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愛一個人,要愛到什麼程度去,才肯收手,恍然驟醒,斬立決地怒斷情絲?此刻,程少華就愛到這份上了。驚覺徐遠對愛不認真,他毅然分手。
可是,愛的後味尚在,余韻猶存,最棘手。感覺像一通纏綿悱惻,情話綿綿的電話,突兀被斷線了。又像幸福混沌恍惚美夢境,突遭惡水沖擊慘滅頂。
他表面鎮定實內傷慘重,在這世上只他自己知道,他其實受到很大驚嚇。他的自尊可以令他嘴巴很酷地嚷分手,可以讓他雙腳止步不找她。可是他的魂呢?不知被嚇到哪個縹渺境去了,鎮日疲累虛軟。
有好幾天,躺在床,足不出戶。懶得吃,懶做事,寫稿不能專心,手機不想接听。像是生病,更像中毒。躺著反復想起,過去交往的片段時光,反復推敲檢查徐遠的種種言行,只為著印證她後來說的每一句狠心話。
是真的?只把他當發泄對象?
可惡,他不要去想,卻沒辦法。
原來,過去被他分手的女人,她們陳述的痛苦,是真的。睡不著,吃不下,想個不停,全身乏力,失去生活的能力,甚至要求助心理醫生。當時他不能體會的痛,而今全應驗在上,他痛恨這樣脆弱無能的自己,痛恨不被愛的恐懼。
怕被拋棄的人,總是搶著最先提分手。
為了保全顏面,為了最後僅存的那一點驕傲與自信,當發現徐遠不愛他,也不打算跟他認真談感情,他喊分手。
整個過程,唯一令他稍感安慰的是,當他果斷說分手,徐遠眼中閃過一抹驚愕,讓他有勝利感。她想不到他這麼有魄力吧?想不到他連求都不求吧?他勝利了……
是嗎?
有時,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他難過到呼吸不了,胸中空空,身體軟弱。他想找她,想跟自己的種種原則妥協,想對她說——
「好吧,當炮友就炮友,你都不介意,我也不在乎。」
我們就這樣繼續來往,能在一起就好了。
這想法,令他氣得想咬掉舌頭。
程少華暗暗期待,每一天都在期待著、想象著,她失去他,她警覺到事態嚴重,她後悔了。他還卑鄙地希望分手後,她過得比他苦,于是她決定背叛自己投奔他。
他每天都期待她的訊息。
等著她來懺悔。
但是……徐遠真狠。
他們倆,真斷了來往。
一周後——
周六夜晚,郭莞鈺,郭馥麗,潘若帝,三人聚在客廳,剛吃完郭莞鈺帶來的豐盛晚餐。郭莞鈺壓低聲音,問開著筆電打劇本的妹妹。
「他不出來吃飯?他幾天沒出來了?」
「噓。」潘若帝緊張兮兮使眼色。「千萬不要注意他,把他當空氣。」
當了三年室友,他們知道一件事,當程少華低潮時,他會關在房間擺爛。而當他出現,絕對不要理他,不要多問,不管他顯得多憔悴,都不要去關心,不然必遭到他怒目相向,他會「見笑轉生氣」(台語)。
「可是他不吃東西不好吧?」郭莞鈺擔心著。「萬一他在里面生病還是昏倒了怎麼辦?你們都不擔心?」
「管他去死咧,姐,你關心我就好了。放心,那家伙生存力超強,他吃土都能活啦。」答答答,答答答,郭馥麗快速打本,劇本生得出來最重要,編劇趕工時,是不會有人性的。
郭莞鈺瞪妹妹。「你的心肝脾是鐵做的嗎?」
她又嘆氣。「都是那個汪鶯鶯害的,真可惡,每天晚上打開電視,談話節目都有她。哭哭啼啼說什麼兒子無情無義不養她,又避不見面。少華怎麼能不傷心?有這麼爛又愛裝無辜的媽媽。」
「OK!」郭馥麗拍手,折指關節,會笑了。「終于打完。」
點煙抽,看電視,搖著腳。一邊指示幫貓咪梳毛的潘若帝。「喂,去幫我弄一杯冰涼涼的水果茶,我熱死了,冰塊多放一點。」
「誰理你,要吃自己去弄。」
啪地,郭馥麗搶走寵物用的齒梳,握著齒梳,看著潘若帝。「信不信我用這個梳你?唔?」
「唉,你就不能好好說嗎?一定要這麼暴躁?」
「好好說有用的話就不用暴躁了。」
「我是你室友,不是你佣人。」
「我要喝水果茶,我要喝水果茶,我要喝我要喝!」郭馥麗跺腳扔齒梳咆叫。
「是是是,用吵的就有,不要喊了,你嗓子都啞了。」潘若帝受不了噪音荼毒,真跑去廚房弄給她喝。
「這也行?」郭莞鈺驚愕,看著妹妹。「你好幼稚。」這跟小孩子躺在地上耍賴要玩具,有什麼兩樣啊。
「姐,你知道我這樣他有多爽嗎?」郭馥麗笑嘻嘻。「你好不懂人性喔。潘若帝身世坎坷,爹不疼娘不愛的,你不知道我這樣壓榨他,他多有存在感。不信你去看看,他肯定邊做水果茶邊笑。你以為他不爽的話,還會跟我當室友那麼久嗎?早就走了好嗎,我們是SM的關系。被虐狂與虐待狂。《格雷有五十道陰影》,我跟阿潘之間有一百道——」
「你們互動的方式,匪夷所思。」
「我們啊,簡單來說就是恐怖平衡。」
潘若帝速速獻上水果茶。「拿去,不要再鬼吼鬼叫,我一听你鬼吼鬼叫就神經衰弱。」
喀啦。
開門聲。
頓時客廳三人僵住。
程少華現身了?!
