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決條件(1)
〔美〕詹姆斯?鮑德溫著
韓松譯
詹姆斯?鮑德溫是美國當代著名
黑人作家,一九二四年生于紐約哈萊
姆黑人區;著有長篇小說多部,幾本
短篇小說集和大量散文。他在美國。
這個短篇,寫的是一個二流黑人
演員的故事。他曾經藐視自己的種族,
企圖經過奮斗在白人社會中佔據一席
之地,但由于缺乏「上等膚s 」這個
先決條件,處ぼ受到歧視和冷遇,雖
有個別白人朋友相助,最終還是走投
無路,重又返回黑人社會,在生他養
他的哈萊姆黑人區找到歸宿。
——譯者
睡醒後,我發著抖,屋里只我一人。我在冒汗,粘糊ぼ,冷冰ぼ的,連身下的床單和褥子都浸濕了。黑里巴幾的床單扭成了一條繩子。我像賽跑似的喘著氣。
我翻動幾下就累了。只好四腳朝天,仰面躺著,凝視上方的天花板,傾听從其他房間里傳來的人們的起床聲︰鬧鐘鈴響、自來水擰開、房門時啟時閉、腳步踏響樓梯。我能判斷人們什麼時候離家上班︰這時,樓下門庭過道的大門嘎吱一聲拖著地打開,又砰ぼ連響兩下關上,聲音挺怪。一下輕,一下重,最後是 噠一聲。門開時,街上的響聲都傳進來︰馬蹄、郵車、行人、大卡車、小汽車,在柏油路上喧囂著。
我老愛做夢。夜里做了夢,早上醒來就發抖,再記不得一個完整的夢,只記得在夢里奔跑。也不知道這夢——或一個接一個的夢——是從何時開始做起的;已經很久了。一點兒夢不做的時候也有,大概可以持續幾天。但接著夢又卷土重來,一到晚上,我就遲ぼ不敢上床,從睡著到醒後一直處于恐怖之中,第二天還覺得夢魘沒有離身,難受之極。現在,我走了背運,從芝加哥回到紐約,寄住在市中心朋友租的一間骯髒的配有家具的房間里。我參加演出的那出戲在芝加哥砸了台。說真話,那算不上個角s ——甚至也算不上一出戲。我演一個稍微知識化了的湯姆叔ぼ,一個為自己種族奮斗的年輕大學生。估計,劇作者想以此證明他是z y u主義者。但我剛才說了,這戲砸了台,我已回到紐約,心灰意懶地待在這里。我知道我該出去遛遛馬路,悠ぼ轉ぼ,另外再找個工作。但我沒有這樣做。實在沒臉見人。正值盛夏,我似乎被拖垮了。我天ぼ恨自己。越想越恨。演戲是件苦差事,即使白人也不例外。我既不高又不漂亮,既不會唱又不會跳,也不是白人,所以,就是在最叫場的時候,我也排不上多少戲。
我住的房間,天花板很低、四ぼ方ぼ的,牆壁的顏s 像干血痂一樣。猶太小伙子朱爾斯?韋斯曼為我定了這房間。他說,這房子可以睡在里面,大概也可以死在里面,只有上帝才知道這里不是睡人的地方。這房子太可怕了,可能是屋里有幾道固定不變的古怪光線的緣故︰天花板上一道,左牆上一道,右牆上兩道,床邊桌子上還有一盞燈。床在窗前,窗戶流不進新鮮空氣,只進塵土。這是配家具的房間,可是他們把另外兩間屋的家具也塞到了這里。兩把安樂椅,一張寫字台,我睡的床和旁邊的桌子,一把直背椅,一個書架,一個紙板衣櫃,以及我的亂七八糟的書和衣箱;牆角里還掛著我的髒衣服。這種房子誰見了都搖頭。屋里有個壁爐,有個厚ぼ的大理石爐龕,爐龕上有面灰暗的大鏡子。很難在鏡子里看清什麼東西——這樣反倒更好——壁爐里的火恐怕從來沒有點著過。
