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弄安靜,沒人,沒車。
一排路燈,圓圓地,橙黃光亮著,像黃月亮排隊。
細雨霏霏,很有詩意。
而洗衣店透出的白光里,小蛾飛旋,在他眼中竟美如蝶兒,連這尋常的洗衣店,仿佛都披上銀光,美如仙境。
程少華笑望她,坐在這兒,置身這里,被巨大幸福感淹沒。
他湊過去,將徐遠的頭輕輕往他肩膀放。
她便靠著他肩膀睡了。
他拿出口袋里僅剩的曼陀珠,含一顆,甜甜,涼涼,真舒服。
他就這麼靜靜坐著,賞夜色,賞睡臉,兩腳不肯移動,今生哪兒也不想去。心里暖暖,滿滿。太奇怪了,天地何其大,為何只要她在目前,就好似擁有全世界?
他們在一起有一個月了吧?
他怎麼還這麼迷?
怎麼還沒發現,她有他不能忍受的缺點?
每次見她,都好興奮,每次都想逗她模她鬧她。她又不是小貓會喵喵撒嬌,也不是小狽會認人,賣力取悅主人。如今好像什麼都在對的位置,如今好像不管她做什麼,他都會覺得新鮮有趣又好玩。
程少華傻傻地笑。
這次,他好像愛過頭了。
這麼高興呢,她不過就睡在身邊,靠著他肩膀他就這麼幸福呢。真糟糕啊!莫非她就是他人生的伴侶?好像可以不用再換人愛了。他似乎已來到,愛情終站,觸模到所謂,一生一世的真愛。
而他的真愛,睡覺時很吵。
這家伙,平日瑞安靜寡言,電話都不準他打,可是睡覺時,這麼吵。之前幾次,在他家睡,他也曾被她的鼾聲驚醒。
好笑是,這家伙睡覺時很吵,可是,有一次,她竟跟他抱怨。
「程少華,你昨天打呼吵死我了。」
「你才會打呼咧,超級大聲,我都沒嫌你了。」
「不可能,我不會打呼。」當時她信誓旦旦道。
「呵。」
瞧瞧,這會兒是誰鼾聲驚人?!
程少華忽心生一計,拿出手機,錄下她的鼾聲。
正錄著,忽然,有手機鈴聲響起,劃破寂夜。不是他的,是她的手機在響,有人打電話給她……
而接下來徐遠的反應,把程少華嚇壞了。
她跳起來,慌亂地模索尋找手機,一邊慌亂叫喊。「我的手機我的手機??」她大叫,沒在口袋里,她急切到跌倒。
「別慌,在這里。」他幫她找出手機,就在她包包里。
她一把搶來。
程少華看她面無血色,顫抖著展開手機。
「喂、喂——」她喊,她發抖。
是一通撥錯的電話。
「你打錯了。」她喊,手機滑落地上,她一陣暈,身子一軟,程少華抓住她。
「你坐下。」他讓她安坐在椅上,可是,她發抖,她眼色空洞,如置身在另一空間里。她被午夜電話聲嚇得魂飛魄散,之前那安詳的睡容盡失。
她手心冒汗,心跳急狂。她搗住胸口,上身整個往前倒,埋在腿間,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一直從心里淌出來,涌出來,某種她無力阻抗的、掏空她靈魂的,它們黑暗暗地淌出來了。
甄宜……
她嚎啕大哭,慘烈地嚎哭。
「遠?遠?!」程少華抱緊她、搖晃她。
她宛如孩子似無助地發抖,縮著身,崩潰哭喊。
「甄宜,甄宜——」她按著胸口哭號,感覺心髒碎裂。她的嚎叫引來鄰居開窗探望,也有好奇的人開燈注視。她都沒感覺,她只是一直哭號。
程少華只能把她摟得緊緊,大手將她的頭,揉在胸前,一直哄。
「噓,沒事,沒事……」
「是我——是我沒接到電話,我害死你,姐對不起你,甄宜啊——」
程少華嚇壞了,背脊布滿冷汗。
他感到好無助,明明已經抱她抱得好緊,可是她還一直哭,一直發抖,渾身緊繃,像快斷裂。他很怕,怕她承受不住昏厥過去。他好無助,不管怎樣柔聲安撫,抱得再緊,竟都無法抑住她的恐慌。
程少華這才明白到,在徐遠淡漠的外表下,藏著巨大的恐懼跟內疚。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她討厭接電話,討厭電話聲,原來她這麼怕。
那通曾經錯失的電話,是徐遠永遠的痛。
那個冬季凌晨,妹妹死前撥的求救電話,她錯過了,遺憾造成,今生不可能彌補。她怕電話響,她怕看見血。那個早晨接到警察通知,趕到事故現場,家里淌了滿地的血,紅而稠膩。
事後,她跪在地板,痛嚎著,徒手抹淨。她的淚,妹妹的血,混在一起,姐妹被厄運碾碎。
