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像看白痴一樣,道︰「居士听說過碧城閬苑嗎?」阿呆點頭。老僧道︰「既然听過,那你一定知道碧城山是何等的地方。號稱通仙之所在。饒是如此,當年碧城高人y 向本寺求一小截‘舍利定魂香’,可遍尋碧城所藏,竟沒有一物可換。最終,他們以派中密不外傳的‘十二曲仙陣’陣譜原本加上‘雨過河源劍法’中最j ng妙的七招,才易得一寸三分長的舍利定魂香。你憑什麼來換?」說著,老僧伸出左手小指,似在比劃碧城換走定魂香的長短,又似在比劃阿呆的見識。
阿呆撓了撓頭,覺得這幫和尚著實是一群傻鳥。武功陣圖有什麼好的,居然被他們看作是能和舍利定魂香等價的寶貝。真傻!于是,決定再忽悠一下老僧︰「咱們佛門不是最講因果緣分嗎?天下至大者緣,你看我和你們這麼有緣分,討一點香灰也不行嗎?」
老僧翻了翻白眼,氣的白眉幾y 揚起︰「這種事兒能看緣分嗎?你以為這是收徒弟、娶媳婦?」
阿呆無賴道︰「你們要是不送我,就是拆了十座廟!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我要用這些香灰做成一個香囊兒,送給我媳婦兒當彩禮!」
老僧更加憤怒,冷笑道︰「真以為和尚們都久避塵世,不知行情嗎?小僧倒要看看,誰家的閨女值得起這個!」
阿呆道︰「沈重陽家的!」趁老僧一陣失神之際,阿呆接著道︰「你這麼說也不對!無論是誰家的閨女,只要你愛她,她就是這世間最珍貴稀有無與倫比的,一點舍利香灰算得了什麼?就算是為她橫眉冷對萬夫指,俯首甘為老婆迷、葬送生命、z y u也是值得的。」末了,他還高屋建瓴的補充了一句︰「看你這個小氣樣,一看就是沒談過戀愛的!」
老僧被阿呆沒頭沒腦的訓斥了一番,有心抗辯「你才沒談過戀愛」,又怕失了體統,于是不準備再與他糾纏。考慮到阿呆好歹也算個客人,也不好不理他,只得轉移話題︰「這舍利定魂香乃我佛門至寶,蘇居士只聞氣味兒便能辨識出來,想是曾見識過?」說話間,他本意只是閑聊,也不在意阿呆的反應,只顧埋頭前行。畢竟,那需要舉寺來迎的神秘人物,可要比阿呆重要上不少。
而阿呆,雖然對這個看起來檔次很高的貴客也很感興趣,但畢竟不如舍利香灰對他的誘惑大︰來人再怎麼高貴,也不可能嫁給自己當媳婦兒,就算肯嫁,自己還不肯娶呢!
