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人間 第二章 孤獨

作者 ︰ 一樹煌灼

()如此幸運地得到了一只母獸的庇護的任季,就這樣平安無事地成長了三年。

三歲多的任季仍舊維持了比同齡孩子更有優勢的身體素質,他已經完全適應了以各種動物的生肉為主食,輔食種類不計其數的昆蟲、鳥類和植物果實甚至葉片、花朵的r 子。

這片土地的生存條件是可見的惡劣,並沒有給這個幼小的孩子太多選擇的余地。即使每一天都活得渾渾噩噩,他也模糊地知道只有努力適應起來,才有可能生存下去。而首要的一點,就是他必須適應這片土地提供給他的食物種類,並從中攝取足夠的營養。任季表現出了令人驚嘆的適應x ng和活潑積極的x ng情,這點難得的、包含了生理和心理素質的優點為他的存活增加了許多可能x ng。

但是,在灰斑豹這個物種的發育成長階段里,一只三歲的灰斑豹已經逐漸進入青年時期,可以獨自出外捕獵了。事實上應該說,剛剛進入青年時期的灰斑豹都會被母豹排斥甚至驅逐出原本的生活範圍,而不得不去游蕩、到處尋找自己將來可以安頓下來的領地和可以共同生活養育後代的伴侶。

把任季當成自己的幼崽喂養了兩年多,母灰斑豹逐漸對這只幼崽感到困惑和厭煩。他表現出了相當低下的適應x ng,又遲遲不曾學會攻擊和捕獵的能力。它對于教導一只幼崽已經逐漸失去耐x ng,它的本x ng已經在推動它去找尋新的伴侶和生育更多的幼崽了。

清晨,一覺醒來,任季在窩里從頭到腳拉長自己極盡可能地伸了個大懶腰,然後極盡可能地拉伸面部肌肉群,打了個超級大的呵欠,又大又有神的一雙眸子汪出了大量生理x ng淚水。他呆呆地揉了一陣眼楮,然後掃了一圈半明亮的山洞里,沒有麼麼的蹤影。

任季並沒有明確的時間概念,但是他模糊地記憶里面,麼麼出外捕獵的時間逐漸變久了,帶回來的食物也在逐漸變少。任季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而且r 常他在玩耍里捕捉到的小獵物和各種植物果實也能夠滿足他大半的能量需求,以至于他對母豹帶回來的食物分量並不在乎。

並且他正處在逐漸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是區別于這個環境里任何其他東西的階段,對哺育者的依賴也就很自然地減少了。好幾回母豹出去捕獵都到第二次天黑後才回來,任季也很自然地接受了這樣的情況。

「麼麼!麼麼……」任季出了山洞,連爬帶滾地游逛了一圈,到處叫喚,還是沒有母豹的身影。它留在各處的氣味非常淡薄,說明它離開已經接近三天了。任季簡單的心靈里並沒有思考太多,他肚子餓了。

今天任季一邊尋找食物一邊玩耍,走得更遠,再說母豹已經蠻久沒有規限過他的活動範圍了。幼兒都是天x ng健忘又好奇的,總喜歡探索新鮮的東西、新鮮的地方。他順著窩附近的溪流一路往下游去,來到了一片廣大的水面。這是一個寬廣的湖泊,湖面有不少渾圓翠綠的大葉子挨挨擠擠地蓬勃生長著,湖邊有一圈很密集很高大的樹木,樹干很高、樹皮粗糙,葉子都長在樹干上半部分的橫枝上。

任季很喜歡流動的水,不過他並沒有學會游泳,所以他很仔細地沒有走到水深到已經看不清楚底下石頭的地方,而是選擇在水邊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

母豹對他粗糙的教導里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就是要j ng惕,要謹慎。他學不好像母豹一樣撲上去一擊就咬開獵物的喉嚨,但是他非常清晰地領會到了母豹的教導,牢牢地記住了對他有用的這些地方。他早早地就表現出了優良的學習能力,不僅僅是從哺育他的母豹身上,也從他目力所能觀察到的飛鳥和其他昆蟲身上知曉了許許多多有用的東西。

