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 第四十章

作者 ︰ 單飛雪

徐明志被媽媽拖出會議室。

周律師向遠解釋。「站在我的立場,我希望為你們爭取最大利益,我必須老實說,這個Case,最多是判無期徒刑,死刑不可能。上訴也只是浪費你們的時間,無期徒刑要是關個二十五年,只要他悔過並且表現良好就能聲請假釋。一樣不能給你們帶來安慰,所以拿錢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務實的補償。」

「我要的是公道,我不要錢。」徐遠堅持著。當初就是為了賺錢,她才忽視了妹妹的安危,害妹妹賠了命,她怎能要這筆錢?

徐爸終于說話,他問律師。「放棄上訴,真的會給我們三千萬?」

「爸?!」

周律師說︰「可以請他們開庭前就兌現支票。我想,為了避免之後被害人請求檢察官,對他們提起上訴及附帶民事訴訟官司的訟累,相信他們也願意這麼做。」

「好,我同意。」徐爸決定道。

「不行!」徐遠怒吼。

「遠!一直跑法院,一直花律師費,你要這樣下去?不要固執,沒听見嗎?連律師都這麼建議了。」

「怎麼連你也這樣?!」她氣哭了。「甄宜死得多慘?現在為了錢就忘了她當初怎樣被殺的嗎?她那時多痛多驚恐?爸,你怎麼可以這樣?她也是你女兒啊!」

徐爸紅了眼,低頭,長滿斑痕的老手,微微顫抖,拭去眼角的淚。「我很難過,但我跟你媽都老了,你知道每次開庭,我跟你媽回來後,好幾天沒辦法睡沒辦法吃飯……太難受了。」

「難道拿那個錢會用得安心嗎?每一塊錢都是妹的血換的,你安心?」

徐爸動怒,他火大道︰「我反正怎樣都不安心,本來死了一個女兒,還有一個,但你看你這幾年活得像鬼,恨我們每個人。對,我愛錢,錢比你們實際,你看不起我這個爸,就看不起好了。看你這樣活著我也難受!我當兩個女兒都死了,我不靠你,我靠錢可以嗎?!」徐爸跟律師說︰「我是她爸,我是一家之主,我同意。」

周律師為難著。「你們回去再商量看看吧。」

「不用商量了。」徐遠站起來,瞪著爸爸。「就拿那三千萬,拿去跟哥過你們開心的日子,反正你們才是一家人。爸說的沒錯,現在起,你就當我這個女兒也死了。」

徐遠走出律師事務所,眼中閃著堆積起來的怒火,雙手緊緊握住拳頭。

鄭博銳竟想用錢打發她,哼,判無期徒刑都便宜他了,還妄想減更多刑責,這世界還有沒有公道?

徐遠站在路邊,她視線模糊,腦子嗡嗡作響。口袋里,手機震個不停。她拿出手機,是程少華。

「和律師討論得怎樣?」程少華打來關心。

「對方開出三千萬賠償金,希望我們之後放棄上訴……」

「你決定怎樣?」

「我決定?難道我會拿嗎?!」她大聲起來,很激動。

「遠……」

「我爸同意,我哥也是,你信嗎?三千萬就可以殺人嗎?他們還想要再減輕刑責?弄什麼躁郁癥的證明!哼,我不會放過他,沒那麼容易的。」

「你在哪兒?」

她失控了,喃喃重復同樣的話。「我不放過他,我不放過,他休想。我會殺了他,我真的會殺了他!」

「你過來!」程少華急了。「過來我們慢慢說。你冷靜,你先過來,我去接你?」

徐遠關掉手機。攔下計程車,路過五金行時,要車子停下。她進去買水果刀,藏在懷里。上車後,要司機載她到雪茄館。

今天禮拜五,是鄭博銳固定上雪茄館的日子。

她不要等開庭,不要見他一直減輕刑責,她甚至不會讓他活進監牢里。

在車上,她給妹妹打了電話。「小毛……這是姐欠你的。你有多痛,姐都幫你討回來,然後……我去陪你。」

殺了鄭博銳,她就自殺,這個混帳世界,她不待了。

車在雪茄館前停下。

徐遠下車,走過去。

那個人,果然在,就坐在他固定的老位子里。

這次,他逃不掉了。

她心跳急狂,不怕,她怕啥,他當初敢殺毫無反擊能力的妹妹,他都敢了,她怕什麼?這是他要受的,她妹死了,他憑什麼坐在那抽雪茄?

