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人間 第四章 游蕩

作者 ︰ 一樹煌灼

()豆大的水滴從y n沉的天空墜下, 啪打在輕微蒙塵的一片巴掌大綠葉上。葉片受力往下壓了一壓,然後良好的疏水x ng幫助它卸去了重量,重新以最能接受到光線的姿態伸展開。而落在葉面上的那滴水珠在立刻四下濺開、分成了更細小的水滴後,有些重新彈起、劃出j ng細的拋物線飛向空中直至融入土地,有的被平展葉面上的薄塵吸引,帶著塵土一起滑下。

天s 變得更y n暗了。視線範圍內的天空中,鉛s 的烏雲越發下壓,似乎要墜到地面一般。很快更多的豆大雨滴就 里啪啦地落了下來,連成線,連成面,無休止一樣潑灑進茂密的叢林里,而叢林里密密麻麻生長著、為了爭取最多的光線每天都進行著驚心動魄競爭的植物們以一種沉默的姿態全盤接受。

任季躺在干燥的山洞里靠近出口的地方,出神地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這個石洞構造有些巧妙,開口的地勢是最低的,里面地面稍高些,外面的雨水無論怎麼彌漫泛濫都進不來,所以才常年保持了干淨和干燥。

作為一只在原始叢林里生活了五年的動物,他對雨水非常熟悉。更小的時候,他並不懂去分辨大雨來臨的預兆,便經常在倏忽來臨的傾盆大雨里把自己全身澆個透濕,然後才知道快快奔回溫暖干燥的窩中避雨。不過體表沒有多少毛發也有好處,無論怎麼濕透,在干燥的泥地上多打幾個滾就會干上不少,然後母豹會為他舌忝去剩下的水汽,立刻便能恢復成j ng神百倍的一只小崽子。

現在的任季就知道嗅聞空氣中的水汽味道,風的方向和大小,還有天空的亮度等等,這些都跟大雨的來臨有關系。所以他今天天亮後飛快地在附近搜集了些食物就竄回了石洞里面。弄濕自己是很不舒服的體驗,他覺得自己是比好多動物都要「高級」一點的一個存在,可沒必要跟它們一樣呆呆地在嘩啦啦的水里到處蹦彈,全身毛混著水粘到身上。

隨著大腦發育逐步成熟,一直在不受限制地、充滿興趣地用自己的五感去感受這個世界的任季,逐步逐步也累積了更多的經驗,他知道了更多的東西,也慢慢地開始了零零碎碎不成系統的簡單思考。比如今天,他從皮膚對風速和空氣濕度的感受以及眼楮所見的天空s 澤得出了簡潔的判斷,這與以往無數次大雨前的景象一模一樣。要知道他的腦海中記憶了不少清晰的類似場景。

進行思考是非常美妙的體驗。特別是思考得出來的決定隨即被證實為有效的話,這種成就感簡直能讓大腦飄然y 仙。

判斷了自己先前的判斷是正確的,任季高興得蹦起來踢騰了兩下。

雖然不曾受人類教育的他是個完整的文盲,但是這並沒有完全地阻止了他成為一個能夠思考的個體。優秀的大腦給了他很多可能x ng,要知道將大量記憶作為判斷基礎,對自然現象進行粗糙歸納和總結就是文明最初的萌芽。而能夠對自然有粗糙但成型的認識,這其實是個人智慧的雛形。

任季小心翼翼、屏氣凝神地行走在茂密的叢林里。他渾身滾滿了尚算濕潤的泥漿,只剩臉上兩只眼楮和半只鼻子露出,盡量覆蓋掉自己本身的味道。想來如果不是他需要敏銳的眼楮來觀察附近的危險,並且需要保證鼻子暢通無阻地呼吸的話,肯定是要連臉部都恨不得滾上厚厚一層保護的。一層泥漿的效果十分好,可以阻止大部分的蚊蟲來叮咬皮膚,也能稍微減少被一些邊緣比較鋒利的植物葉片劃開皮膚。

他在前往記憶中一個有充滿了甜味的液體產出的地方。

前方有一株約三米高的植物,睫桿只有任季手臂縴細,是非常潔淨的暗紅s 。它斜斜地朝上生長在一片疏松濕潤的土壤上,主睫上分出許多細細長長、往地面垂落的分支,而每條細枝都疏疏落落排布著同樣細長嬌女敕的淺紅s 葉片,整株植物就好像一個彎下上半身的長衣美人。如果有風,這株優雅的小樹一定能輕柔地隨風舞動。

任季敏銳的眼楮注意到這株植物時差點嚇出聲來,他本能地往後縮了一縮,然後開始尋找別的路徑通過這段地區。離那株樹二十米遠他都還有頭皮發炸的危險臨近的感覺。

在每一寸空間、每一份水、每一絲陽光都珍貴非常的叢林里面,這株樹居然能夠獨自生長在一塊大約直徑三米的空地上,從地面往上一直到它稀疏的樹冠為止,它享受了完整的大片空間。它鄰居的各類植物仍舊都擁有著叢林里瘋狂生長的特x ng,但是齊刷刷的長成了一圈牆,沒有一段枝葉會越雷池一步。