時近中午,陽光變得更猛烈了。不過透過枝葉撒到任季所在之處的光線十分柔和,他蜷縮在布滿青苔的大石上,注視著湖面粼粼的波光一閃一閃,慢慢睡著了。

小小的任季做夢了。

幼小的他也有十分畏懼的東西。他在一片深沉、廣大、無邊的黑暗里。他翻滾起來,用盡全力奔跑,黑暗里有一張巨大的口器,緊緊跟隨在他身後。沒有聲音。他張開嘴要呼喊,卻沒有一如往常地發出聲音。麼麼早已不知去向。四肢都疲倦了,身體里面積存的j ng力慢慢耗光,他的動作變得緩慢了卻還不得不拼命往前奔跑。那大約是被人類稱為「焦慮」和「害怕」的情緒吧。他的動作出錯了,絆倒了自己。不清楚是巨大的黑暗還是巨大的口器驟然向弱小的他覆蓋下來……

「啊啊啊啊啊——」任季在劇烈的恐懼和靠近死亡的絕望里面醒來,他無法自制地大喊出聲,拼命揮動雙手、踢蹬雙腿。他的驚醒也可能是由于他終于爆發出來的叫喊,啊音其實是人類在極度驚恐之下發得出的第一個音節,其實也是唯一一個。

這也是任季小小的心靈里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恐懼這種感情,他的意識隨著身體的發育在慢慢變得更豐富,更完善。不知何時開始,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很渺小,周圍有很多東西都可能會威脅到他的存在,這種認識模糊地給了他畏懼的感情,又被潛意識放進了他的夢里。

會害怕,很壓抑,不開心。

任季坐起身,八叉著腿,呆呆看了一圈周圍。午後溫醇的陽光透過葉間灑落,湖面微微起風,吹來非常舒服的水氣。大叢大叢密密擠擠的草木里面此起彼伏地響著各種他早已熟悉到無視的蟲鳴鳥叫。

任季號啕大哭,無助地,歇斯底里地,他把自己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星球自轉又到了新的一天,恆星的光芒非常燦爛地鋪灑在這片陸地上。

任季非常不安。看著天黑了天又亮了,他知道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他在窩里溫暖的毛層上打了無數個滾,把山洞的牆壁抓撓過好多次,窩前窩後的草叢灌木叢和大樹都嗅聞察看過好多輪,可是還沒有見到母豹矯健優雅的身影回來。

他畏懼深沉的黑夜,所以蜷縮在窩里直到天再次蒙蒙發亮時,任季才迫不及待地爬起來出了山洞。一邊在窩的周圍搜尋食物一邊搜尋麼麼的蹤跡,很快,填飽了一半的肚子令任季的心情飛揚了不少,他已經忘記了一半那些不開心的事。

歡月兌起來的小野人這回走得更遠了。

不知何時起,任季已經學會了舒展開自己全身的骨頭,依賴一點點的外力支撐完全直立起來。他非常新奇地觀望周圍,體驗著高出了起碼三個層次的視野。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了。雖然幾年里形成的生活習慣可不是那麼好改變的,過後他還是趴下四肢行走,但這已經為他提供了許多更新鮮的可能x ng。

他立在山坡上往遠處看的時候,見到了s 彩斑斕的飛鳥成群從大片林木里飛起的景象。它們以某幾只健壯的大鳥為首,追隨著彼此,在高高的藍天下、碧綠的大片樹冠之上廣闊的空間里久久盤旋。成群的飛鳥往來穿刺,高聲唳叫,他們飛翔的軌跡是某種玄奧的符號。

任季簡直為那樣在長風中z y u的飛翔著迷。他會如此也不奇怪,千萬年來,幾乎每一只靈長類動物都對著輕盈而z y u地飛上天空的鳥兒流過口水。他出神地遙遙看著那些鳥兒們,後來就慢慢地往他所記憶下的那個飛鳥群的方向跋涉。