他終于推開房門,亂著發,穿睡衣褲,駝著背,如佝僂老人,低頭,拖著腳,以一種非常緩慢的姿勢,走向廚房。胡子沒刮,頭發沒梳,大帥哥蓬頭垢面像流浪漢。
郭馥麗遮著臉,低頭,小聲提醒左邊二人。
「不要看他不要看他……」程少華狼狽時,最憎恨被注意。
「對,不要看,不要理。」潘若帝理解程少華脾氣,跟小冰一起低頭,研究茶幾的紋路。
此時,只有程少華養的貓咪們不怕死,跟前跟後地喵喵喵,簇擁著主人進廚房。
而此時,高度自信的郭莞鈺小姐,自認這是她表現大愛的機會,她豈能放過?!見人落魄,怎能不救?我深具佛心,定要加以開導感化,使這迷途中人,大徹大悟,快快返回正道。
是故,當程少華端著一杯水,龜速地拖著腳步,很虛弱,垂頭喪氣踅返房間時,這女人竟跑過去問他,並展現最親切的笑容。
「你還好嗎?」
登愣。
小冰,小潘倒抽口氣。
同時,听見某人怒砸杯,破口罵——
「你管我好不好?!必你屁事!我連清靜的權利都沒有嗎?你們為什麼要煩我?能不能當我是空氣?尊重我的隱私好嗎?!混帳——」
晴天霹靂炸完,程少華氣呼呼回房,砰,甩門,繼續龜縮。
「哇——」美女郭莞鈺從未受過這等屈辱,驚嚇到,跑回來,跌進妹妹懷里哭。「我又沒惡意,我只是關心他,他干嘛這樣?!」
「不怕不怕喔。」小冰拍著姐姐安撫。「唉呀,我剛剛不是提醒你了嗎?那家伙是變態啊。」
「不哭不哭喔。」小潘慌張地拿起齒梳,給莞鈺姐姐梳頭。「你真是太善良了,不要管他,他念書時就這樣,低潮的時候不能煩他的。不哭喔……給你梳得漂漂昀。」
郭莞鈺愣住,仰望潘若帝。「你……你拿什麼梳我?那不是剛剛梳貓用的嗎?!」
小潘嚇得梳子飛出去。
郭莞鈺推開他。「你怎麼能用梳貓的梳子梳我?!惡心。」
很好,好極了,這一定是所謂的蝴蝶效應還是骨牌效應?
徐遠拋棄程少華,程少華就對郭莞鈺亂發飆,郭莞鈺就對潘若帝亂發飆,潘若帝只好去對郭馥麗……不,不妥。郭馥麗很恰,不能對她發飆。
最終,可憐的潘若帝,抱起貓兒「大喜」,給它訓話。
「你听著,這都是你爹害的,他亂發脾氣,害我受連累,他都幾歲了還這麼不懂事,你說對不對?」
大喜露牙,威脅地「唬——」
「你也是,你這種壞習慣我已經想糾正很多次了,你是貓,不是狗,為什麼要動不動就唬唬唬地,想嚇唬誰啊?啊——」
可憐的潘若帝倒地哀嚎,臉被無情貓爪刺青了。
翌日晚上,電視台化妝室內。
這陣子狂出風頭的汪鶯鶯,化好美妝,自認為風韻猶存地,坐在角落,很騷包地一直撥弄蓬松鬈發,等待錄影通知,一邊檢視節目流程表。
Well,今天要在節目中談的是「養兒不孝誰之過?」
她的小助理奔來,他興奮嚷嚷。「汪姐汪姐——大好消息啊,你要當女主角了。」小助理從拽著的牛皮紙袋抽出一疊A4紙。「看看這個企劃案,這是劇情大綱。」
「快,給我。」汪鶯鶯搶下劇本翻閱。
小助理說︰「雖然演的是壞女人,但是看這大綱,你是第一女主角——汪姐,你沉寂那麼多年終于翻身了,最近博新聞版面有效啊——」
汪鶯鶯好興奮地捧著劇本讀下去,越讀,臉色越難看,抓著劇本的手大顫抖。
「這劇本……誰寄來的?」
「哦,你等一下。」小助理翻出隨劇本附的資料。「編劇是郭馥麗,我打听過,是這行老手,她說你演這個一定會拿獎,快聯絡她。」
「拿來。」她搶下助理的聯絡電話,拿手機撥出去,奔到化妝室外,隱在樓梯間講電話。
「我是汪鶯鶯。」
「哦?汪大明星啊,」那邊笑盈盈地,郭馥麗說︰「收到劇本了?好幾家制作公司有興趣呢。這角色,你可以演得很好吧?你看我連主角名字都為你量身打造呢,王英英,听起來是不是好有FU?!」
「我們見個面。」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