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 第三十九章

作者 ︰ 單飛雪

第十九章

秋天光臨,徐遠下班後,程少華常抱著最老的貓兒大喜來找她,他們一起去散步。

程少華帶她認識了許多他熱衷的散步路徑。

于是,徐遠逐漸了解程少華的生活圈,他最愛深夜散步,民生社區樹木多,有幾條程少華規劃的散步路徑,終點會是一家他愛的咖啡館。

如果時間尚早,他們會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這間平價咖啡,有他最愛喝的白胡子綠茶。琥珀茶色,清冽冰涼。杯口浮著一圈雪白綿密鮮女乃油。

「這家的鮮女乃油最好喝,有的會加鹽,味道很怪。這家不會,鮮女乃油是現打的。」程少華跟徐遠說。

「為什麼叫白胡子?多奇怪啊。」她問。

第一次喝到這種飲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潤綿滑的鮮女乃油跟著是冰涼的綠茶,層次分明,口感豐富。

放下杯子時,她唇上長出白胡子。

真可愛,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長出白胡子了。

徐遠瞪大眼楮。「呴,我知道為什麼叫白胡子了。」

然後他倆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徑就改成延壽街,終點會在「左咖啡」。

「有時,在家里寫稿寫悶了,就來這里寫,營業到晚上十二點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遠說。

徐遠問︰「為什麼叫左咖啡?」

「因為老板是左撇子。」

後來,有好幾次,程少華帶徐遠來。

因為帶著貓兒大喜,他們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華托高大喜,看著它眼珠子。「這只跟我最久……很老嘍。」

徐遠好奇道︰「你當初為什麼會想養貓?」

他笑了,撫著大喜說︰「因為想跳樓。」

程少華跟徐遠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間,卻也是從此跨入光明未來的關鍵點。

有那麼一天午夜里,他站在四樓頂。一腳跨到女兒牆外,預備往下跳。他記得,踏在生死關頭,寒風剌骨的冬夜,心里卻像有團火在燒。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氣溫十二度,濕氣很重,午夜有霧。

他十七歲,那天黃昏,離家兩年多的媽媽忽然回來了,向他認錯,求他原諒,還說以後要負起責任,要去醫院照顧爸爸。

媽媽懺悔淚流,他看著心疼。他暗自高興一家人終于團圓,他選擇原諒。然後他出門打工,深夜回家,發現母親把他存來繳給醫院的醫藥費全拿走,只留字條,說她缺錢,先跟他借。然後是不痛不癢地三個字——「對不起」,仿佛兒子再苦都會撐住,她無須擔心。

她演了一場假團圓的戲,詐騙他感情,她太卑鄙,令他憤怒發狂。

他跑上樓,跳樓自殺。

還失控地幻想著——明日鬧上社會版,會讓媽媽很難看,讓她後悔,他要以死,懲罰她,要讓她身敗名裂……

徐遠听著,心驚膽戰。

程少華淡然說著,啜口咖啡,握住徐遠的手。

他笑道︰「那時真的要跳了,樓下巷子,一個人都沒有。我看著樓下堅硬的柏油路,我不怕,甚至還有一點興奮,你知道嗎?我那時想著的是,等一下,我墜樓時會發出巨大撞擊聲,大家就會發現了。我媽會接到警察的通知,她不得不來見我,她會看到我血肉模糊,躺在地面。我興奮是因為想象能讓她受到多大的驚嚇,想象讓她陷入巨大罪惡感,我覺得很值得,很過癮。我月兌鞋,我往下跳。可是,縱身前,我听見樓下傳來一陣一陣奇怪的叫聲……那是幼貓的叫聲,像用盡力氣,很吃力地喊著……」

徐遠目不轉楮地听著,不自覺跟著緊張,仿佛就在現場。

程少華繼續往下講。「我發現在一樓雨棚上,有一團很小的東西顫動著,蠕動著。好像是一只小貓,它在找媽媽。大概困在上面很久了,餓到慌了,叫得那樣吃力……我想,反正都要死了,干脆死前做件好事,把那只貓救下來——

「結果我到一樓,爬上雨棚,撈住那只貓。」他打開掌心,給徐遠看。「它只有這樣……比我的巴掌還小,又臭又髒,我一踫到它,它尾巴豎直,震顫著。它的雙眼都讓骯髒的眼屎堵住,它好瘦,都是骨頭。但指甲很尖,巴住我的手臂,沖著我叫得更大聲更激動,好像把我當成它媽媽。」

