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漸漸長大了一些,再也沒有哭過。直到太元十三年,那年我十二歲。沈飛,還記得那一天嗎?你哄著我帶你進宮,去胭脂池偷看宮女洗澡。」
沈飛道︰「十年前的往事,我哪里還記得?」
三皇子又飲下一盞酒,示意小廝給他滿上,淡淡道︰「十九年前的舊事尚且歷歷在目,偏偏就不記得十年前?你不是記不得,而是不想記。」
「你生在侯府,是沈侯寵愛的二公子,家里美貌侍女無數,所以早熟。而我雖是皇子,卻生長在母親那間破敗的小屋里,沒有宮女願意和我親近,所以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你拉著我偷看宮女洗澡,看到興起處還撿了一塊小石子彈向宮女的r .房。待宮女驚慌大叫時,你憑借輕功穿牆而逃,臨走不忘一腳將我踹進胭脂池里替你頂罪。從那時起,你我便疏遠了許多。」
三皇子瞥了沈飛一眼,問道︰「沈二,這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明明當時是你有錯在先,背叛朋友,為什麼到最後反而搞的像我對不起你一樣?做人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听三皇子講往事,沈飛的臉上原本還有些許歉然,此刻終于變得冷漠,回道︰「父親不讓我再和你來往。」
三皇子問︰「那時我尚未封王,如何能入沈侯法眼?」
「因為你的武功。」沈飛冷冷道︰「既然是朋友,就該毫無保留的信任。從三歲到十二,我對你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偷看過誰家小姐洗澡,我父親和母親哪天吵過幾次架,甚至連吵架的內容你都清清楚楚。而你,什麼都沒有和我說過,如果不是那天不慎將你踹進胭脂池,我甚至不知道你會武功!」
「不和你說,是因為我不敢說。皇宮終究不是侯府,哪里容得下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亂嚼舌頭?侯府里有沈侯這樣的參天大樹,可以任由你胡鬧,他總能為你遮風避雨。而我,除了晚上能倚在母親懷里安靜入睡之外,什麼都沒有。」
「至于武功,在那天之前我確實不會——沒人教我,難道要我自學麼?直到我喝了一口胭脂池的水!」
「那r 你將我揣進胭脂池,宮女驚呼,引來了巡防的御林軍侍衛。偷看宮女洗澡,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兒,我怕被抓住,便潛在水底,硬生生的憋了半柱香!後來一股暖流襲來,實在憋不住了,一口水嗆進了肺里。」
「這時侍衛們已經走遠,我開始撲打折騰,越折騰水喝的越多,直到那股暖流變的冰冷。侍衛們循聲趕來,將我從胭脂池里救了上來,像提著一只雞崽子一般送到了母親的住處。哦,這里提一句,救我的那位侍衛首領發跡之後調到了禁衛軍當大統領,他就是如今的太子少師熊玉章。」
「熊玉章將我送回去,當場就對母親說‘這小子偷看娘們兒洗澡也能嚇成這樣,簡直比老子還熊!’母親從不與外人爭執,甚至不和外人說話,這時卻罕見的回敬了一句‘誰是他老子?’熊玉章馬上就跪地告罪。」
「我躺在床上,大病了一場。母親沒有像平常一樣憐惜我,而是極為生氣的罵我,說‘沒良心的東西,你是什麼身份,也要偷看女人洗澡!’——關于我母親的身世,無須避諱,宮里宮外都知道的。她本是鄉野村姑,一次在河里沐浴,遇見了父皇,父皇一時沖動,便將她帶回了宮里。」
「那次病的頗嚴重,我體內畢竟有父皇的血脈,所以也來了幾個御醫。看來看去,總好不了。我喝自胭脂池的那股暖流像一團烈火一樣匯聚在心肺之間,時而游走全身,高燒不止。眼看就不治了。」
「就在那天晚上,父皇突然來了。這是十二年中他第一次來母親的住處。說是葉太傅入宮,把南書房佔去了,他閑著沒事,就來瞧瞧我們。父皇見我生病,親自出手替我把脈。良久之後,突然厲聲喝問我︰‘不是病,是真氣。跟誰學的?’我病重不能答,父親掃視了一眼,瞧見母親替我月兌衣服時擱在旁邊的玉牌。玉牌上的字跡是沈侯親篆,父皇豈能認不出來?」
「是夜,父皇再也沒有看我和母親半眼,只是捏著那玉牌出神兒。天亮時,他才起身,將玉牌隨手甩在我身上,對母親說‘抱去武安侯府,給沈重陽看看吧。」
「那是有生之年父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抱我。那天沒有穿冷冰冰的皇袍,也沒有帶一個侍衛。從大內到南城,安安靜靜的走了一路,沒有人向他行禮問安。我趴在父皇懷里,靜靜的數著他的脈搏。一炷香的時分,他的脈搏跳動了四百二十次。」