他瘦小的身軀在森林里行動很有優勢,可以很輕易地鑽過大片茂盛的灌木,越過樹木之間攀爬虯結的藤蔓也不成問題。他又學會了爬到低矮的樹上,這很簡單,只要四肢巴住樹木上容易掛住的地方,然後一並往上用力就上去了。

任季第一次這麼做是為了得到一棵長著大量狹長葉片的果樹上面的果實。他靈敏的鼻子聞到了那寥寥幾個果皮黃中帶紅的果實的香甜味,對任季來說,食物的重要x ng永遠處于認知第一序列,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品嘗的機會。他笨拙地從樹干上攀爬到橫側一個枝椏上,眼楮牢牢地盯好了枝椏頂端往下墜的一顆橢圓果子,它是最紅的,散發出來的味道也香甜不已。任季萬事不管,努力地靠近再靠近,于是枝椏越來越細,分支越來越多,只听啪啦一聲,整個橫枝斷裂,帶著任季從大約兩米高度墜到了地上。

這點高度沒什麼好怕,任季淡定地抓著樹枝,看準地面,順勢松手再打了個輕盈的滾,就安穩地下來了。然後他立刻扒拉開大片樹枝,拿到了那顆果子。哇噢,是甜味!任季喜笑顏開,一坐在狼藉的現場,捧著比他雙手還大得多的果子開啃。果皮略厚,表層很光滑有點油感,不過沒關系,任季什麼都能吃。里面的果肉是黃s 的,十分豐厚,汁液盈澤,香氣厚重,可能是氣溫高,過于成熟的果肉略經發酵後微帶酒香。果肉流經口腔和消化道的感覺都令人產生很多滿足感,任季吃得直彈腿,心情非常美好。

在整個果子吃完之前,任季一口下去在果子特別特別軟的那部分,然後注意到了果肉里有一條軟軟的蟲子在扭動。蟲子比他小手指要小一些,只有半截小指長,體態半透明。任季歪了歪頭,有趣地多看了兩眼。如果他會說話,一定想說,噢你住在這里麼?然後他毫不猶豫的再一口連蟲子帶果肉吃進嘴里,幸福得眯眼楮。

打了個飽嗝兒,任季繼續邊玩邊往記憶里的方向走。他有很不錯的圖像式記憶能力,能記住大量的整幅整幅的畫面,這對于幫助他在茂密的森林里認路是很有幫助的。

大約在離窩的直線距離已經有七八公里的地方,任季開始注意到了第一只有可能是天空鳥群成員之一的大鳥。它羽s 淺灰,棲息在高高的樹上,安靜地梳理羽毛,並不鳴叫。任季暫時還沒有辦法爬到那麼高,他嘗試了好幾次,卻都在又高又直的樹干中段就掉了下來。他的四肢還太短,力氣不夠,不能夠長時間巴住那麼粗的樹干。並不難過而只是有點失望,草草模了模手肘內側的擦傷,任季仰頭望著那只鳥,在繼續留下來觀望和繼續前行之間猶豫了。

在眼前的誘惑,和以後可能得到的更多的利益之間取舍,從來都是個難題。

更何況任季只是個幼小的不到四歲的孩子,即使他選擇了眼前的好處,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錯失。作為一名人類的脆弱幼兒,他獨力行走了這麼遠,他每天都能尋找到足夠的食物填飽肚子,已經是何其了不得的成就。

不過,觀望了好一陣,期間順手吃掉了樹下石縫泥土間翻找出來的一些蟲子後,任季又往前走了。

不知是什麼導致,他牢牢地記住了那些飛鳥z y u飛翔在天空中的畫面。

任季遇到了另一條溪流。

這條水源流淌過的區域植被物種更豐富許多,普遍葉片要寬大一些,s 澤偏鮮亮,葉面也更油光發亮。任季按自己的習慣走到水邊,觀察了一下水源,然後俯喝了一些水。他感覺有些想睡一小覺,恰好溪邊有一片看起來很舒服的綠s 細草,謹慎地踩踏過一遍沒發現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後任季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攤開四肢。陽光依然很不錯,他也還不餓,正是睡覺的好時候。