我去的那天晚上,朱爾斯對我說︰「哦,不會讓你老待在這里的。」天黑之後,大家都睡了覺,朱爾斯才偷ぼ將我帶進來,簡直像走私一般。
「老天爺,但願如此。」
朱爾斯說︰「我快搬進大寓所了,你我就可以住在一起了。」他把幾只燈全都打開。「你看,這樣將就一段還可以吧?」他抱歉地說,好像這房間是他設計的似的。
「噢,當然。你是不是覺得我會遇到什麼麻煩?」
「不會的。房租已經付過。她不會把你攆出去的。」
我對此一言未發。
朱爾斯說︰「你也看得出來,住在這里得隱蔽著點兒。」
「好吧。」我答。
等人走完我再出去,等人睡後我再回來,就這樣,我在這里住了三天。但我知道長不了。有兩個房客在樓梯上看到了我,有個婦女急匆匆跑出廁所,嚇我一跳。每天早晨我都等著女房東前來打門。前途未卜︰可能沒事,也可能有事。我難忍難挨地等著。
我身上的汗越來越涼。樓下,一架收音機正在收听早餐交響樂節目,是貝多芬的樂曲。我坐起來,點了只煙,對自己說︰「皮特呀皮特,怎麼讓人家嚇成這樣?你也是個男子漢嘛。」我一邊欣賞路德維格的音樂,一邊瞅著煙團升向骯髒的天花板。在路德維格的鼓號聲中,我特別留神地听著,樓梯上是不是有腳步響。
我一生去過不少地方。聖路易斯、弗里斯科、西雅圖、底特律、新奧爾良全都逛過,什麼行當都干過。十六歲我就從媽媽身邊跑出來。她再也管不住我。她總說我將一事無成,只能當流浪漢。我們全家住在新澤西州一個鎮子黑人區的舊棚屋里,全美國的黑人都住這種房子。我不喜歡媽媽住在那里。我討厭左鄰右舍的每一個人。他們一面信教,一面酗酒。對白人都很客氣。房東老板一來都把房錢交上去,還听他胡說八道。
我頭一遭被人叫做黑鬼是七歲那年。那是個留著長ぼ卷發的白人小女孩。我總是走前門的大街,獨自到鎮子里游逛。那個小女孩正一個人玩球,我路過時,球從她手里滾進街溝。
我替她揀回了球。
「咱們做擲球游戲吧。」我說。
但她抱住球,對我做了個鬼臉。向我說︰「我媽不讓我和黑鬼玩。」
我雖然不知道「黑鬼」這兩個字的含義,臉上卻也熱乎乎的,就對著她吐了吐舌頭。
「我才不在乎呢,抱住你的臭球吧。」我說完沿街而去。
她在我身後高喊︰「黑鬼!黑鬼!黑鬼!」
我也向她喊了一句︰「你媽才是黑鬼呢!」
我問媽ぼ什麼是「黑鬼」?
「誰這樣叫你?」
「我听別人說的。」
「誰?」
「就是別人嘛。」
「去洗ぼ臉吧,」她說,「你髒透了。晚飯就在桌子上。」
我到盥洗間撩了一把水,就用毛巾擦了擦臉和手。
「這就算干淨啦?」媽ぼ叫道,「過來,孩子。」
她把我拽回盥洗間,開始向我臉上脖子上打肥皂。
「你一天到晚跑得髒不拉幾的,誰都會喊你小黑鬼的,听見嗎?」她抹ぼ我的臉,又瞅ぼ我的手,然後擦干說︰「現在可以去吃晚飯了。」
我一聲未吭,走進廚房,坐在桌前,只記得當時直想哭。媽ぼ也在對面坐下。
「媽ぼ。」我叫了一聲。她看ぼ我。我哭了起來。
她轉到我這一邊,把我摟到懷里。
「乖ぼ,別愁。下回誰再叫你黑鬼,你就對他們說︰我寧願要我的膚s ,也不想當那些卑鄙下流的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