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人間 第三章 自立

作者 ︰ 一樹煌灼

()再且其實,任季也不曾得到過任何指導來告訴他世界上還有語言、還有文明這些高級的東西。

他能做的,唯有在充滿了心懷的對死亡的恐懼和身體的疼痛里抽泣著睡去,又帶著滿臉風干的淚痕醒來。

是身體內強烈的饑餓感將任季喚醒的。一個尚算健康的身體對侵入的異物的強烈排斥反應、大起大落的情緒、持續不斷的奔跑,都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再不得到足夠的食物補充,恐怕他相對同族來說更有忍耐力的身體也要跟耗光電池的表一樣停擺了。

神志茫然地在樹杈窩窩里坐起身,任季還慣x ng地抽噎了幾下,蜷縮著一動不動睡了那麼久,他整個身體全麻痹了。不過好歹睡著了起碼有半天,他受驚過度的情緒得到了一個絕佳的舒緩期,對現狀的感覺也不再那麼糟糕。任季模了模刺痛的右腿,腫起好像消退了一些,那幾十個傷口都被身體的體液溢出物糊住了,正在緩慢的結痂過程中,紅紅黑黑的一大片基本分辨不清楚哪里是傷口哪里是好皮。看來那條巨凶蜥蜴很可能就是沒毒的一只大爬蟲,最多口腔里那幾排牙齒積聚了不知道多少頓飯的殘渣,發酵了再發酵,就變成了對人體組織略帶毒x ng的成分,任季的運氣還算不錯。

餓了要找吃的,任季努力從樹杈窩窩里滾下地面——真的是滾下來的,他只有一只腿能使得上力氣,能下來已經是作為吃貨的神力在幫他的忙了。略揉了揉踫到樹皮的疼痛傷腿,他沮喪地發現天s 就要黑了。黑夜意味著沒有食物。並且任季小小的心里極度害怕深沉的夜晚,他並不如同母豹一般擁有夜視能力,失去明亮光線的照耀代表著哪里都變成了未知,而未知就是危險的代名詞。

甚至任季並沒有那麼多的余裕讓他想到這些略微長遠的事情,空洞的胃指使著他去尋找食物呢。往r 廣泛的食譜帶來的好處現在就顯現出來了,任季在大樹底下嗅到了能吃的菌類的味道,只是略爬了兩三米,他就在樹根上揪下來一大叢水分豐富的真菌叢,在遠離大股水源的地方這些富含水分的食物都是非常重要的。

黑夜真的很快就要來了呢,任季只是猶豫了一下下,就把菌叢藏到了一個他很容易能拿到的較高處,然後忍著餓仔細使用鼻子分辨空氣中的味道,他爬得稍遠些,然後成功地發現了一叢結著半青半紅小果實的灌木。這種小果子還是青皮的時候果肉**簡直沒有可吃x ng,成熟透了就很好吃。它果蒂下面都是果肉,幾乎沒有果核,有濃郁的糖分所以很甜,能提供不少能量。任季拽著灌木的枝子揪下半紅的果子就狼吞虎咽,好幾次半熟的還沒嚼碎的果肉差點把他噎出眼白來。

非常有耐力地,整整吃掉了半棵灌木上的果子,天s 已經黑到看不清手指。任季帶著飽脹的肚子和稍微安穩下來的情緒,盡量快地回到感覺更熟悉和安全的大樹下,張嘴叼住之前藏起來的真菌叢,掙扎了半天把自己重新蜷進了樹杈窩窩里。

雖然累出了一身虛汗才完成了上樹的目標,並且為此他的傷腿在粗糙的樹干上蹭開了好些半結的傷疤,相比得到的安全感來說也不算什麼了。任季把自己蜷成最安定舒服的姿勢,啃了一些真菌叢補充水分,沉沉睡去。

