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手頭上有一份花名冊,記錄著他認為可以復用的安朝官員,共計百余人。他沒有浪費時間一個一個地去單獨勸服他們,而是將人分成三撥,依次從牢里提出來,帶到大理寺公堂上。
這頭一撥人,多半是官位不高,不談能力好壞,但吏部記錄的考評年年是優良,算是朝堂中游一股勢力,且為數不少。這幾十個人帶著鐐銬上了公堂,個個是灰頭土臉,滿心惴惴,只怕是死期到了,抬頭望一眼青天,但見高堂上獨獨擺著一把威虎太師椅,椅上坐著一個身穿勁袍軟甲的男人,頭挽白翎羽冠,膚若銅色,天庭飽滿且雙目漆亮,好勝天兵天將下凡。
眾人心懸起來,其中有人瞧著坐上這位燕國貴人眼熟,一時想不起像什麼人,就見一旁杵著的那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將跨刀向前一步,虎聲虎色道︰
「爾等罪人,堂上乃是大燕昌平王,還不磕頭跪拜!」
這一嗓門獅子吼,把一群文臣嚇得不輕,當即就有些人腿軟跪了下去,也有些有骨氣的,硬挺著沒有出聲。
薛睿掃過他們臉上神情,擺手讓沙廖退到一邊,開口告知眾人︰「自古成者王,敗者寇,前朝君王昏聵無能,外不能抵御番邦,內卻摒棄忠良,上違背祖訓,下不顧黎民百姓。由我大燕取而代之,乃是天命所歸。」
他略作停頓,換了個坐姿,傾身向前︰「然。我君胸襟寬廣,素有容人之量,雖生擒了崇貞帝,卻留下他一命,此為不殺之恩。至于你們這些罪臣,要想保住性命,除非——棄暗投明。」
話音落下,但見眾人神情變幻,不盡相同,雖有人意動。卻沒人吱聲。一來是不想落得一個貪生怕死的臭名聲。二來唯恐這是一次試探,誰都不願做那出頭鳥。
「諸位休要听這賊子妖言惑眾!」竟也有那不怕死的 驢,伸出頭來挨鳥槍,臉紅脖子粗地嚷嚷道︰「東菁王大逆不道。謀朝篡位。人人得而誅之。什麼棄暗投明,我看你分明是要陷我等于不忠不義,我柴某人寧死不屈。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我絕不會做你們這群燕賊的走狗!」
薛睿正眼打量此人,問他道︰「你不怕死嗎?」。
那人一仰脖子,「何懼之有!」
「好膽色。」薛睿淡淡夸他一句,不等此人面露得色再撂兩句狠話,就見薛睿輕輕揮了下手,傳令下去︰「拉出去,斬首示眾。」
接著,眾人便見那剛才還一副大義凜然模樣的柴某人被士兵卡住了脖子,掙扎不能,就像死狗一樣拖了出去,就在公堂門外,手起刀落,血噴如柱,新鮮的人頭滾到地上,剩下那大半截身子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這一幕發生的太快,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靠近門邊站的那幾個官員被噴了一臉的血沫子,一**跌坐在地上,抖如篩糠,看著地上那一具無頭死尸,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死狀,有些不濟的甚至當場捶胸作嘔,吐出一灘污穢,一股濃郁的腥臭味彌漫開來。
「還有誰一心赴死,現在可以站出來,本王成全他。」薛睿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冷眼掃視堂下眾人。
一片死寂,毫無人聲。
若說之前還有人想著這位燕國王爺不會將他們趕盡殺絕,有心逞一逞英雄,那麼親眼目睹同僚斬首之後,心中那點兒勇氣瞬間消失無影,就只剩下畏懼了。
有活路,誰想死。
「沒有人了嗎?」。薛睿又問了一遍,見到他們識相,滿意地點了點頭,兀自說道︰「這就對了,別把自己看得太高,這世上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就這麼死了,史書上也不會多記你一筆。何謂忠,何謂不忠?學學你們的司天監大提點,既能拼死救駕,也能忍辱負重,本王倒也佩服。在這里逞幾句口舌之利,那不是忠,那是蠢。」
嚇也嚇過了,該說的都說了,薛睿不多浪費唇舌,下達了最後的通牒——
「今日暫放你們歸家,回去好好想想,三日之後,誰人想通便寫好一封自薦書,呈到本王府上。」
一時地獄,一時天堂,這一群安朝官員先是嚇破膽子,又听這大燕王爺說要放他們回家,一個個都蒙了,直到有士兵上前為他們打開鐐銬,這才反應過來,真地是要放他們回去。
謝天謝地,保住命了!