溪水另一邊,一條一米來長、渾身遍布細小鱗片的大蜥蜴淌下了水。它時不時吐出分叉的舌頭,覆蓋透明薄膜的眼眸轉動注意著四周的變動。它一出現在水里,機j ng的魚兒們都逃逸得差不多了。沒有找到捕獵目標的大蜥蜴逐漸渡過水面,來到了這一邊。它感覺到了不遠處有一大團活物在源源不斷地散發出溫熱的能量。

不停地用舌頭感覺空氣中的氣味和熱量變化,大蜥蜴慢慢靠近了熟睡的任季。他的四肢和粗壯的長尾劃過溪邊的矮草發出輕微的息嗦聲音。它的嘴巴扁長,張開時可以看到里面上下頷各有三排粗細不同的尖齒,外層稍長些,用來撕裂獵物,內側密集而細小,是用來切嚼大塊的肉食的。

大蜥蜴成功地咬中了任季的細腿。

可憐的毫無防備的任季是痛醒的,這只凶殘而且巨大的凶物一嘴下去起碼在他的腳掌和小腿造成了三十個錐形深切傷口,巨量的疼痛讓任季飆出了大量淚花。他本能地用盡全力踢蹬,在大蜥蜴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給他掙月兌了布滿尖齒的大嘴,整個人往後掙扎了兩三米遠。揉了揉眼中使視野變得模糊的淚花,任季看清楚了咬他的是一只未曾見過的、幾乎有他的母豹那麼長的大獸,沒見過多少世面的他驚恐得瞳孔驟縮心率不穩,連呼吸都停了一剎。

他連聲音都不及出,立刻奮力轉身就跑,也不知道什麼方向了。

沒頭沒腦地鑽過無數藤蔓灌木,任季不得不在一棵巨大的樹下停了下來。他那只被咬過的腿痛得厲害,幾乎再也走不動了。這是一棵樹,抑或可能是很多棵樹的集合體,無數的氣生根從枝干上垂下,長大變粗,又長融合到了一起,佔據了大片地盤,它濃密的樹冠更為廣大,幾乎沒有陽光能夠透過枝葉sh 到地面。枝干之間有無數大大小小的空洞,任季勉力攀爬到兩三米高的一個樹杈窩窩里蜷縮下自己,抱住自己的傷腿顫抖。

傷的是右腿,從小腿到腳掌上,上下對稱的幾十個咬合傷已經開始紅腫發炎,膝蓋往下進展迅速地變粗了好幾圈,一踫就又癢又痛。任季選擇盡可能舒服的姿態把自己蜷縮起來,右腿淒慘地伸在外邊,動彈不得。

每只野獸都有自己的領地,這在原始叢林里面是一條絕對的真理。殘酷的叢林,從來沒有給予生活于斯的任何個體以絲毫仁慈。連「活著」是什麼,都還沒有辦法形成清晰認識的任季,用自己的不防備無戒心首先深刻地記住了這一點。

以往任季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尋找各種可以吃掉的東西,其余時間就是沒心沒肺地玩耍。在他短短三年的生命里面,這兩件事始終是他每r 天亮後最大的活動。擁有一只失去幼崽的母豹庇護和提供食物,其實任季已經得到了珍貴的三年喘息和盡量積累能量的機會。單純並且相對優裕的生活環境,也不曾給他機會去過多關注那些還遠處在不可見的未來的其他事物。任季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那麼多會威脅到他的生存和健康的存在,有的,還那樣體積和實力都比如今的他強大十倍百倍。

要知道,對可能存在的危險的認識和思考,是擁有了語言之後的智慧物種的至高能力之一。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行走人間最新章節 | 行走人間全文閱讀 | 行走人間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