任季做了一個美夢。

他劃過輕盈的、無形無質的空氣,在高高的離地很遠很遠的地方滑翔。風吹得呼啦啦地響,讓他的耳膜有些疼痛,不過這都是小事,任季一點也不在乎。他前後左右都是巨大的鳥兒,恐怕比一百個他的還要巨大,羽s 都非常鮮艷搶眼。大家一起在廣闊無邊的天空之上飛翔,往來回轉,任季尖叫,大喊,開心得直彈腿。

母豹把任季圈在柔軟的月復部睡覺,尾巴溫柔地一下一下拍打著他。任季覺得脊背發癢,于是掙扎著月兌離母豹的,把自己攤平整個晾到母豹前面。以往他這樣做母豹就會用自己充滿細小倒鉤的舌頭把幼崽全身都清潔一遍。果然母豹就開始一下一下極有耐心地為任季舌忝毛,任季眯著眼回頭看了一看,母豹的眼楮里流露出非常溫和的情緒,于是他覺得非常安心。

任季獨自在窩門口不遠處玩耍,母豹從遠處捕獵回來,給他餃回來了一大枝結著許多甜味果實的枝杈。任季好高興,沖上去把自己埋進麼麼溫暖的被毛里蹭,母豹干脆側趴下來,隨他任x ng地玩。

任季醒來時是臉帶笑容心情非常快樂的。他夢到了有數的生命里面最開心最向往最喜歡的好幾件事,把這些全都溫習了一遍,真是非常難得的遭遇。天s 早已大亮,他畏懼的時段已經過去了,接下來還有好長一大段可以開心玩耍的時間。傷腿也已經又好轉了一點,任季已經開始不注意它了。人啊,就是這樣,哪里生病了才知道原來身體上還有這麼個很重要很有影響力的部位哇。

專心而且從容地把全身能抓的地方抓過一回癢,任季簡直感覺周圍這片領土全是他的了。

j ng神相當飽滿地從樹杈窩窩里翻滾下地,任季覺得應該回到窩里面去。他想回去跟母豹擠在一起舌忝毛,那種感覺可真舒服。

模糊地辨別了一下,任季選了一個自認為正確的方向往回走。相比人類的記憶法,他的辨路方法更類似野獸,憑借著優秀的嗅覺,只要靠近了母豹領地的範圍,任季就絕對不會弄錯窩的位置。

夢境帶來的好心情影響了任季一整天。到後半天他壓根就忘記了為啥要這麼高興,但是還是高高興興著,拖著使不上力的傷腿,一邊玩耍一邊吃路邊看見的果子蟲子,用慢得多的速度挪回了母豹和他的窩。

各種細小的傷痛一點也不使他害怕,悲傷,甚至根本難以引起他的注意力,大概任季就是如此換回來了對各種痛楚極強的忍耐能力,以及極度容易高興起來的心情吧。

天又要擦黑了。任季挪進居住了長達三年的窩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很成功的,他很高興。麼麼並不在窩里,但是他在窩里嗅到了比前幾天濃郁得多的麼麼的味道,這說明他的麼麼曾經回來過,這就很棒了。

玩耍行走了一天疲倦之極,任季很快蜷縮在窩里充滿了熟悉感的軟毛墊子上進入睡眠。

常年的起居環境、食物和清潔都完全不到位的任季,看起來相當健康,活力充沛,恢復能力也很好。但是實際上他的身體內部已經積存了大量細碎的健康隱患。他還處在身體的第一個高速發育期,旺盛的生機彌合了許多即使對成年人類來說也很難痊愈的傷病。

因為攝入的食物不夠均衡而發育不健康的骨骼,不曾得到良好的引導而常年彎曲行走的脊椎,因為常年進食許多生肉而感染的多種體內寄生蟲,經常要消化各種不良食物而有過度使用傾向的消化系統,經常摔摔打打且並沒有得到足夠清潔和護理勉強愈合的各種體表和骨骼傷病等等,即使將來某個時候他有機會得到完善的醫治和補養,恐怕也很難正常地活到人類的平均壽命。要知道在他所出身的囊括了一整個星雲團的桑行星域,人類的平均壽命能達到三百五十歲。