「敢、敢請王爺示下,府上何處?」有人硬著頭皮問道。
薛睿彈了彈手指,腦中過了一遍京城空置的幾座豪宅與別院,頓聲道︰「本王暫居定波館。」
定波館建造風格獨特,素有安陵第一別院的美譽,原是兆慶帝賜給湘王的宅子,後來崇貞帝繼位,湘王意圖謀反被抓,落得個獄中自戕的下場,人都死了,家產自然是充公,崇貞帝吝惜這座園子,沒再舍得另賜旁人,于是定波館就留空到現在。
薛睿依稀記得余舒夸過那園子精致
放走第一撥人,薛睿緊接著又見了剩下兩撥官員。他這第二撥人,多是他的舊交,沾點親帶點兒故,比方說大理寺卿郭槐安,原就是他的上司,同薛家也有世交,他總得給人家留一條活路,不能一口氣逼死了。
既是舊人,見面哪能認不得,即使樣貌有些變化,但還是有人喊出薛睿的名字,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薛睿卻打定主意不相認,神情紋絲不動︰「本王名喚劉世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知你們口中說的薛睿是誰,想來他與本王這張臉長得十分相似。」
郭槐安就在底下站著,離他不過丈遠。清清楚楚認得那是薛睿,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听他否認卻是不信,忍不住出聲道︰
「薛家乃是皇親國戚,數年前,朝廷派出欽差前往寧冬城問罪,結果發現早已失蹤的薛家大成了東菁王的入幕之賓,因此一家老小受到株連,閣下不曾听聞嗎?」。
郭槐安話里有弦外之音,明擺著是在指責薛睿。薛家蒙難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薛睿從容不迫道︰「我與那薛家素不相識。確是有不少人將我錯認成他,想必當年那位欽差也是看花了眼,錯將李逵當李鬼。」
他心里明鏡似的,豈是旁人一兩句話就能動搖心智。當初司天監選定由劉曇繼位。就一定不會讓薛家這門外戚做大。何況薛凌南暗地里同湘王勾結。就算沒有他這一回事,薛家也注定要敗落。
幸而有余舒替他周旋,保住了母親和的性命。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郭槐安暗自嘆息,心知薛睿是不會承認他的身份了,他于是不再糾纏。薛凌南人都死了,再爭這些是非有什麼用。
「原是我認錯了,細看之下,王爺卻同薛家大有些區別。」
郭槐安是薛睿昔日上司,就連他都說是認錯了,旁人哪怕心中有疑,也都咽回了肚子里。
薛睿清了清嗓子,言歸正傳,說起招安之事。這一回,倒是沒人跳出來逞英雄,大罵燕賊,但是這一群人明顯比剛才那一群人骨頭硬,即使怕死,也不會寫在臉上。
其中郭槐安最是德高望重,他率先表態︰「郭某年事已高,本就有告老之意,只怕不能為貴國效力,還請王爺格外開恩,放我回鄉養老。」
薛睿這回沒有喊打喊殺,反而出聲挽留,郭槐安執意不肯,他也沒有強人所難,道︰「這樣可好,諸位今日先行回家,考慮一番去留,本王靜候佳音。」
說完,就放人走了
最後一撥人,為數不多,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達官貴人。靖國公和忠勇伯赫然在列,另有幾個崇貞年間提拔起來的新貴,沒享兩年榮華富貴,就成了階下囚。
將他們留在最後,是因為薛睿並無招撫之心。靖國公和忠勇伯看見他都是一副見鬼的樣子,卻無人敢問。
薛睿開頭還是那兩句「成王敗寇,天命所歸」的調調,再來就是有話直說了——
「本來你們都是死路一條,但是本朝初立,不宜多造殺孽,現在就給你們一個機會,回到牢里,每人寫上一份罪己狀,並列舉前朝不是。待皇上批閱之後,便放你們出去。」
薛睿確實不想趕盡殺絕,可他也不會給這群人留下後路,一份罪己狀,便斷了他們所有的念想。是死是活,由他們自己選擇。
前面放了兩撥人,剩下這些,重新關回牢里。這也是在給那些僥幸回家的人做個對比,讓他們清楚自己的處境。
解決了這一件大事,薛睿又進宮復命,順帶在燕帝面前提了提那所別院,燕帝對他十二分的放心,沒有過問招安的細節,大手一揮,就將定波館賜給了他。
末了才問起薛睿︰「朕怎麼听說,你把前朝的大提點給擄到你大營里去了,還听說那大提點是個貌美女子,二弟啊二弟,你老實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薛睿聞言,當即就撩袍子跪倒在地,一臉肅容︰「容臣稟奏。」
燕帝倒被他唬住了,連忙道︰「起來,朕又沒有怪你什麼。」
薛睿不肯起身,執意要跪著,燕帝拿他沒轍,只好讓他快講,「說吧說吧,恕你無罪。」
「告知君上,臣與那大提點余氏,早在五年前便已私定終身。」薛睿目光堅定的望著眼前的一國之君,面露懇求︰「臣不求榮華富貴,但求君上念在臣開國之功,成全這一樁婚事。」
言下之意,他可以不做大燕昌平王,可以不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只要那個女人。
燕帝眼中異動,皺起眉頭,冷下臉問他︰「不過是一個女人,值得嗎?」。
「臣意已決。」
燕帝瞪著他,忽而笑了出來,抬手示意他︰「起來吧,朕準了。你與朕名為君臣,實為手足,莫說你喜歡的是個前朝大臣,哪怕你喜歡的是前朝的妃子,朕也會叫你如願。」
「臣謝主隆恩。」薛睿叩首謝恩,欣然起身。
燕帝笑道︰「等到國師進京,朕便做主給你指婚。」大燕國師劉雁,即是雲華。
薛睿得償所願,腳步輕快地告退離去。看不見燕帝望著他背影時候耐人尋味的眼神。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二弟如此心性,朕倒是可以安心了,」燕帝自言自語,念頭一轉,忽又想起一茬,扶額道︰
「朕差點忘了華嵐那丫頭,這下壞了,若然被她知道世寧要另娶她人,那丫頭不得翻了天了!」(未完待續……)