說到這里。

徐遠看程少華托高大喜,溫柔望著大喜,與它一雙混濁老眼相望。

「我被它的爪子巴住了,它濕濕的嘴啜著我的手臂不知在尋覓什麼,我猜它是急狂地在尋找女乃水。那時候,我看它病弱笨拙的模樣,忽然冷靜下來了,恢復理性,然後才顫抖起來。我不敢相信,我蠢到要跳樓,而且幾乎已經成功,就為了那個拋棄我的人?我竟然甘願賠上我的命?只為了讓她後悔?想想她都能狠心拋棄我了,我死了,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差別?

「第二天我買了貓女乃瓶、貓女乃粉,當起它的媽媽,把它養下來。當時,如果沒有它的叫聲,我已經是一具跳樓慘死的尸體,所以……大喜是我的救命恩人——」程少華蹭著大喜的臉,它眯起眼,呼嚕呼嚕興奮回應著。

「真是……」徐遠听完,長吁口氣。「難怪你會對貓那麼好,你媽太過分了。」

「遠——」程少華將大喜放入她懷里,他注視她,黑色的眼,在濃眉下專注凝視她。想保護她的念頭,強烈得幾乎淹沒他,他緩慢堅定地告訴她——

「我後來才明白,永遠不要因為憤怒,失去理智,做出後悔的事,還蠢到放棄自己的人生。不要因為別人的錯誤,毀掉自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未來,有那麼一天,你會有多慶幸你活下來,而且可以過得很好。」他但願徐遠懂他的意思。徐遠心虛,移開視線。她想到自己的計劃,那個自暴自棄的復仇計劃。

程少華說︰「我媽放棄我,我放棄她,這很公平,她不值得我原諒。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我自己,放棄我養的貓兒——」

講到這兒,忽然,他們聞到一股臭味。

徐遠掩鼻。「什麼味道?」

程少華大笑,幫著掩好她的鼻子。「大喜放屁了,它老了,腸胃不好。」

大喜眯起眼,昂著臉,非常享受放屁的自由。

這天,程少華將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黑暗秘密,跟她分享。

希望能交換到她的黑暗,讓她打消復仇的念頭。

徐遠回去後,確實靜靜地深思他的話。

想不到自信滿滿的程少華,曾經想跳樓自殺。

可是他走出對母親的憤怒,活出自己的人生。他被辜負過、被重傷過,但憤怒並沒有將他變成一個自暴自棄、憤世嫉俗的人。也許對他的人格留下影響,讓他在戀愛上有更多偏執,對感情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現在,活得很好,他很會享受生活,他還是會開心大笑,對未來充滿熱情。

而她呢?她能嗎?

放下鄭博銳,放下妹妹。重整自己,回正常世界,像一般人那樣,和程少華快樂度日,重拾理想,回去做設計,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打理自己的人生,對未來充滿期待——

徐遠猶豫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隱約看見答案了,她竟然……很想跟程少華永遠在一起。她心動了,開始不由自主地,常幻想著,跟他結婚會是怎樣的家庭生活?

後來——

時常是這樣,一起共度家常時光。

在左咖啡夜晚,程少華寫稿,常常,徐遠就在一旁跟大喜玩。

有時,大喜沒參與。

程少華趕稿,徐遠拿出鉛筆抄佛經。

他們有時喝咖啡,有時喝酒。

徐遠記住了,程少華愛喝的咖啡叫西達摩。因為程少華,徐遠記住了好多新東西。

白胡子綠茶,左咖啡館,西達摩,薄荷曼陀珠,花生泡泡冰,很多很多關于程少華的記億,逐日,緩慢滲進徐遠的心坎底。

有幾回,咖啡館剛好播放他鐘愛的歌曲。

他就會跟她說,這是誰誰誰的歌,怎樣怎樣地不厭其煩叨叨絮絮講述歌的背景。

一日深夜,店家播放他的愛歌——。

程少華花了很長時間跟她談起電影——「Once」(曾經,愛是唯一),他說這是電影配樂,說這電影原聲帶好听,又說電影多好看,劇情不灑狗血,卻很動人。

她記住這首歌了。

那時,听他聊音樂,聊電影。夜深,馬路安靜,大喜伏在她膝上睡覺。她看著黑馬路,屋檐懸的燈,橘色光影,灑在他們身畔,偶爾有汽車馳過……他和她,老貓,靜默的樹,他低沉慵懶的嗓音,他愛的歌,他們靠在一起……