一想起沈萱,他就格外亢奮,跟在老僧後面,喋喋不休的說起了自己是如何識得舍利定魂香的故事來。
「前一段時間,我借宿在武安侯府。看上了沈重陽的女兒沈家大小姐很快就被我獨特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此生非我不嫁呃,不過要說沈重陽這個人吧,武功倒也還馬馬虎虎,不算太差,就是為人忒勢力了些,愛顯擺。還愛自矜身份。真搞不懂他一個破侯爵,有啥可張揚的?除了養了一個好看的女兒!哎,對了,我還听說他還曾被人戴過綠帽子呢!居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八榮八恥’中第一條‘以珍惜愛情為榮,以欺負老婆為恥’他不知道麼!不怕老婆,你說還有沒有王法?他身為帝國高官,不但不以身作則的貫徹基本國策,個人生活作風還不檢點,居然還千方百計的阻撓我和他閨女的好事有一次,還差點打我!」
阿呆說起這位未來老丈人的壞話,口水沫子橫濺,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憤慨。而知客老僧卻好像對他吹牛的內容完全不感興趣,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只是在听到「沈重陽」這三個字的時候,腳步稍微一緩,耳朵稍微一豎。
「有一次被逼的緊了,沈重陽就帶我來到他的書房,煞有其事的從刀鞘夾層里取出一截一寸來長的香來」
老僧听到此節,遽然停步,回頭問道︰「然後呢?」
阿呆似乎仍在為老僧剛才的小氣而耿耿于懷,故意頓了頓,吊足了胃口之後,才接著道︰「我見這香通體血紅,隱隱還有血腥味透出,不像是什麼祥瑞的東西」剛說到這里,就被老僧近乎抓狂的打斷︰「你懂個這舍利定魂香之所以叫‘舍利’,乃是用得到聖僧坐化前自願逼出的心血煉制成的,好為後人留下無邊福澤。自古以來,得道的聖僧能有幾位?他們的心血,比之傳說中龍元鳳血麒麟丹也毫不遜s !難道在凡人眼中,只有‘招財進寶’這幾個大字才算祥瑞嗎?」
阿呆順著他的話道︰「既然這香這麼吉利,這麼有內涵,當定情信物最好了。況且,沈重陽也說了,如果我要向他們家提親,必須再搞到一截!」
老僧不置一詞,徑自拉著阿呆來到前方一座偏殿前駐足。殿名「功德殿」,門前立著一幅巨大的「功德榜」,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小字。阿呆定楮一看,都是曾向寺中募捐過巨額財物的施主名單。諸如「流雲帝國大皇帝陛下欽賜殊勛世襲一等伯爵劉法財(沈侯舊部)」、「流雲帝國大皇帝陛下欽封江左總督官巡撫關西王志堅(葉傅門生)」等等,無論官職高低、爵位大小,後面十有仈ji 都添了一個括弧,寫明與沈、葉二人的關系如何。更有甚者,竟然不厭絮繁的注上自己何r 曾于沈重陽府上做客,何r 曾得葉西靈一言之譽。看得阿呆瞠目結舌,啞言失笑。
只有榜單最上方並列了三個名字,簡簡單單,平凡無奇。用工整的小楷寫就︰「葉西靈布施南湖清茶二十斤、沈重陽布施雪蠶絲佛前供簾一掛、錢增布施紫金三十萬兩。」
阿呆看了一會,不禁索然無味。這寺的和尚極其不厚道,別人出錢出力,到頭來名字卻被懸在寺里供人恥笑。尤其是這位錢增,就不怕被都察院的人看到,辦他一個「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嗎?
而老僧卻意味深長的指著名單,對阿呆說︰「你看,這些人來寺里募捐祈福,都會捎帶著提起沈侯葉傅。世人多愚,沒有偶像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嗎?」
阿呆正s ,道︰「別人我不知。反正沒有沈重陽,就不會有他女兒。我的存在就起碼會少一半的意義。」
「那另外的一半呢?」
「追尋我從哪里來,探究我到何處去。」
「使人無面前之譽,不若使人無背後之毀。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
阿呆不解何意。老僧皺皺眉,道︰「我越來越煩你了。」