只要仔細點觀察,就會發現這株紅樹每片葉都是葉面朝外生長的,很難看清楚它的葉背是什麼樣子。它的枝葉看起來十分嬌女敕,葉面有新葉所特有的幾乎能反sh 光線的油感,是很多中小型的動物都喜歡吃的類型。但是任季知道這株看起來安靜又無害的東西是個怪物。

它生長的地方總會清理出一片空間,有些體型比較大的動物在密擠不透風的叢林底層呆久了,就會喜歡跑到這樣的一小塊地方呆一陣。只要觸動了它的枝葉,這株東西每一片靠近「客人」的葉子都會立刻翻轉,露出葉背上細密的尖刺,拼命把「客人」包裹纏繞起來。它的枝條實際上非常堅韌能夠抗拒很大強度的撕扯,它的刺都是有毒的,像任季這樣的小型動物,只要被一片葉子刺中手或者腳,就會在幾秒內整條肢體麻痹然後失去行動能力,持續三四天之後才能憑身體的抵抗力慢慢好轉。

當把「客人」成功麻痹不再掙動之後,這株東西下面的濕潤泥土會慢慢裂開,它掩埋在地下的部分會由強壯的根系拱出地面來。那是粗壯的一大段腐爛樹根一樣的東西,上面那三米高的秀氣枝干不過是它發出來的一個芽兒。它腐爛黯淡的表面會慢慢裂開一個大腔,這時候那些女敕紅的枝葉就會把緊緊包裹住的大團獵物松綁,直接扔進大腔里面。然後它丑陋的這部分會慢慢縮回到泥土里面,安安穩穩地進行消化。

任季對這個東西的認知不是植物,是對他來說危險x ng極高的獸類。它唯一有一點像植物一樣好的,就是它的勢力範圍僅限于只有自己的根系能延伸到的土地區域,只要在它的勢力範圍以外發現了它,就能夠避開它的威脅。但是有一點他並不知曉的是,這種生物是能夠移動自身的。在雨量很大能夠在地面形成大股水流的時候,它可以將根系拔起收縮成團,地面上的植株同時退化成幼芽,然後它質地較輕、中有空洞的主干部分能夠順水流移動直至去到下一個定居點。

任季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他要克制住立刻轉身奔跑的沖動,這種行為已經過于頻繁地令他遭遇危險。太多的恐懼就如同不專注一樣會讓他得不到想要的結果。他細細地把周圍都看了好幾遍,確定除了少數略帶毒x ng的矮灌木之外沒有其他,然後用最小心最輕盈的步子繞了一個大彎,這才繼續往前走。

就是那里了。任季從一叢灌木中間的縫隙,牢牢盯住了前面一棵老樹的中段。那里有一個深棕s 的蜂巢,蜂巢下端有長出表面的開口,不停地有大只大只的蜂從那里起飛降落出出進進。任季眼角余光瞄到身邊的野花上落下一兩只采蜜的蜂,他咽了咽豐沛的口水。

那個有他的頭顱兩倍大的巢里面有好多好多白女敕的蟲子,而且裝著不少又黏稠又甜的液體,這兩樣吃了都很飽肚子,有強烈滿足感。

第一次任季的鼻子為他找到了這樣一個蜂巢,任季什麼都不知道就上去撥拉,然後被巢里面涌出來的一大群悍勇的大蜂蜇遍全身,腫痛了差不多半個月。可是萬分危急之中他掰下來一塊巢片,里面是滿滿的一小格一小格還沒化蜂的肥女敕大蟲子,味道那個好啊!還有巢片邊緣沾上了一點點的粘稠液體,舌忝了七八遍直至上面干干淨淨後,任季靈敏的舌頭告訴他這也是充滿了能量的甜美食物。

于是傷好全了,他又出來尋找了。

一個上好佳的吃貨從來不害怕磋磨。

這回是有保護的,身上有泥漿的,蟲子看不見的。

任季口水快要滴下來了,他目光發狠,嗖一下沖上去,看準了蜂巢,手腳並用抱住往下拽。嗡的一聲,里面的大蜂全都沖出來了。與此同時,靈機發動的任季雙腳往樹干上拼命一蹬,伴隨著喀拉一聲,他居然成功地把蜂巢整個掰了下來。

這種大蜂的尾刺相當犀利,刺到任季身上先是刺痛一下,然後任季的皮膚就會以被刺中點為圓心腫起一個大包。正逢陽光普照的好r 子,這個巢里的大蜂都出去采蜜了,留守的只有滿員的三分之一,這恰好給了任季多一點喘息的時間。

千鈞一發中,任季居然只靠雙腿立了起來,一大群憤怒的大蜂火力全開的圍攻中,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放開雙手緊緊抱住的蜂巢,抿緊唇拼盡全力撒開雙腿往大致安全的方向奔。鑽過不少縫隙之後,忽然他沖出了密集的植物圈,然後被溪邊一顆渾圓的鵝卵石絆倒,整個人撲進了溪水里面。他一直不肯放手的蜂巢也飛了出去。