徐遠一步步上前,耳畔,仿佛又听見妹妹最後一通呼救電話——

姐……救我……我好痛……

她又听見那驚恐的求救聲,她又看見眼前盡是血色的世界,看見妹妹驚惶睜大的眼,看見捅在妹妹身上的血口子。

是他!

他可以收買每一個人。

但我不可以,我不會被收買。

徐遠踏上雪茄館階梯。

甄宜……你有多痛,他就該多痛。你當初多驚恐,他就該受一樣的驚恐。

徐遠握住藏外套里的刀,她推開刀鞘,沖上去——

「遠!」有人即時攔住她,拉到一旁。

是程少華。

「讓開!」她吼。

「听我說,你會後悔。」

「後悔個屁,現在不動手才後悔。」說著又往前跑,被他拽回。

「求你不要這樣,我愛你。」

「讓開!」推開程少華,她沖上去了。

但,有人先她一步,那人沖上前,在鄭博銳尚不及反應時,他手握著刀,朝他身上捅了好幾下。

鄭博銳慘叫。

徐遠驚呼,手中的水果刀,駭得落至地上。

她掩面,震驚地看鄭博銳倒下,巨大的恐怖感,籠罩她。

而那個動手的男人,扔下手中刀,看向徐遠。

他站在那里,凜著臉問︰「這樣你滿意了?」

程少華……他殺了鄭博銳?

不,不該這樣……

不可以!

徐遠尖叫,眼前一黑,暈過去。

徐遠醒來時,人躺在醫院病床,左手還吊著點滴。

郭馥麗在一旁陪著,她接到程少華的通知就趕來了。

程少華呢?

徐遠記得暈倒前的事,她慌亂,痛哭,六神無主。

郭馥麗不耐道︰「你哭夠了沒?」

「他在哪兒?」徐遠臉色慘白,很驚慌。

「鄭博銳呢?他死了嗎?程少華會怎樣?怎麼辦,我害了他,怎麼辦?!」

徐遠失去冷靜,沒想過會是這種局面。沒錯,她是一心一意想殺鄭博銳泄恨,但沒想到,事實成真,這樣驚恐。想不到動手的,是她最在乎的人。不該這樣啊,沒一點痛快感,只有驚恐跟後悔。