一聲洪亮悠長的梵鐘不知從何處悠悠響起,似乎未經空氣、耳朵的傳播,而是直接灌入心中。知客老僧神s 一凜,輕聲道︰「來了。」
阿呆皺了皺眉,對這鐘聲極為不滿。有道是敲鐘念經,愛听不听。哪有這般用玄功傳音,逼著人硬去听的?他雖練有封閉六識的功夫,可沒有事先提防,一門心思都在想著萱萱見到自己送的舍利香灰袋兒時的模樣。萱萱嬌媚的模樣剛在他腦海中凝聚,還不甚清晰,就被這霸王鐘一下給震沒了。頓時好不惱火。
正要循聲前去,看看這貴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卻見知客僧腳步遲疑,像是正準備回頭。不禁奇道︰「剛才你如投胎般著急,現在怎麼又慫了?」老僧一臉懊惱的看了阿呆一眼,不屑道︰「你好生不曉事兒,竟比我還像個和尚,恁地不通世故!若不是你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我必能在那人來之前趕到。他見我提前迎接,心中必然歡喜,說不定還能賞下些好處。若是半途而至,他道我是有意怠慢,縱不會遷怒與我,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好印象!」
阿呆撇嘴︰「那人來頭很大?」老僧道︰「和皇帝一樣大。」阿呆又道︰「那你除了知客,還兼任著寺里的重要職務?」老僧道︰「沒有。」「哦,那你也就是個門房。你見過哪個皇帝會在意一個門房?」
老僧訥訥不語,遲了片刻,突然怒道︰「就因為我是個門房,你才總是故意跟我抬杠?」
阿呆道︰「我只是想委婉的提醒你,您一個門房,憑什麼拒絕我要舍利香灰?」
老僧想了又想,終于一咬牙,似乎豁了出去,拉著阿呆道︰「眾生平等,豈是虛言?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這區區一門房,究竟在寺中地位如何!」
二人急行,頃刻已到正殿。轉過走廊,只見前方的廣場上一眾僧人站的整整齊齊,個個手持念珠,莊嚴肅穆。根據職司不同,各s 僧衣,俱都全新,絕不混雜。最前列是幾名中老年僧人,披著金絲描線大紅里子的袈裟,氣象更是非凡。正是大輪台寺的方丈和幾位首座。
阿呆一指最左邊那一排穿著青s 僧袍,垂首誦經的小沙彌,問道︰「不是眾生平等嗎?他們的衣服怎麼比方丈差那麼多!」
知客老僧小聲反駁︰「衣服無非表相,只入俗人眼。真正的高人豈會在意?」然後一指腦門︰「要說平等,你看我們全寺上下,發型都不是一樣的嗎?」說完,老僧便不再理會阿呆,昂首闊步,徑自走到僧陣的最前列。那幾位首座見他前來,竟是低頭合什施禮,微微錯開一步,為他在方丈身邊留出一個空位。
知客老僧似乎來的匆忙,忘記了換衣服。他穿著一身青灰s 麻布僧袍,早已洗的發白。然而,他站在那一列高僧中,卻是絲毫不顯扎眼。
因為他們的氣質風度是一樣的。
又等了片刻,不和諧的因素終于出現。山門前逐漸浮出一道模糊的身影。起初如隔霧看花一般,迷蒙虛幻,看不真切。他所過之處,空氣如水紋一樣蕩漾開來,再恢復平靜時,影跡便真實了一分。行到僧陣前時,終于化為一抹耀眼的白。
那是一個不像和尚的和尚。約莫二十來歲年紀,面s 白皙,眉清目秀鼻隆唇丹,頭皮剃的發亮,露出十二個血紅s 的戒疤。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身衣著。雖是僧服樣式,卻通身雪白,一塵不染,就連腳底那雙百納鞋也似乎要比葉西靈的白衣、沈重陽的雪蠶帕更加亮眼。
阿呆心中一動,腔子里劇疼。比第一次遇到沈萱時疼的還要厲害。倒不是因為這個高調的和尚讓他自慚形愧,而是他從這和尚身上嗅到了非同一般又似曾相識的氣息。
這氣息,如那夜停駐在南湖夜空中的紫s 閃電一樣,沒來由的吸引著他,令他躁動不安。
與此同時,舉寺僧眾俱合什施禮,齊呼︰「恭迎佛子降臨!」
天子是上天的兒子,皇子是皇帝的兒子,世子是王侯的兒子,私生子是背著老婆生的兒子,那佛子
阿呆心中納悶,百思不解,于是顧不得這莊嚴肅穆的環境,拉過一名青衣小沙彌的袖子,低聲問道︰「佛爺不都是單身麼?怎麼還有兒子?就算真有,也不能擺到台面上啊!」