那時媽媽被噩耗擊潰,躺進醫院。爸爸受到打擊,幾乎不能言語,他無能應付接踵而來的瑣事。做筆錄,辦後事,爸媽都沒了主意,而不肖的哥哥竟一直追問妹妹有無意外險……
徐遠是最鎮定的,她听警察報告,她面對凶手。
她看起來最平靜,然而當一切瑣事辦理完畢。
當大家都慢慢恢復正常,走出創傷。她卻是那個始終好不起來的,回不了正常生活的家伙。
她沒辦法結婚,她沒辦法工作,她沒辦法繼續前進,她內在破得一塌糊涂。她壞掉了,她壞掉了啊。愛人的關懷會燙傷她,溫情的言語會激怒她。她一心一意報仇,她放棄人生,她就是沒辦法恢復過來。
徐遠在程少華的擁抱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沒有力氣,終于止住哭泣。她離開他懷抱,站起來,看著他。
她眼中的冰冷,令他感到害怕。
她說︰「你回去。」
她拎起包包,走了。
「等我!」他喊,她不理。
程少華趕緊將烘衣機打開,取出烘干的床單,裝入袋子里,才回過身,她已走遠。他看見前頭,那抹消瘦的背影,幾乎被過亮的路燈吞滅。而細細的雨絲,怎麼好像利刃在傷她?
他心疼,拿了傘,跑上前,跟上她。
把傘撐開,撐在她上頭。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她凜著臉。
「我陪你。」
「你回去。」她吼。「快回去!」
「我不放心。」
「拜托別煩我!」
她跑回停車場,拉開房門,甩上門,將他擋在門外。
他敲門,她不理。
她沒開燈,背靠著門,近乎哀求地說︰「拜托……你回去。」
她不要開門,不要他。
她只想關住自己,一個人在悲傷里沉沒。
她不要他關心的臉色,那會讓她自尊受損。她不覺得自己值得被關心,她害死妹妹,她沒資格被同情。
而這時,她好像看見甄宜。
在她淚眼迷蒙之際,看見甄宜美好地坐在床上,對她微笑。
她穿著高中生制服,像過去那樣,笑著喊她。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會,你會陪我去排隊吧?他們的票好難買喔,你會幫我出錢嗎?嘿,你如果陪我去听,我會更愛你喔。」
然後甄宜習慣性地裝萌,比個Ya的手勢,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這個俏皮的動作,就會被她罵惡心。
飄宜……
甄宜……
徐遠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見的,只是幻覺。
甄宜走了……為什麼!那麼可愛的女生,為什麼死得那樣慘?!
程少華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她沒開門。
午夜停車場,黑墨墨地,停著幾輛汽車。
面包樹,默默站在角落里。
程少華踏在濕漉漉的地面,聞著空氣中濕涼的雨的氣味。風吹來,有點冷。他嘆息,感覺滿腔情意,被凍傷。
他曾因為女友過度依賴,提分手。也曾因為女友佔有欲強,提分手。更曾因為女友過分取悅他,使他感到煩而分手。也好幾次,被過去的女朋友們控訴對她們不關心太冷漠,他干脆分手。
這是報應嗎?
如今當他窮盡心力,想對某個女人付出關懷,這女人不領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關在門外。
世事諷刺。
他苦笑,這種女人,不要也罷,他何苦來哉?這時候就想起那老調——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朵花。
你以為你很美嗎?
「再見!」程少華對著門吼一聲,走了。
清晨,徐遠起床,準備上班。
她身體沉重,頭疼,眼澀,喉干,昨晚哭太久,她醒來,感到恍惚。她喝口水,拿了洗臉盆,推開門去廁所。涼風撲面,她打個哆嗦。跨出腳步,撞到某物。她低頭,驚呼——
「程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