為了生存下來,這個幼兒已經跨越了許許多多的困難,至今還得以充滿活力地奔跑在這個龐大的叢林里,何其不簡單。

又是一天天s 大亮,恆星光線普照的好r 子。

母豹終于回到它的領地來了,它踩著輕快的步子把整片領地巡視一番,最後巡查到了以前的窩里。事實上最近它在領地外圍遇到了一只正值青壯年的雄x ng灰斑豹,這只體格發育得非常健壯的雄豹正在尋找可以安居樂業的領地,並且熱烈地追求母豹。母豹經過各種考驗認為這只健壯的豹子很適合成為它下一代孩子的另一半基因來源,于是默許雄豹進入了它的領地。

任季剛剛睡醒,他非常驚喜地發現母豹踩著一貫優雅的步伐踱進了山洞里。任季高興地想撲上去撒嬌,可是在他這麼做的前一刻,母豹伸出了利爪,從喉嚨里對他發出了威懾x ng的吼叫。它甚至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體型足足龐大了兩圈,為了提高在敵人面前的威懾力。

「麼麼?……麼麼?」任季條件反sh x ng地戒備起來,但是他並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會在哺育了自己三年的母豹身上發現對自己的敵視和排斥。他有一半的腦子還在準備向母豹撒嬌要求舌忝毛和安慰呢,過去這好幾天里面他受了傷,熬過了好多傷痛才跋涉回來。

母豹威嚇了一陣,發現在自己窩里的這只似乎怎麼長也長不大的幼崽沒什麼反應,它簡直憤怒了。它往前一撲,重重地把體型還只有它的一小半的任季撲倒,兩只有力的前爪重重按在他胸前,張開大嘴湊近他威嚇x ng地從喉嚨里發出令人懼怕的氣流音。嘎啦一聲鈍響,任季右胸一根肋骨被壓斷了。任季痛得幾乎不能呼吸,他拼命掙扎,用盡力氣叫喚面前母獸的名字,終于母豹松開了他,卻開始像往外清理髒物一樣把幼小的任季往山洞外面推。

任季連哭都不懂了,他呆呆地望著除了氣味之外,與記憶之中相比完全改換了行為的母豹,腦子一片茫然。腿很痛,胸部也很痛,好像全身都不好了。最後是母豹粗暴的動作再三弄痛了他,他不得不奮起身到處閃躲,直至出了山洞。母豹守在山洞口持續不斷地沖他吼叫,它用極度戒備和守護的姿態在洞口來回走動,就好像他是一個入侵的敵人一樣。

任季的眉毛、眼楮一直到嘴角都逐漸耷拉了下來,嘴唇抿得死緊死緊,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瀑布一樣從他發紅的眼楮里滲出來,劃過曬得銅黑的小小面頰滴答到地上。他感覺不知有什麼把他的咽喉、嘴巴和鼻腔都捏到了一起,陣陣抽痛的胸膛里那些不知道什麼東西都被緊緊吊起來,連綿不絕地疼痛。現在他非常想在安靜、安全的一個暗處角落把自己蜷縮起來。

任季拖著傷腿轉身逃進了茂密的叢林里。

如果任季的生母還在世,必要為他的境遇哭到眼盲。

時間的尺度已經滑過去了半個星球年。養好了傷後,慢慢移動活動範圍的任季已經離他生長了三年的區域很遠了。他在一座景s 秀麗的山腳下找到了一個清爽的石洞,洞口狹小只能容兩個他進出,但是肚子很寬大,天然地生成幾個被區隔開的石室。並且這個石洞很通風,沒有居住的生物,並且洞里深處有水源。可能唯一不太好的一點,就是洞里光線比較暗,傍晚時里面就能全黑,任季只能靠敏銳的嗅覺和觸覺活動。