嗆了幾口水掙扎起來,任季終于命好了一回,追著他不放的大蜂都散了。尋了一圈,蜂巢就卡在不遠處的溪石中間,一半泡在了水里。

他立刻跳過去把巢上幾只不肯走的大蜂消滅掉,然後充滿了幸福感地把整個蜂巢抱在懷里,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回全身滾泥漿確實有些效果,被蜇到的地方少了許多。

雖然其實他還是用最蠢的方式花了最多的力氣得到了食物。

j ng惕地想起曾經在溪邊被攻擊過,任季在立刻進食和回到窩中再進食之間猶豫了一小下,然後謹慎地選擇了回窩。

任季的個x ng里充滿了好奇心。無論是觀察味道甜蜜的果子從細小到幾乎看不見到膨脹式長大、外皮由青變黃到最後可以吃掉,還是觀察叢林里一種拳頭大的穴居小鼠每天忙忙碌碌地搜尋食物,在各種安全的小洞里一點一點累積起來到最後抓住它吃掉,任季都會抱著滿滿的耐x ng和專注去觀察去等待。

只要肚子不餓,時間總是很多。

隨著他一天一天長大,身體的力量一絲一毫地增加,他一邊繃緊名為生存的弦、抱著謹慎的態度到處覓食和休憩,一邊又在莫可名狀的沖動和渴望之下慢慢擴展活動範圍。以居住的石洞為中心,他的活動範圍在以螺旋形為軌跡逐步放大。

任季又一次又再回到了麼麼的山洞前。

離他被驅趕時已經差不多三年,他本來早已經忘記了麼麼的領地在哪個方向。但是他的活動區域越來越大了,在學會了給自己弄些偽裝比如涂泥層之後,任季能夠很安全不受察覺地經過不少對氣味十分敏感的野獸領地。

一踏入那只母灰斑豹的領地,他就辨認出了它留在領地各處的氣味,那是每只野獸都會作的範圍標記,也是為了對外來野獸進行威懾。

那是他生命的頭三年啊。雖然對那些時間的清晰記憶非常非常少,但是對充溢了那段時光每個r 夜的安心氣味任季可能永遠不會忘記。與飽足、愉悅和安全感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大片連綿不絕的模糊印象浮起,任季又有了全身心都似乎被捏到了一起的感覺,他站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掉淚,小小的嘴巴撅得老高。

然後,他看到了麼麼帶著一只小豹子在活動。那只體型和氣味都那麼熟悉的母豹仍舊是任季記憶中的矯健模樣。它懶洋洋地趴在草叢里,吃飽了正在慢條斯理地舌忝舐清潔自己的毛發。它的披毛淺灰s 油光發亮,脊背上散落若干大小不等的深灰斑點,應當很長一段時間內食物都很充足,活動環境也很舒適。

那只小豹子一直繞著母豹身邊在撒歡兒玩耍,撲打空中的蟲子,在草叢里翻滾追著自己的尾巴咬。母豹自顧自休息,只有在小豹子跑得太遠了才會輕描淡寫地吼一聲,將它喝回來。母豹對待它的態度和方式都和對待任季的方式一模一樣。

現在任季更看清楚了,那只幼獸跟麼麼是如此相似。它們有一樣的耳朵,一樣的嘴,一樣的前腿和後腿。它們四條腿立在地面上奔跑。而他僅僅使用雙腿站立的時候越來越多,只因為他確實發現用雙腿站著也能夠很穩當,並且能空出靈活的雙手來做更多的事。

任季近似于偷偷模模地舉起自己的手,他仔仔細細地看。他伸展開一只手掌,這里有好幾個指頭,長短不一,他能夠很輕巧地把這些指頭都展平。他曬得很黑,但是他沒有那麼多的毛。麼麼有很多很多的毛,麼麼全身都是毛,他用自己的手揪過無數次。他往後挪了一點,把手藏到背後。

還有,他竟然是沒有尾巴的。他的背後沒有會搖動的、細長的、有力的一條尾巴,而記憶里面,麼麼無數次用尾巴來教訓他,用尾巴輕輕抽打他,用尾巴將他圈在肚子中間睡覺。

這到底為什麼?他是一只什麼?

任季的人生里,第一次浮起了這個問題。

在這之前,雖然他從來不曾知曉自己是一個什麼,但是也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發現自己是一個與麼麼不同的存在。只不過,他在慢慢成長,他在慢慢學會思考,即使不是現在,也總有一天他會發現這個問題。

再後來,任季間隔一段時間就會偷偷到麼麼的領地去看一看。

他看著小豹子慢慢長大,直至已經不能再稱為「小」了,它的體型在短短兩三次季節輪回里面,長得比麼麼還要大,當然比任季的體型起碼也大了兩倍。那是一只雄x ng生物,任季很輕易地判斷出了這一點。

後來這只年青的雄豹離開了麼麼的領地,任季好奇地綴在後面觀察,看著這只豹子在周圍游蕩了若干時r ,直至走出了他的活動範圍。

麼麼趕走了他之外的另一個崽子。任季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明白,不過他確實慢慢變得更淡定了。

雖然沒有了麼麼,他還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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