說到了雲帝的脈搏,諸人頗有些不以為然的意思。唯有月照僧驚訝的「噫」了一聲。三皇子漠然的目光掃過眾人,哂然一笑,補充道︰「世人皆知,心隨脈動。一般二品武者的脈搏一個時辰跳動千次。一個時辰大約是兩柱香,父皇一炷香的時間便跳了四百余次,看起來最多也不過二品上境。」
月照僧這時接口道︰「不可能。十幾年前我與陛下有過一面之緣。談過佛法後,陛下曾屈尊親自出手,考校老僧的功夫。那時陛下便在一品之列了。」
此刻在座的諸位,除了沈飛和萱萱,其他皆是一品境界。听聞雲帝本人也是一品大宗師,倒也並不覺得過分驚奇。陸虞心高氣傲,甚至還不屑的輕聲冷哼了一下。三皇子繼續道︰「諸位都是當代高人,個個身負絕藝,必然知道身在一品境界脈搏跳動的速度了。其中的粗淺原理,也不必我廢話多說」
三皇子說到這里,突然被打斷。萱萱狠狠的撓了一下阿呆的背,哼道︰「你的廢話還少麼!」鹿霜青卻認真道︰「什麼原理?願聞其詳。」
一品宗師哪里會不明白這些武者入門時便懂得的粗淺原理?三皇子不知鹿霜青的出身來歷,只道此人和阿呆是一伙的,有意干擾阻攔自己,于是不肯理會他。
倒是月照僧誨人不倦,細心作答︰「尋常庸手練皮練骨,修為高深者煉血煉氣。但未超凡月兌俗之前,武者的力量總蘊含在筋骨血氣之中。脈搏取決于心跳,心跳向全身輸血。一品宗師已將血氣煉到極致,內蘊的力量自然和尋常武者有雲泥之別。常人脈跳十次方能維持住的消耗,高手一次足矣。沈侯是真正的通達者,鐫刻在玉牌上的‘武尚心靜,人貴心安’八字道盡武者真諦。真讓人受用一生啊!」
停了停,月照又看向三皇子,疑道︰「陛為一品宗師,又不是和人生死對決,只是抱了一個孩子趕路,能損耗多少力氣?何以脈跳加快至此?哦,是了,想必陛下憂心殿下病情,導致心緒不寧的緣故罷了。」
三皇子落寞一笑,道︰「大師不必巧言安慰。父皇心中究竟有沒有我,我自然有數的。他是天佑之皇,卻不是人倫之父!」此話誅心,三皇子卻講的十分輕巧,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這里是武安侯府啊,世人眼中的武學聖地。沈二,我帶你溜進過無數次皇宮,你卻從不肯帶我來這里。是怕我偷學你家的武功麼?直到今年你也不肯帶我去沈侯的書房,可那里十年前我就去過!父皇抱我到沈侯書房時,沈侯正在練字。他那時練的是一個‘蓮’字,好像一個女人的名字。當然了,他現在是練‘勢’字——別看我,這不是什麼秘密。沈侯近年來每天練幾次字,斷了幾次筆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父皇進書房以後,將我平放在那張玄鐵案上。鐵案冰涼,而我身上火熱滾燙,于是無意識的動了動,踢翻了硯台,沈侯剛寫好的一張‘蓮’字被污了。于是沈侯厭惡的看了我一眼。父皇請他替我把脈,沈侯就用剛蘸過墨的玉筆搭在了我手腕上。」
「沈侯的功力,自然是要比父皇深厚的。診判的也更加細致清楚。我只覺得有一股綿綿不絕的清泉涌入經脈,同我體內的火熱氣息糾纏在一起,感覺舒服了很多。當時我被燒得迷迷糊糊,沈侯的清涼內勁恰似救命甘泉,我本能的用左手將玉筆按在了右手腕上。不知過了多久,沈侯的真氣再也壓制不住我體內的火熱,只覺一陣氣血翻涌,沈侯低喝一聲,玉筆節節寸斷。」
說著,三皇子捋起右臂衣袖,手腕上露出一抹濃黑,像是胎記一樣。「這便是當r 沈侯真氣失控,留下的印記。」
「兩股真氣在我體內爭斗,我動彈不得,偏偏意識無比清楚。听到沈侯沉聲對父皇說‘不是真氣,是怨氣’。父皇問‘因何而怨?」沈侯答‘此氣戾毒狠辣,隱忍處帶七分暴虐,引導時又含七分執拗,無法用正道玄功化解,應是百年困囚之怨,不共戴天之執。」
三皇子說的是怨念執念,臉上卻安靜平淡,他緩緩看向月照僧,反問道︰「大師,近年來我也讀過不少典譜秘籍,您見識廣博,說說看世間有何處武功能當得起‘戾毒狠辣’四字評語?」
月照僧沉吟片刻,憶起種種秘辛,覺得口干舌燥,他身邊茶幾上無酒,便自顧自的站起,將沈飛的那盞端來,凝聲道︰「世上成名的一品宗師中,南域厲江流可稱‘狠戾’二字,中原杜天焦可稱‘毒辣’二字,其他大宗師,武功要麼中正平和,要麼威猛霸氣,要麼輕靈飄逸,唯有大楚國世襲兵馬大元帥蘇氏的武功,戾毒狠辣確是武學界不刊之論。」
又道︰「我大輪台,哦,小禪心寺久佇邊陲,與大楚接壤,也曾見識過幾位蘇氏的高手。依老僧看來,蘇氏的武功固然厲害,但似乎還遠遠達不到僅憑一股莫須有的怨氣執念便能與沈侯真氣爭鋒的地步吧?」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神秘面具男子突然接口,不屑道︰「井底之蛙!這等凝虛為實的手段,算不得多麼罕見。漫說是奪魄,便是固魂境界也能」說到這里,見月照僧微笑傾听,知道他是故意試探自己虛實,便不再繼續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