一處傷口疊成一個斜斜的十字,兩處傷口重疊的部分,已經血肉模糊,皮膚外翻,形成恐怖的傷口。
但就在她準備劃下第三道的時候,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緊接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如風闖入,一把抱住她的肩膀手臂,大聲說道︰「方姊姊,妳不能這樣對待自己!」
她驚呆住,沒有防備之下,手腕被人擒拿穴位,金簪已經握不住了,叮當一聲落在地上,她雙臂用力將身後人震開,自己旋身躍起,轉身去看,那站在她身後,一臉憂心忡忡的人竟然是靈兒?!
同時正從門外走進來,神情嚴肅的那名少年是唐雲晞。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她呆呆地看著兩人,心中閃過這一個多月來听說的消息︰唐川被太子放了,但唐川還留在京中。
那唐雲晞就沒有留在他父王身邊,而是和靈兒一起又到江湖上去浪跡天涯了?可是怎麼會這麼巧,在這里偶遇?又怎麼會被他們發現自己的行蹤?
她茫然之時,靈兒已經飛快地從自己的身上模出一瓶藥粉,按住她的肩膀就往她臉上倒,「妳忍著疼,這藥止血最好!」
藥粉灑上去,霎時有一股劇痛從臉上的傷口漫開,這疼痛終于驚醒了方千顏,她一把將靈兒推開,低聲說道︰「我不要妳治傷,你們若是路過,就離我遠遠的。想我在京中之時也算是幫過你們,所以你們不要來找我麻煩!」
唐雲晞踱步到她面前,清澈的眼楮停在她臉上的傷口處,輕聲問道︰「方姑娘是真心喜歡太子殿下嗎?」
方千顏轉過身,冷冷道︰「與你何干?」
「方姑娘可知道因為您突然不辭而別,太子憂心如焚,他這個人向來剛愎自用,清高自傲,可是為了您……他不惜放低身段來求我。」
方千顏的肩膀似是顫抖了一下,聲音努力保持平靜,「雲晞公子何必編這種謊言呢?殿下就算是死也不肯去求你,再說,你又怎麼知道我會來這里?」
靈兒不悅地拉過唐雲晞,從他懷中扯出一封信,塞給方千顏,「妳看看,這是不是太子殿下的親筆信?他命人快馬送到東方世家,求雲晞去找妳。兩位藩王遇害,太子斷定是妳做的,他在信中說,無論如何要妳平安回去!若是看到妳,便要告訴妳,他知道錯了,求妳不要就這樣放棄他!」
方千顏閉緊雙眼,不願意看那信上的任何一個字。
她不願意相信,唐世齡是何等心高氣傲,怎麼會向敵人低下頭?而且是為了她這樣一個身分卑微的人……
其實她也知道唐世齡必然會四處找她,但是她沒想到唐世齡會求她不要放棄他。
她何曾願意放棄他?十年的相知相守、十年的嬉笑怒罵,他們早已如親人一般……不,其實遠勝于親人,她所有生命中的興衰榮辱、喜怒哀樂,都維系在他的身上,她願意為了他犧牲生命,要換取的不就是他的平安、他的榮耀,她不是要放棄他,她是要成全他……
驀然間,她返身就往門口沖,唐雲晞身形一晃,快如閃電擋在門口,黑眸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她,「姑娘要去哪里?刺殺勤王嗎?」
方千顏抬起眼,盯著他,「此事與小王爺無關,請讓開!」
唐雲晞神情堅定,「姑娘可知道妳自以為是的為太子殿下鏟除異己,其實是在為太子到處樹敵。」
方千顏哼道︰「我不懂小王爺的話。」
「姑娘固然是一片好心,但那幾位被害藩王的屬下已經蠢蠢欲動,誓言要為自己的王爺報仇,此時勤王只要登高一呼,必然就能得到眾人的擁戴,轉頭來對付太子……」
「他們不能。」方千顏一字一頓,「他們手中並沒有虎符,只要敢聯合造反,就坐實死罪!」
「方姑娘是自恃有虎符在手,所以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嗎?」唐雲晞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父王已經告訴我了,他在獄中時曾告知姑娘虎符所藏之地,事後他回府,發現虎符已經不見了,顯然就在姑娘手上。」
方千顏逼問一句,「那唐川是否曾經告訴過小王爺,為何在太子下令抓他時,他願意不戰而降?」
唐雲晞猶豫了一下,「雖然不曾說清楚,但是……父王應該是念及對先帝的舊情和承諾……」
「你父王是存心要拿所有人的性命來練就太子殿下的冷血無情!」方千顏咬著牙道,面對屋內的兩人錯愕的表情,她接著冷冷一笑,「我曾經私下單獨去見過他,在他被抓之前,我問過他,到底要對太子的人生有什麼樣的計劃,他越是按兵不動,就說明他越是心中有數。
「最後他向我坦誠,因為五大藩王私下早有串通,詔河難免面臨一場浩劫,以他之力並非不能平息眾怒,而是他知道,太子恨不得他死,那五大藩王則是太子仰仗依賴的唯一靠山,他願意成全太子,讓太子真正明白,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他認定的那條路,並非是對的,但如果當面和太子說,太子必然不听,所以……總要付出鮮血的代價和犧牲,才能讓太子清醒!」
唐雲晞皺眉,「妳的意思是,這後面的一切都早已在我父王意料之中,所以他才會坐視自己被關入天牢,坐視太子聯合五大藩王推翻自己,坐視妳拿走虎符刺殺藩王們……」
「他心中計算到哪一步,我並不清楚,但攝政王倒台之後,藩王會聯合逼宮,這是毋庸置疑的。勤王這些年養精蓄銳,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說起來,他和攝政王之間,和太子之間,還有一段化解不開的深仇。」
她將當年唐世齡殺死勤王世子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當年我和太子編造一個謊言,企圖嫁禍給攝政王,但攝政王威脅說會將我當代罪羔羊交出去,迫不得已,我只好找了一個流浪漢冒充凶手畏罪自殺。
「可這個障眼法,瞞不過攝政王,也未必能瞞得過勤王,只是勤王自己心中也必然明白,他當年是沒有能力和攝政王對抗,只好裝傻離開,可一旦他想明白了,殺子之恨,要他怎麼能忍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