漸漸的,會有這樣的時刻,徐遠感到平靜平安,心中清明,心情安穩,未來有了美麗的邊,好像近在手中。

听一些好歌,或听他打筆記型電腦,答答答敲擊鍵盤的音聲,听老貓打呵欠,誰家窗台冷氣機漏水滴滴滴……听他講話。

有時,坐在這個男人身旁。

她有一種感覺,他們已經很老了,老成一對老夫妻。

她想象自己老到失智,痛苦都忘記。又幻想自己很新,沒有歷史,傻傻依賴這個男人。

可以這樣嗎?

但願能。

似乎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但是,該面對的,終于來了——

十月初,開庭前夕,她跟爸媽還有哥哥,到「律師事務所」听律師建議。動身前往時,徐遠給妹妹打電話報備——

「小毛……我……我現在要去跟律師開會……如果鄭博銳……維持無期徒刑,你……可以接受嗎……會不會不甘心?……當然姐還是會努力讓他判死刑……可是……」

徐遠越講越心虛,這不對,她跟妹妹發過誓,絕對要讓鄭博銳死,那時她說得憤慨,信誓旦旦的,說要一命抵一命,說法律不能給妹妹公道,她會親手替妹妹討。現在她竟……她惶恐,意識到自己尖銳憤慨的心啊,似乎被某種柔軟的物事蒙住了,她的怒火呢?立誓要為妹妹復仇的決心呢?

徐遠按掉通話鍵,臉龐熱,心很虛,她沒臉講下去……她這樣,是不是背叛妹妹?

在律師事務所,周律師分析第三次開庭可能的結果。

「因為鄭博銳是自首,上次判無期徒刑,這次,對方律師拿到新的醫師證明——鄭博銳有躁郁癥,所以刑責可能減為有期徒刑,甚至更輕。」

「連無期徒刑都不用?!」徐遠火大地打斷律師的話。「上次已經減為無期徒刑他們還想判更輕?他殺了我妹啊!」

「他們有一些資料證明,指出鄭博銳在認識你妹之前,剛被前一任女友詐騙一千多萬,他受到感情上的剌激,所以一時沖動加害你妹,這些也會是法官判刑時的參考——」

「所以我妹就活該要被他殺死?!」徐遠不接受,她氣急敗壞。「太過分,連無期徒刑都不用,那是打算坐幾年牢就可以出來了嗎?有錢人還真厲害,殺人都可以不用償命。」

徐媽啜泣。

徐爸沮喪,不吭聲。

每一次開庭,都是一次折磨。這三年,兩老不知已經流了多少淚。

徐明志也听不下去,他拍桌罵。「什麼爛法律?我妹白白被殺了,還不能給他死?那我們花錢請你當顧問有什麼用?越判越輕?搞什麼!」

「我知道很難接受,但我不得不把實際情況都告訴你們。」周律師體諒受害家屬心情,她理性客觀地分析給他們听。

「前天,被告的委任律師主動打電話給我,表示只要這次開庭後,我們不要再請求檢察官提起上訴……他們將會釋出最大誠意,願意付三千萬賠償金給你們——」

「三千萬?」徐明志震呼。

「三千萬會立刻匯給我們嗎?……爸,不能判死刑,拿到錢也好,錢最實際。媽,你听到吧?三千萬啊?!」這見錢眼開的家伙,立刻被三千萬收買。

「我不同意。」徐遠听著更氣。「想用錢擺平?不可能。我要上訴到底,我要他判死刑!」

「你沒听律師說的?不可能判死刑啦,這個錢不拿白不拿——」徐明志問周律師。

「如果我們答應,錢最快什麼時候給我們?」

「你出去!」徐遠推他,咆哮他。「你沒資格講話。」

「我是她哥,怎麼沒資格?」

「律師費我付的,你滾出去。」

「錢是他們補償我們的,我是甄宜的哥,有我說話的分!」

「放屁!」

「都住口。」怕兄妹倆打起來,徐媽趕緊拉兒子出去。「你出來,你給我出來。」

「為什麼?!媽,三千萬欸?你不覺得嗎?拿錢最實際啊!」

「我叫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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