想到程少華的未來,被她害了,她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後悔至極。

郭馥麗冷哼。「哭什麼啦,這不是你要的嗎?而且還不用自己動手,這下很爽呴?」

「不是,我不知道會這樣——」徐遠哭泣。「我害了他,我不知道他會這樣——」

郭馥麗看徐遠泣不成聲,看她憔悴,披頭散發,眼神渙散,眼里盡是恐懼,亂可憐的啊。郭馥麗嘆息。

「真是瘋了,你瘋了,他也瘋了,你們有夠荒謬的。」

「都是我的錯。」

「我叫你不要哭了!現在哭有什麼用?」

「對不起……」她還是哭個不停。

「你听好,程少華沒事啦,那個人又沒怎樣。」

怎麼可能?徐遠抬起臉。「程少華捅了他好幾刀,怎麼可能沒事?」就算不死,程少華也會背上傷害罪。

「那個鄭博銳沒流血,」郭馥麗說。「倒是流很多尿。」

「嗄?」

「嚇到尿褲子!懂嗎?徐遠,你看這個——」郭馥麗從褲子口袋,掏出刀。

「這是少華捅那家伙的刀——」說著,反手插向自己肚月復。

徐遠驚呼。但……郭馥麗沒事,分明刺進月復部了,但郭馥麗一提手,刀刃滴血未沾。

郭馥麗解釋。「這個是我們道具組買的,拍戲用的彈簧刀啦。」

「你是說,程少華是拿這個刀——」

「對啊,他用這個當你的面去捅鄭博銳,鄭博銳也以為是真刀,嚇到軟腳,尿濕褲子,這會兒躺在病房,吃了鎮定劑。」

徐遠愣了幾秒,破涕為笑,安心了。但隨即,又嚎啕大哭。萬幸,他沒事,她以為程少華被她毀了。

這時,程少華走進病房。

郭馥麗跟他交換個眼神,拍拍他肩膀,很識相地先走了。

徐遠淚汪汪看著他。「你把我嚇死了,你知道嗎?」

「我才被你氣瘋了。」他站在床邊,看著她的眼神很冷。

「鄭博銳有為難你嗎?」

「本來要上警局做筆錄,不過他家人知道是你,因為理虧,就算了,」程少華說︰「想不到鄭博銳敢對你妹下手,自己被刀捅,就嚇到尿褲子,這下他知道怕了——」

何止他?徐遠也怕了。以暴制暴,沒有痛快,反而後患無窮,那暴力的一幕,令她膽顫驚懼。

徐遠低下臉,渾身乏力。還好,程少華沒事。還好,一切如常。她剛剛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程少華沒制止她,她現在會不會已經傷了鄭博銳,她會高興嗎?還是?

程少華凜著臉說︰「我真的很氣你,萬一我來不及阻止,你有想過動手的後果嗎?你現在會怎樣?我可能要去警察局看你,甚至以後要去牢里見你。你想過我會多痛嗎?」

徐遠不敢看他,也不敢吭聲。

他聲音很輕、很冷,仿佛不帶任何感情。「你覺得你愛你妹,要為她報仇。但我必須老實說,徐遠,你不愛你妹,你這個人非常自私。」

這指控太過分了,徐遠抬臉,反駁他。「隨便你罵我什麼,但這點我不同意,我最愛的就是我妹,最疼的就是她,我們姐妹的感情你不懂。」

「我不懂?好,我問你,假如今天出事的不是你妹,是徐遠呢?然後你妹像你過起這種自暴自棄的日子,你妹也一心想為你報仇,完全不顧自己未來,就算坐牢,只要能殺了鄭博銳也無所謂。你看著你妹充滿罪惡感,很內疚地過這種日子,活著就只是想殺人。你覺得很爽,會覺得欣慰?覺得你妹好愛你?你死得瞑目?!」徐遠愣住。

她想著愛好和平的甄宜,心地善良的甄宜。

她沒辦法想象甄宜去殺人,更不能想象甄宜過起她這樣自棄又痛苦的生活。如果死的是她,看見甄宜變成這樣……會……會很心痛吧?

徐遠有點明白程少華的意思。

隱約感覺到,自己在哪個地方想錯了。好像做著很荒謬的事,忽然被罵醒。

程少華聲音哽咽,看著她,胸口酸楚。

「徐遠,直到這一刻,我還愛你。」他心痛道。「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愛下去了……始終沒有回應的愛真的讓人泄氣,你電話中不听勸,固執地要去干蠢事,我怕到幾乎死掉。我真恨你讓我這麼恐懼,更恨你不管我的感受,你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對吧?」

徐遠沉默,沒臉反駁。那時,確實被仇恨沖昏頭,確實沒考慮他。

程少華說︰「我以為只要對你好,你會因為幸福改變想法,我看……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沒辦法跟你這樣耗下去……太累了……以後房租的事我會交代馥麗,我……不會再聯絡你,你好好保重自己。我走了……」

這次,他是真的告別。

這次,他太驚恐害怕,真是用盡力氣。

這次,程少華愛得最認真,也最泄氣。

已經太夠了,他憤怒自己,他曾縱橫情場,萬般瀟灑,率性愜意。卻因為這女人,擔心受怕,戰戰兢兢好一段時光。終于又累又倦。他一直怕愛錯人,一直怕嘗苦果,沒想到還是經歷身不由已,被愛左右的痛苦。

他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他筋疲力竭,驚懼駭怕,感覺受夠了,再也不要因為徐遠,感到心驚膽顫,真的太夠了。

程少華離開,推開房門,走了。

徐遠這才抬起臉,看著門扉掩上。

淚,洶涌地淌落。

「我愛你。」終于,她說。

不過,他已經走了。

情緒潰了堤,徐遠無法抑制地啜泣起來,臉埋在手掌,哭到全身劇烈顫抖,哭得太厲害、太大聲,仿佛永遠也停不下來的哭泣,仿佛只要她這樣用力哭,哭到聲嘶力竭,他听見了會回來,他會回來……會心疼她……他……

門扉緊緊閉著。

他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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