這個小沙彌,天天穿青衣,所以像個愣頭青。很明顯,他剛參加工作不久,來之前也沒召開過全體會,他既不明白迎檢工作的重要x ng,也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音量。听到阿呆問出一個這麼白痴的問題,認為他是有意褻瀆佛威,忍不住大聲解釋道︰「施主此言差矣!漫說‘佛子’之謂,和‘仙子’同理,是對我教中德高道遠之人的敬稱,就算當真是佛祖的那也不該遮掩。須知佛輝普照世間,眾生平等,一視同仁。決不會因其不名而藏其身,因其不正而隱其姓我佛坦蕩磊落,因念化身之恩,尊孔雀大明王菩薩為‘佛母’,既有‘佛母’,何妨有‘佛子’?只消誠心皈依,你我即是佛子,佛子即是你我」
小沙彌天生的大嗓門,言辭極具感染力。說的眾僧回首側目,連帶著阿呆也成為眾僧眼中的焦點。阿呆被看的渾身不自在,忙打斷了仍y 高談闊論的小沙彌,不好意思的朝眾僧訕笑不已。
秋r 明淨的晨光已轉過寺檐,打在小沙彌的臉上。小沙彌似有一種「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氣概,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膽怯,依舊高梗著脖子。額頭上青筋繃出,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清晰。
于是更加令人恐懼。哪怕他說出的只是俗套的話題,而不是真正的真相。
佛子輕輕的咳了一聲,從袖中抽出一方白帕捂住了嘴。待到所有人將視線重新移回他身上時,他贊許的朝小沙彌頷首微笑,輕聲道︰「這位師弟言之有理。只有一點」
「雖然我佛視眾生平等,視萬物一體,但佛子只能是我,而不會是你們,更不可能是他!」他的手指指向了阿呆。「一個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的人,如何能代我佛行走世間?」
佛子的聲音也很輕,可見他所說的「大聲」並不是真正的大聲。那小沙彌嗓門夠大的了,卻依然不能成為佛子。
阿呆有些幽怨的瞅了知客老僧一眼,見他學著方丈的模樣,眯著眼楮垂著白眉,口中還嘀嘀咕咕的念叨著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經文,不由得火起。如果不是這個道貌岸然、尖酸小氣的老和尚非要帶自己來,自己也不會被推倒風口浪尖,還害了那個可愛的小沙彌。
正在這時,一只寄棲在參天古木上寒蟬突然不合時宜的亮了一嗓子。
阿呆望向古木,但見枝繁葉茂,哪里有什麼蟬跡?
白衣佛子的手中卻突然多了一枚黑亮的寒蟬。蟬身被佛子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拼命的撲打著翅膀,發出嗡嗡的輕微顫聲。
阿呆皺了皺眉,覺得佛子是在諷刺他。
果不其然,佛子仔細的端詳著指間那枚寒蟬,嘆道︰「世人詠蟬,‘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燻燻然自矜高潔。卻不知清露是虛,疏桐是虛,居高亦是虛。只有秋風是實。」
「一旦難尋清露飲,失卻疏桐棲,亦沒有高處可居之後,它也只能如蒼蠅一般,發出嗡嗡噪人之雜聲。」
那小沙彌耿直的可愛,憋了半晌,終于找到話頭,順桿子上爬,問道︰「師兄,那秋風如何是實?」
佛子一愕,方知這一句「師兄」乃是叫自己。微微一笑,扣指輕彈,將寒蟬送回古樹枝葉間。「因為秋風能救它。」說完,他又轉向阿呆,輕道︰「我叫秋風。」
附注︰本章回目剽竊自河北蒼岩山寺廟天王殿楹聯。原聯是「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意境之深遠,點對之j ng妙,遠勝什麼「人過大佛寺,寺佛大過人」之類的文字游戲。來歷也頗有意思,諸位可搜來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