不過從小住慣了洞里面,他還是很自然地找了一個山洞當自己的根據地。

被拋棄被驅逐的傷痛任季已經快要記不住了,白天要忙忙碌碌地玩耍尋找食物,晚上就是倦極而眠,至多在夢里偶爾會回憶到被驅逐的一幕,次數很少,醒來也很快會忘記。完全失去了一只大獸的庇護起初幾個月,他對獨自在叢林里里生活經驗嚴重不足,他不斷地受各種細小的傷,但是都還能很快自愈起來,這些傷痛幫助任季記憶住了這個叢林里大量的有毒植物和昆蟲,這個世界上非常真切地存在著那麼多最好不要靠近不要踫更加不可以吃下肚子的東西。

他r 漸變得j ng惕。歷經過的危險太多,力量微弱不堪的任季早早地意識到了生存意味著不能松懈,松懈等于死。

死亡最可怕不過,曾經有一只漂亮的飛鳥在離他不遠處墜下,從此不再動彈。j ng惕的任季並沒有去吃那只動物的肉,母豹教導過他死去的動物是不能吃的。然後他每天天亮後都去看一看那只鳥的尸體,他看著它的光亮的羽毛慢慢覆上塵土,飽滿的軀體慢慢萎頓縮小,直至有一天,它的眼眶破裂,鑽出了好多好多的細長慘白s 蟲子。任季大大地受驚了,他整個人往後蹦彈出老遠,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老大,拼命抓住身邊一切能抓住的物件往蟲子砸去。但是他看見被大塊石頭砸中的細長蟲子從石頭下面蜿蜒地爬出來,發現自己的舉動一點效果都沒有,任季像兔子一樣嗖地竄回窩里把自己藏了起來。

蜷縮在避風保暖的窩里,任季用靈活的兩手模了一遍自己的身體,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說不定自己的身體里面也有那樣的蟲子,只要他死了,很快就會爬出來。他機伶伶打了個寒顫。他害怕死,害怕靜止,害怕不知曉的那些東西。

生命是一團凝聚起來的生機。生機還在,那無論個體受到多重的傷害,只要有喘息的機會,都會有或大或小的可能好起來。生機沒了,就會成為別物的食物,變成被踩在腳下的塵土。千萬年來莫不如是。

任季又睡醒了一覺。在熟悉的窩里感覺十分安全,他打了好幾個哈欠,迷糊地把自己掉轉了幾個七百二十度伸夠了懶腰,又慣例地抓了一陣頭皮,揪掉不少打結太深的頭發,然後把全身抓了一回癢。

他又長高了,手腳都拉長了些,看起來也越發瘦弱了,皮下脂肪的積累還跟不上發育的速度。全身皮膚一如既往的古銅s ,手、腳、前胸後背到處都是磨蹭生長出來的厚皮,對需要大量攀爬和必須承受大量枝葉藤蔓和沙石刮擦磨蹭的原始叢林適應良好。任季全身上下只剩下他清亮的眼楮還能看到一點白s 。

他的笑容越來越少,行為舉止越來越沉靜。偶爾也需要捕捉一下小型的嚙齒類動物,失敗了無數次之後任季學會了盡量屏住呼吸,盡量減少無謂的動作,要能夠安靜地觀察,一直等待捕獲的時機到來。這真的很難很難,但是一只最小的兔子都足夠他食用兩天,這種誘惑推動了任季重復又重復的嘗試,直至他用身體記住了訣竅。

現在他的窩布置在在山洞里的避風處,堆壘了一大堆干燥的枯草。這是他忙碌了十幾天才為自己收集到的,就是那種揉碎了在陽光下會散發舒服的香味的草葉,而目前他還在充滿興趣地繼續收集中。地面有些太涼,睡醒了會感覺骨頭酸痛,睡在大堆大堆的干草上面就很舒服,睡醒了一樣可以打滾蹭背。碾動大量的草還會發出沙沙的聲音,這快要成為任季對這個窩的新印象點了。

光y n流轉,人類幼兒任季來到這個世間已經快要第五個年頭。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行走人間最新章節 | 行走人間全文閱讀 | 行走人間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